正文 第56章: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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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长河在开学启蒙的年纪被发现患有雀目之症,太医说与他出生时月份不足有关。
但小孩子哪懂什么病症,玩伴们知晓之后纷纷取笑他,整日一口一个小瞎子。
于是许长河再也不同他们玩耍。
那会儿许家两兄弟的乳母健在,她有一个孙女,名为竹篱,自小养在府中伺候,跟着两位夫人,识字知礼,开拓眼界。
许夫人与许二夫人没有女儿,待她极为亲厚,疼爱有加。
竹篱生得好相貌,豆蔻年华,便已亭亭玉立。
许长川早慧,小小年纪就明白男女有别,竹篱只虚长他两岁,虽然他与许长河都称竹篱一声姐姐,但终究没有血缘关系。
为了竹篱的清誉和屋里的清净,许长川向许夫人言明情况,不让府中侍婢入房伺候。
而许长河那会儿还尿床呢,整日好乱乐祸,偏他一副粉雕玉琢的娃娃模样,人见人爱,仗着家里百般宠溺,无法无天,正是需要人看紧的时候。
竹篱为了避嫌,不再服侍许长川,开始全心全意照料许长河。
许长川做事一板一眼,与他祖父、父亲,如出一辙。
竹篱理解许长川,也知他不贪恋女色,往后仕途通达,定是要娶王公贵女,从未想过嫁入高门显贵。
许夫人与许二夫人在房中绣花闲谈时,商量着再过个几年,为她找一户踏实的读书人家,添一份丰厚的嫁妆,过太平顺遂的日子。
那年许长河刚满六岁,又恰逢勤国公府摆满月宴。
许长川得了风寒不宜出门,便由许承夫妇带着儿子赴宴。
许长河不想跟叫他小瞎子的孩子们同桌吃饭,擅自离席,自说自话玩起了躲猫猫。
宴席人多杂乱,竹篱怕走失了他,一路寻找。
许长河藏在一只破旧的橱柜里,周遭幽闭安静,没一会儿就蜷成一团睡着了。
他听见了竹篱的叫喊,迷迷糊糊醒来。
竹篱叫喊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破碎的哀求与痛苦的呻吟。
从柜门的缝隙看出去,微弱的火光下,竹篱正躺倒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哭得声嘶力竭,身上压着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衣着华丽,连哄带骗道:“被我看上是你的福气,跟我快活一场,来日收了你,给你名分,要什么富贵没有?总比当个贱婢好。”
竹篱无力反抗,意识渐渐昏沉。
许长河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门外还有人望风,提醒道:“公子快些吧,少夫人正找您呢。”
屋里头正忙着,不耐烦道:“知道了!”
许长河推开柜门跳出去,手里的弹弓裹着一枚核桃蓄势待发:“你敢欺负我姐姐!”
那公子一看是个小屁孩,还称呼竹篱为姐姐,根本没留意许长河的服饰不是寻常人家,躲过迎面而来的核桃,去抓了许长河,丢出门:“把这小东西嘴堵上!”
小厮便将许长河的嘴用布条蒙上系了死结,将他闷进一口空置的水缸里,上面压了重物,以六岁孩童的力气根本挪不开。
许长河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竹篱衣不蔽体的醒来,房门敞开着,满地狼藉。
她忍痛穿好衣服,去把水缸里的许长河解救出来,抱着他大哭一场。
许长河得以开口,气呼呼道:“姐姐我一定替你打回来,我让找爹爹叫人把他打成猪头!”
“不!不要!”竹篱惶恐道:“二公子,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啊?”许长河天真道:“他都把你打哭了,还流血了。”他都看到了。
“二公子!你说出去我就活不下去了,姐姐求你了,谁不要说,这是我们的秘密。”竹篱跪下来,给他擦去脸上的灰:“不然姐姐就回老家,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许长河委屈至极,可又舍不得竹篱,点头答应:“好吧。”
然而竹篱没有遵守约定,她还是走了。
在两个月后,悬梁自尽。
许长河那晚本来是在房中安稳睡着,不知怎的觉得饿了,想吃点心,竹篱晚上守夜一般在外间,他喊了几声,没听到竹篱应答,就摸黑起来。
桌上有火折子和蜡烛,许长河点上了。
竹篱是在的,就在他头顶。
翌日一早仵作来验,说是一尸两命。
许远和许承带上家丁去了勤国公家,将勤国公风流成性的儿子提去了衙门。
许长河一病不起,那一整个月他都没几天清醒的,期间恍恍惚问了一句竹篱是不是回老家了,家里便统一口径说她回老家嫁人了。
原先许长河并不那么怕黑,自此之后,愈演愈烈。
……
“我不和小姑娘玩儿,他们一直觉得是这件事的缘故。”许长河叹声:“多少有点吧,我自己也说不明白,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如果知道是怎么回事,竹篱姐姐的孩子现在也该有十岁了,会喊我小舅舅。”
墨青席内疚不已:“抱歉。”
“我习惯了竹篱姐姐的照顾,如果有婢女在旁,下意识会喊她,伯母和我娘就不再派贴身服侍的人了,到后来成了严防死守。”许长河抚过墨青席左肩上的疤痕,确认药膏都吸收进去了,给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现在这样也很好,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免了那些污糟事。”
“非要说有谁上过我的床……”许长河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摇头晃脑一圈,定在了墨青席脸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墨青席恼羞成怒地踢他:“起开。”
“这么多年,全家上下没人敢提,我也觉得愧对于她,一直没有去祭拜。”许长河垂眸道:“就好像看不到她的墓碑,她就一直活着,在老家相夫教子。”
清明将至,许长河已经比竹篱都年长了。
如今他的余生已经有了托付,竹篱会为他高兴吗?
