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十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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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宏老人越说越伤心,他情绪也逐渐激动,看样子,他简直是想爬下床来,给最后收容了他的人叩两个响头。
陆霁远立刻把他按住了,扶他重新躺下,林逐风也是。
聂宏的头脑显然比上次清醒喝多了,这也意味着他的生命确实即将走到尽头。老人一生都过得很坎坷,只在人生的最后一程遇到过难得的善良,他淳朴的品质让他一定要在离世前亲自和他们道一声谢,好像这样做了,他才能与这个世界两清,而后安心地离去。
陆霁远和林逐风陪了他好一会儿,老人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问;“那个……那个小姑娘呢?”
“哪个小姑娘?”
“我可能把她吓坏了……你们不要怪她……”
陆霁远和林逐风这才明白,这个老人说的是和胡雨泽相亲的那个名叫叶婉的小姑娘,这个老人真的是很善良的人,即便叶婉后面对老人穷追猛打,导致老人发病,老人也没有丝毫怪罪她的意思。
“因为,她跟我女儿长得很像,那么年轻,那么小……她叫什么名字?”
“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叫……叶婉。”
“叶婉啊……”老人一直蒙着层迷雾的眼睛像是透进了一束光,丁达尔效应出现在了一个垂死老者的眼睛里,“哦,我女儿的名字,也有一个婉字……”
陆霁远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问道:“老爷子,我们那天遇到您的时候,您说过您有个闺女,您来盐城,是来找她的。可是,当时救助站的人和我们说,他们去调查过,您老家并没有这样一个女儿,那时候我们都认为您或许是产生了幻觉……”
“不是幻觉!”老人的情绪激动起来,“她,她怎么会是幻觉呢?她叫聂小婉。你们当然查不到她,因为,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是我的养女啊-----!”
接下来,聂宏便躺在病床上,和他们讲述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聂宏生活的地方非常贫穷,这种贫穷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为天高皇帝远,这片难以长出庄稼的土地却滋生出各种各样的荒诞无稽。
卖儿鬻女,童养媳,早婚早育,乃至配骨这种愚昧的事情都会发生。
聂宏的母亲就是这般习俗的受害者,她在十四岁时就被卖给了聂宏的父亲,受尽了窝囊男人的拳打脚踢。
在聂宏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每天见到的都是伤痕累累的母亲在抹泪,这给了他幼小心灵很大的触动。
聂宏父母去世后,他一个人离群索居,和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粗鄙凶悍的男人都不多来往。人们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对他缺乏了解。
他没有娶妻,也没钱娶妻。村里人娶老婆就像卖女儿养儿子一样,索要完离谱的聘礼,又上演一出出荒唐丑陋的婚闹,把备受折磨的女孩送到一个她或许根本就不喜欢的男人床上。在这个过程中,她还要拼命哭闹,还要承受住宾客们油腻的,不用背负任何责任的骚扰。
聂宏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愿意那么对待一个姑娘。
原本,他是打算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的。
但是,那天,他干完农活回家的时候,他听到他家屋子后头的草垛子有呜呜的动静,他一开始还以为那动静是黄鼠狼闹出来的,拎着根棍子过去,才发现那是个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聂小婉。
大概是聂宏身上透着一股子的正气,小姑娘在最初的迟疑和惊吓过后,怯怯地跟着聂宏回到屋内,忐忑地喝几口飘着油星子的热水,然后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嚎啕起来。
她对他说,叔叔,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妈他们逼我嫁人,我妈他们逼我嫁给我们村子里的那个白痴。我不想嫁人。
饶是在这种穷乡僻壤见惯了陋习的聂宏也吃了一惊,因为聂小婉太小了,看上去都还没完全发育,哪怕是在他们村里,都罕见给这样小的女孩子婚配的。
聂宏细细盘问了她的情况,得知事情原委后,他愤怒得头皮都发麻了。
女孩真的很可怜。
她是距聂宏村子约有几十里地外的一家农户的姑娘,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另外三个全是她母亲和继父生的男孩。
她的家特别重男轻女,继父又是人面兽心的家伙,对她怀有不堪的心思,母亲只关心她的三个哥哥,对她的处境不闻不问,后来,他们村子里有个白痴儿子的村长父亲看上了聂小婉,出了大价钱的聘礼想要“买”聂小婉,继父见钱眼开,自然同意了。母亲则惦记着儿子将来成家后的费用,也没有表示过反对。只有聂小婉坚决不同意,又哭又闹,可继父一怒之下,居然把她关了起来,还差点非礼她。
她奋起挣扎,摸到了一根柴火棍,将继父打昏才逃了出来。
聂宏听完她的讲述,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旱烟,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孩,最后下了决心。
他对聂小婉说:“这样,女娃,如果你能放心,那今天你就在叔家里住一晚,明天叔带你去县里,那里有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学,可以住宿的,我们试着和校长说说情况,要是他们能收留你,那你就不用回去了,你就留在县城,别再回那鬼地方去。你愿不愿意相信叔叔?”
