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彧那声极轻的、带着冰冷嘲讽的笑声，以及那句直刺核心的低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韩子羽那刚刚被强行焊上的标准化微笑面具上，激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韩子羽脸上那空洞的“平和”与“顺从”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般，极其短暂地闪烁、扭曲了一下。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了微弱的聚焦，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空洞淹没。那标准化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嘴角的弧度甚至更加上扬了几分，仿佛在努力证明自己的“康复”，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源自本能的茫然和……恐惧？虽然转瞬即逝，却被紧紧盯着他的闻人彧和顾魅音精准捕捉。
    “特…特殊关怀…”韩子羽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卡顿感，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是…很好的治疗…帮助我…清除…负面…情绪…让我…更接近…健康…”
    他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每个词都像是从某个被设定好的程序中艰难提取出来的，失去了自然的语调和情感。
    闻人彧直起身，幽深的目光从韩子羽脸上移开，不再看他，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转向顾魅音和秦月，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意思是：没救了，至少暂时没救了。同化已经开始，并且是不可逆的进程。
    顾魅音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韩子羽努力维持着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康复”模样，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积极配合治疗”、“信任医生”之类的套话，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必须尽快搞清楚“特殊关怀”到底是什么，以及这个精神病院的运作规则！否则，下一个变成这样的，可能就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活动室角落那个发号施令的女护士。她正低头在夹板上记录着什么，胸前挂着的身份卡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身份卡…还有她刚才用来记录的那个夹板…里面会不会有线索？比如…护士守则？或者“特殊关怀”的具体流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下。
    但如何下手？在这么多双眼睛的监视下，接近一个护士并拿到她的东西，无异于火中取栗。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广播里甜腻的引导音，周围病人麻木的晃动，韩子羽机械重复的“康复”语录，以及角落里护士们永恒不变的监视目光，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终于熬到了晚饭时间。
    食堂里依旧弥漫着那股寡淡食物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异气味。顾魅音食不知味地吞咽着糊状物，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女护士。他注意到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频繁地看表，对讲机里偶尔传来模糊的电流杂音，让她皱眉头。
    机会也许稍纵即逝。
    晚饭后是服药时间，然后是一小段相对自由的洗漱时间。病人们被允许使用走廊尽头的公共洗漱间。
    顾魅音、闻人彧和秦月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洗漱间里人不少，水声哗哗，雾气蒸腾，一定程度上干扰了视线。护士在门口看守，但不会进来。
    顾魅音假装弯腰系鞋带，目光飞快地扫视。闻人彧则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门口，似乎在看墙上的什么通知，恰好挡住了门口护士投向内部的部分视线。
    秦月深吸一口气，端着自己的洗漱盆，看似不小心地脚下一滑，“哎呀”一声轻呼，整个人朝着那个正在洗手台边整理头发、显得有些焦躁的女护士撞去！
    “哗啦！”洗漱盆掉在地上，里面的牙刷牙膏香皂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护士姐姐！我没站稳！”秦月慌忙道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无措，蹲下身去捡东西，手忙脚乱地，似乎无意中将一些东西拨到了女护士的脚边。
    女护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但很快又被标准的微笑取代。“没关系，下次小心点。”她说着，也弯腰想去帮秦月捡东西。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
    一直潜伏在侧、利用雾气和水声掩盖身形的顾魅音，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指尖掠过女护士白大褂的侧口袋！
    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哒”一声。那枚挂在口袋边缘、用别针固定的身份卡，连同口袋里那个硬壳的记录夹板，瞬间易主！顾魅音的手如同变魔术般缩回，将东西迅速塞进自己宽大的病号服袖子里，整个过程不到一秒！
    女护士似乎隐约感觉到身边气流微动，疑惑地直起身看了看四周。但雾气朦胧，其他病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秦月还在她脚边慌乱地捡着东西，挡住了她的部分视线。她皱了皱眉，没发现异常，只当是自己太敏感了。
    “快点收拾好。”她催促了秦月一句，不再帮忙，转身对着洗漱间墙上一面模糊的镜子整理自己的护士帽，似乎更在意自己的仪容。