墨青席低声问:“今年去吗?”
“我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那阵子连日高烧,焚毁了许长河对竹篱的所有印象。
靠着年岁的增长,一点一点描补回去。
身形轮廓尚有概念,面容却还是一片空白。
竹篱心疼他,午夜梦回都不曾来打搅。
许长河想过竹篱是含恨而终,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后来了解到,竹篱家乡有个传说,悬梁自尽之人,魂魄会在寿数完整之前徘徊在身死之地。
也许竹篱舍不得他,想看着他长大。
往事不可追,许长河不是作茧自缚的性格。
竹篱最后一晚给他唱的童谣里,洒满了光明。
“她活到现在的话,定是个婉约动人的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月牙儿一般。”
许长河说着扬起嘴角:“我比她高半个头了,还是得叫她姐姐。”
神思远飘,年芳二十三的竹篱步入眼帘。
她戴着许夫人送的青竹金叶钗,走起路来,金叶碰响,清脆悦耳。
许长河喊了声姐姐,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双月牙。
屋内熏炉袅袅,墨青席侧躺在软靠上,波澜不惊望着他。
许长河才意识到自己睡了个午觉。
“我没说什么梦话吧?”
“没有,你很乖。”墨青席坐起身:“回去吧,已经占着老师的屋子好些时辰了。”
许长河顺手扶住墨青席,小心他的伤。
余先生在看账本,闻言接话道:“无妨。”
沈虞城伏案裱画,见许长河醒了,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
许长河瞄了眼,被那幅气势滂沱的山河丹青图震慑到。
感觉他的小弟马上要名动京城了。
“下个月陈太尉过寿,这幅画交由青席送去。”余先生道:“谢他春祭那日的救命之恩。”
墨青席会意:“是。”
许长河虽然刚睡醒,但头脑依然转得飞快。
陈老的生辰连他都不一定想得起来,余先生怎么会知道?
请帖还没送来,许远和许承不会刻意与他讲。
且陈老喜欢丹青作画,收集了许多山河壮阔图,余先生又是从何得知?
余先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好像是来过京城似的,之前让沈虞城出门学着采买,也是指了几家口碑不错老铺子。
答案显而易见,林丰写给他的五十七封信。
可能是许长河盯得太过明目张胆,余先生有所觉察,他泰然自若翻过一页账本:“药膏莫忘了带上。”
许长河去拿了药膏罐子,和墨青席手牵手离开。
“余先生神机妙算,就是有时候怪吓人的。”许长河望着手里的药膏小声嘀咕:“林县令在虞城县时,肯定被他牵着鼻子走。”
墨青席设身处地道:“老师会让着他的。”
许长河挠了下他的手心,颇有感悟:“你不也是?”
墨青席莞尔:“知道就好。”
……
寒食无烟,插柳祭扫。
许长河将冷粥白面摆上,在墓前与竹篱说了许多。
碑上刻着许远亲笔写下的义女竹篱,让她风光下葬。
今日祭祖,许家人都来了,竹篱离得近,许长河拜完那边先过来了。
许二夫人提心吊胆看着许长河在坟前伫立良久。
许承安慰道:“长河长大了,不会有事的。”
许长川过去问了一句:“你全记起来了?”
“其实没有忘过。”许长河伸手触碰墓碑:“该说时不说,之后与谁提都不合适,姐姐再也回不来了,既然于事无补,何必徒增伤悲。”
最后那半句那口吻像极了墨青席。
无论过程如何曲折,最终结果是好的,许长河能开释心结,家中长辈们也如释重负。
许长川道:“她应该很想见墨青席。”
不用猜都知道许长河会跟竹篱说些什么,就像当初那通篇有关墨青席的家书。
只是墨青席伤势未愈,不宜出门。
许长河向竹篱郑重承诺:“我会带他来见姐姐的。”
他要让每一个许家人,都见过墨青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