聂小婉的运气很差,但也很好。
她不幸生在了那样的家庭,却也幸运地遇上了聂宏。
那个希望小学的校长也是个特别善良的女人,不但收下了这个学生,还在之后的许多年给了她坚定的守护。
聂小婉本名张小婉,她平时都住在学校里,跟着女校长一起,而节假日空闲时,则会坐车回到老人家,帮着老人干活种地。
她把聂宏认作了父亲,还把自己的姓给改了,跟着聂宏姓聂,一口一个老爹地叫他,叫得老人眉开眼笑。
只是,见过聂小婉的人不多,知道他们这段养父女情谊的则更少,聂宏平时又不太爱跟村子里的来往,而聂小婉又是从隔壁村逃出来的,老人不希望她的生活再被打扰。
日子就这样过着,聂小婉从小学升入初中,而后升入高中……
聂小婉读书非常刻苦用功,没有辜负老人和女校长对她的好,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县城的一所新落成的高中。
那学校也带有一定慈善性质,但基础设施,教学软硬件都比寻常希望工程好了不止一点。学校甚至还设有各种艺术培训专业,致力于让山区里的孩子又拥有更多的机会能够走向繁华都市。
“她后来跟我说,她被选中去当艺考生,”聂宏回忆道,“我不知道什么叫艺考生,她就和我解释说,以后是要当电视上的模特,明星的……所以,她得去盐城学习专业课……”
老人说到这里,又颤巍巍地拿纸巾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那个时候特别高兴,我想盐城是大都市啊,有几个人能在这个地方立足,但我闺女能去……我闺女了不起啊……”
聂宏顿了一顿,忽然悲切地大哭起来:“可我直到现在也再没有见过她了……她来了这里,就和消失了一样,我去问过学校,学校也什么都不知道,给我的地址我顺着找,什么也没有,都搬掉了……我找不到她了啊……我找不到她了……”
老人不住地抽噎着:“我不是疯子……我是真的有个闺女……我闺女已经不见了好几年……我想她……”
“我临走前,我最放不下的,还是她。”
“她去哪儿了……她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吗?”
眼里大颗大颗地落在了被面上。
陆霁远和林逐风安静地陪在他身边,陪着这个像孩子一样哭泣的长者。
也许是这个场面太过可怜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林逐风最后还是安慰老人:“老伯,我帮你想想办法把,你有没有任何关于聂小婉最后去向的信息,比如,当时是那些人来招她到盐城的?”
“我问学校了,学校说时间太久,他们也没有记录了……”
“那聂小婉到了盐城后,有没有跟你联系过?”陆霁远问。
“只有在一开始……”聂宏回忆道,“一开始,她高高兴兴地给我打电话,但她那时候,也只说了盐城特别好看,她见到了很多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的东西,没有再说其他的……因为她和王书记签了一个什么……保密合同……”
林逐风心中咯噔一声,和陆霁远交换了一个眼色。
尽管这世上姓王的一抓一大把,但联系“艺术培训”,“神秘失踪”,“犯罪”这些元素,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
林逐风问聂宏:“那个王书记,聂小婉和您说了他的名字吗?”
“说,说了,但我当时也没留心,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叫王什么……潮的。”
如同一道惊雷劈落。
林逐风和陆霁远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难看的脸色------
王海潮!
盐城大学广电塔杀人案里的第一个死者!
聂小婉的失踪,竟然和他们有关!并且成了他们追查岩峰精神病一案和广电塔案的意外线索!