    秦月暗暗松了口气，快速捡起最后几样东西，低声道歉着退开了。
    顾魅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紧紧攥着袖子里那硬邦邦的夹板和微凉的身份卡，感觉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闻人彧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门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三人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洗漱，低着头，跟着人流返回病房。一路上，顾魅音能感觉到那夹板的棱角硌着他的手臂，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
    熄灯铃很快响起。
    病房陷入黑暗和死寂。
    确认门外走廊暂时没有脚步声后，顾魅音无声地坐起身，从袖子里掏出那份“战利品”。
    闻人彧和秦月也几乎同时起身，无声地聚集到他的床边。
    借着窗外走廊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顾魅音首先看向那枚身份卡。
    【姓名：赵娜】
    【职务：注册护士】
    【部门：三病区】
    【编号：N-307】
    【有效期：……】
    卡片本身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材质特殊，背面有一个微弱的芯片感应区。
    然后，他翻开了那个硬壳记录夹板。
    夹板里面是几张打印纸。最上面是今日的“病人行为观察记录”，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诸如“0347号情绪不稳，有暴力倾向，需加强观察”、“0892号服药配合度下降”、“病人1181（闻人彧）、1182（顾魅音）、1183（秦月）表现尚可，但需警惕……”之类的冰冷评语。
    顾魅音快速翻过这些，心跳加速。他要找的不是这个。
    终于，在记录纸下面，他摸到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纸张相对陈旧的文件。
    标题是：《第六精神病院护士工作守则及特殊情况处理指南（内部执行版）》
    找到了！
    三人屏住呼吸，借着微光，仔细阅读起来。
    守则的前面部分大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关于“关爱病人”、“尽职尽责”之类。但越往后，条款越发诡异和冰冷：
    【…4。严格执行给药程序，确保病人当场吞服。如发现藏药、吐药等行为，立即记录并报告主治医生，考虑进行“强化给药”或“特殊关怀”。】
    【…7。密切监控病人情绪。任何负面情绪流露（哭泣、愤怒、抱怨、沉默抗拒等）均视为病情加重的表现，需及时进行“情绪疏导”（播放引导广播/进行一对一谈话），若无效，升级为“特殊关怀”。】
    【…11。夜间巡查需两人一组，配备镇静剂及约束带。如发现病人未在指定床位、或有无故走动、交谈、发出异响等行为，无需警告，可直接采取强制措施，并进行“特殊关怀”。】
    【…15。关于“特殊关怀”：该疗法旨在快速纠正病人错误认知和负面情绪，重塑健康人格。执行需在主治医生授权及至少两名护工协助下，于“特别诊疗室”（地点：副楼地下一层）进行。标准流程包括：电刺激疗法（ECT）、高强度积极暗示灌输、以及必要时的…记忆干预。】
    “记忆干预”三个字被打上了一个模糊的黑叉，旁边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暂缓”。
    【…16。经“特殊关怀”后，病人可能出现短暂认知混乱、记忆缺失、情绪扁平化或过度愉悦等副作用，属正常治疗反应。需加强观察，确保其持续接受积极暗示。】
    【…19。警惕“抗药性”强的病人。此类病人可能伪装配合，实则内心抗拒治疗。一旦发现，立即上报，考虑启动“终极康复方案”。】
    “终极康复方案”几个字看起来墨迹很重，仿佛被反复描摹过。
    【…22。本院最高准则：确保治疗环境稳定，维护“康复”表象。必要时，可采取一切手段清除不稳定因素。一切为了病人的“健康”。】
    守则的末尾，没有签名，只有一个模糊的、扭曲的衔尾蛇图案印章，与修道院院长嬷嬷袍子上的图案有几分相似，但更加抽象和诡异。
    空气仿佛凝固了。
    电刺激疗法…高强度暗示灌输…记忆干预…清除不稳定因素…
    每一个词都散发着冰冷的、非人的残忍！
    韩子羽经历的，竟然只是这恐怖“疗法”的冰山一角？那所谓的“记忆干预”和“终极康复方案”又是什么？！
    “副楼地下一层…”秦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那个禁入的区域…”
    闻人彧的目光死死盯着守则上那个扭曲的衔尾蛇图案，幽深的眼底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凝聚。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划过那条首尾相噬的怪蛇，指尖冰冷。
    “看来，”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深渊，“所谓的「治疗」，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献祭和吞噬。”
    “用痛苦和恐惧来压制痛苦和恐惧，用抹杀自我来换取「健康」…”顾魅音感到一阵反胃，“这座精神病院，根本就是个扭曲的精神屠宰场！”
    就在这时，走廊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规律的脚步声！
    不是护士那种刻板的步伐，更轻，更…飘忽？
    三人瞬间噤声，闪电般将守则和身份卡塞回被子下，迅速躺回各自床上，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他们的病房门外停顿了一下。
    极其轻微的、仿佛是指甲刮过门板的细响。
    然后，那脚步声又缓缓地、飘忽地远去了。
    黑暗中，三人睁着眼睛，心脏狂跳。
    刚才门外的是什么？夜班护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闻人彧缓缓转过头，看向顾魅音的方向。即使在一片漆黑中，顾魅音仿佛也能感受到那双幽深眼眸中冰冷的、兴奋的锐光。
    他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凭着极佳的夜视能力和默契，顾魅音读懂了：
    “明晚。”
    “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