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已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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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竺谣的身影远去,荆小禾走回屋里,两位客人都已到厢房安置了,荆绪松哄开福团儿,才露焦灼:“这是仙门修士啊!你说你呀,怎么就把人请家里来了?他们看穿了你可怎么办?”
“阿父,没什么要紧的,我本来也不想靠这副鬼样子活着了,就是放心不下您,还有福团儿。”
“你、你这是什么话?咱们不是说好……小禾要看着阿父老去吗?”
“阿父为我操心了十九年,到头我连给您奉老都做不到,我总是在拖累您。”
小禾搀着荆绪松坐到屋檐下的木阶,怀念起往事:“阿父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跟您说,我多想去县城里走一走啊,然后您居然悄悄把我塞到骡车上。那天我领略了这天地有多么热闹、繁华,真正的它如此广阔,竟可以容纳千千万万个人,即便回来时被人抓了个正着,咱俩跪在族里的祠堂内,吃了好一通罚,我也极为开心。”
她说着便笑起来,一如那年那天的纯真灿漫,小人还未得及被缚上枷锁,她怀揣满腔希冀与渴盼在活着。
月光抚照的眸中噙满泪水,无声诉说着哀戚,她试图平静地叙述遗愿:“我走之后,您就拿上咱们卖糖果攒的家当,带福团儿去县城或者更大的地方,哪里都好,不要继续困在满是冤魂游荡的狸村了。”
荆绪松叠声应着,已是涕泗横流、泪湿满襟,哭得几乎要把肠子呕出来:“如果当年我不那么懦弱,如果我没有愚昧信奉虚假地巫神!囡囡就不会遭受这些了。老天若要惩罚便罚我,为何偏偏折磨我的女儿啊?”
小禾抬头望向天空,落声坚定:“不,我们都没有错,老天若开眼,就应该听见我的日夜祈盼——恶人将永受炼狱之火,丑陋的灵魂皆焚烧为灰烬。”
屋顶上的两只影子,一坐一躺,久久岿然不动,直到四周的灯火都熄灭,晏引栖呢喃轻语:“她是鬼修……”
“是,已亡人。”
阿奇烈注视他孑然瘦薄的影子,嶙峋净骨抵挡着风霜肆虐,浸在这片夜色里,他独独是那一抹极致的白。
阿奇烈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直起身,影子渐渐拉长,偎在晏引栖的衣袂边,陪他看疏星澹月、云遮雾障。
很快,他们得以同见天光。
*
“哎,给你看个东西。”阿奇烈从怀里摸出个人偶,探指戳了戳盘膝打坐的雪衣士。
晏引栖睁开眼,瞧见正是村长家书案上摆得小物件,便微一挑细眉,不言不语地等他交底。
阿奇烈干笑两声:“我想着肯定有用处,就……拿上了。”
“果然?”
“果然。”阿奇烈也盘坐起来,“进地窖那会儿这东西就隐约发烫,我还当是错觉,不过后来你那女弟子提到荆小禾时,它又有了反应。”
晏引栖接过木偶,想起大巫的话,如不出所料,她便是村长的孙女——
“荆青娥。”
开了机关似的,人偶的瞳孔中划过一抹猩红,紧随急速颤动,转了几回才停住,在晏引栖和阿奇烈两人间巡睃不止。
阿奇烈不顾忌地拎起人偶,啧声:“我说呢,怎么总觉得有双眼珠子死盯着我。”
说完又松手摔回晏引栖的掌中,只见那水墨点画的两睛猝然竖起来,里头燃起两团火,大有直扑始作俑者面门的架势。
晏引栖问道:“能开口吗?”
瞳孔左右摇了摇,继而往上抬去,不过看晏引栖没反应,便翻得更急,终于引得玉手抚上它眉间的一点朱砂。自晏引栖指尖沁出的暖流如澄溪涤荡过,十分适意,远胜过黑巫力那般难嚼的滋味。
转瞬,碧衣少女的魂魄飞出来,大抵因虚弱,缓了片刻才扶额站定,疑道:“这禁制是我阿公所设,除他之外,旁人等闲不能唤出我,你为何……”
阿奇烈见晏引栖未有言意,接道:“你不妨先解释解释,好端端地七魂六魄,怎么封在一个木偶里?”