几天后,老人去世了。
老人临走前仍然没有见到失踪的闺女,但至少得到了一点安慰与陪伴。
林逐风和陆霁远安排了他的后事,然后两人准备一同启程,前往老人的家乡。
清荔县聂家村。
虽然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老人的籍贯,但并未查到那么细,此时仔细一想,发现老人竟然是清荔县的人,都有些意外。
陆霁远说:“那是谢安曾经就任过县委书记的地方。”
“你觉得是巧合吗?”
林逐风问。
陆霁远说:“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我们的速度要快一些,不能再被对方抢先毁灭证据了。”
这是不用陆霁远多说的事情,两人便于当天夜里就登上了前往目的地的班机。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着陆,他们包了个车,驶向了清荔县聂家村。
到达村庄时,正值拂晓,天色蒙蒙亮,两人找了当地的招待所住下,进屋之后,饶是林逐风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震撼了好一把。
林逐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的旅店,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连地毯都铺不起,嵌在地上的是一块块劣质的瓷砖,洗手台生着霉花,镜子污渍斑斑,就连床单也不是干净的,上面沾着可疑的淡褐色旧痕。
林逐风有洁癖,自然受不了这种糟糕的环境,就算他们那次被困野芦沟,住在蔡西施家里也没这么糟糕过,所以,他托着行李箱转身就走了。
陆霁远其实觉得无所谓,他三年前逃亡在外时,更糟糕的旅店都住过,但是想到林逐风的挑剔和洁癖,知道他少爷心性,是难以忍受的,当下摇了摇头,追了出去。
然后,两人找了一户村子里还算干净的农家,给了对方一千块钱,说想借宿两晚。农家见这两人相貌俊雅,衣着不俗,特别是林逐风俊美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还有就是人民币的光辉,便欣然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尽管收拾出来的屋子不算大,而且只有一张床,但至少是干净清爽的,女主人还特地从柜子里抱出了两床新弹的被褥给他们俩铺上,末了还很客气地泡了两杯茶送到房间里来。
林逐风不习惯喝这种茶杯里的水,总觉得煮熟之后散发着一股黄土味儿,陆霁远见状便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盒舒化奶,说:“你先将就着,明天我去镇上看看还有没有好点儿的饮料。”
林逐风点了点头,拆了吸管,慢慢地喝着这种不够纯天然的加工奶。
两人安顿下来后,稍微缓解了一些舟车劳顿的辛苦,然后就出门开始着手调查聂小婉的案件了。
他们先去了聂小婉曾经就读过的高中,但那所学校早已被腾空了,里面荒草丛生,上面挂着粗锁链子,那链子已经锈蚀,像一条赤蛇留下的蜕。
“仁爱中学?好几年前就关停了,资助人撤了资,但当时闹得好多学生没地方读书啊,”附近小卖部的人见他们打听这所学校,边磕瓜子边说道,“确实挺可惜的。”
“那您知道校长是谁,现在在哪儿吗?”陆霁远问。
“校长?最早那个女校长没几年就离开了,后来的校长也是城里来的,学校关了之后,他也走了,他在村子里的时候也不怎么跟人说话,读书人嘛,就有那么些清高,我们对他都不了解。不过,你们可以去前面的易家村问一问,那边有一所九年制农村中小学,之前和仁爱中学有合作,没准他们的人会更清楚。”
林逐风听到“易家村”三个字,心里就已经起了隐隐的不适感,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两人按着小卖部老板的指路,走了两里地,来到了清荔县下的另一个小村子,村口有一株参天大树,树下有好几搓棘皮老翁在打牌,附近还有一间两层楼的泥瓦楼,楼里传来麻将洗牌和骰子摇盅的响动,明显是一间地下赌场。
而就在赌场旁,竖着一块石碑,碑上造作地写着三个大字------
“易家村。”
陆霁远轻易就从眼前景象中解读到了这个村子嗜赌成性的风气,他冷眼瞧着那些半截脖子都已经埋到黄土的老头儿还赌得那么激烈,颇有些鄙夷,回头对林逐风说:“这地方实在是……”
话未说完,目光触及到了林逐风的脸。
他顿住了。
因为他发现林逐风的脸忽然变得十分苍白。
他愣了一下,几秒钟后,聪明如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易家村,姓易,穷乡僻壤,嗜赌,村口的小赌坊……
一个名字骤然从脑海中浮现-----
易向南!
这是那个带村里的亲戚在善良优秀的高世杰医生工作的医院里医闹,并且导致高医生病发而死的凶手住过的地方!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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