荆青娥露了几分怯,揉搓着衣角,他们身上的气息让她想要奔逃,这是源于潜意识的警示,左边那人唇角挂着浅笑,眼神却如同料峭冬夜,危机暗伏;右边的公子模样疏淡,但面色平和,好歹看起来不那么煞人,她只敢瞄着他。
“我、我不知道,只记得原本是要入山瞻拜的,下船后靠了岸,不知晓怎么回事,阿公说我当时因过于疲乏晕了过去,”她话里还透出些可惜:“后来浑浑噩噩病了大约好几日,整个人就在天昏地暗中挨过去,我想出门走走,但阿公拦着我,才告诉我是不慎被邪煞侵体,在养好魂之前,我都只能在屋里游荡了。”
倘若当真魂魄有缺,丢失部分的记忆倒也合理,可她用到“游荡”一词,这是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字眼,恰恰可以反映她心底对自己的认知。
晏引栖问道:“何年何月?”
“永治二十二年九月。”
“你可知道现在是二十四年?”
少女脸色惨白如纸,在审判官沉静的目光中低下头:“……我以为只过了几个月而已。”
“那么,何谓”养魂”?”
“阿公在古巫书里找到些残法,亦求了山巫阁下,铸出寄魂的容器,便是你们所见的人偶,虽然其中蕴含的巫力微弱,可到底还有些见效,哦,阿公还经常让我喝一剂汤药,我失了味觉,也品不出苦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世上除却禁术的作用,唯有弱灵无法行于炽光之下。”
“什么是弱灵?”
“生前心魄受创者,逝后灵体也会很虚弱,如你这般,已然彻底成为亡魂了,生死是神明都无法逆改的定数。”晏引栖缓缓盖下定论,带着无可奈何、淡而又淡地怜意。
荆青娥的血脉几乎被这席话冻凝,可是她连躯壳都弄丢了,血脉也该是空谈。她浑身一僵,目色恍惚,眼里溢出必然地动摇——
不!不是!
荆青娥的神情骤然狠戾起来:“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哪里来的人血气?!哪里来的……我因何而死?死在何处?”
声声质问最终失去坚定,裹含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阿公不会骗我。”
阿奇烈方从腰间短剑上移开手掌,嗤笑道:“扯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要念他的好,还要他永远坦诚,太贪心了不是吗?”
“或许、或许他只是哄我,好教我不要害怕。”
晏引栖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你一直都知道地窖的存在,对吗?”
“……是。我虽然只看得见眼前的方寸地,唯独一面书架而已,喝药时阿公才会唤我出来,其余时候我总是身处混沌的,但偶尔也清醒,能听到只言片语,”荆青娥痛苦地捂着头:“他抓了人,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阿奇烈竖起食指,抵在唇下:“嘘,小声点,不要惊动了你的同类。”
“谁?”
“你说我们待得是谁家。”
“小禾……对,小禾,这是她婆家?”
阿奇烈扫了一眼发懵地少女,“什么狗屁话,合着你给她找了个作伴的鬼鸳鸯?”
荆青娥憋得脸蛋红彤彤,直对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宣泄不满:“你这人真讨厌!就是那年小禾定亲,这会儿别说鸳鸯成双对,她娃儿都该有半岁了!”
她在外头多待一刻,魂体便要多虚耗一分,果真也问不出什么了,晏引栖松口道:“明日即知,你且休息罢。”
“这破地儿还藏着那么些腌臜,啧,平白惹人烦心,我睡了。”阿奇烈发完牢骚,往床铺上一躺,就消了声。
晏引栖将人偶封到灵戒里,倾身吹灭蜡烛,方坐回榻外侧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