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邪风起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0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月晕从雾里破出,秋霜衔枝,疏影攀窗,折射在泛着冷泽的玉指上,晏引栖隔衣探了阿奇烈的丹田,并未察觉任何特殊力量,遂悄然施下印诀。
正要撤身时,蓦然被滚烫的宽掌捏住腕骨,阿奇烈藏锋的眸子审视着他,似乎稍有异动,便要亮刃剐割这具骨肉。
晏引栖顺着这个姿势,展开另一只手,牵过里侧的棉褥搭到阿奇烈腿上,坦然迎着他的注视:“你不冷吗?”
阿奇烈愣住,眼里浮出少许惊讶,登时松卸下覆在腕间的力道,又歉然般替他揉了揉,他想故作镇定,碰了碰嘴皮子,巴巴憋出句:“瞧我这臭习惯。”
低头看见那抹红痕,莫名的懊恼忽然由心口泛到嗓间,叫他霜打茄子似的:“对不起,你、疼不疼?”
晏引栖从容摇首,只抚平衣袖掩好,“睡吧,我不扰你了。”
“也没……”阿奇烈止住口,到底乖乖躺回去,衾被盖住了半张脸,合眼深思刚才冲口而出的言语——
在他面前总是这样失控,这很不该。
旦日,荆小禾来唤二人用早食,走去正厅的路上阿奇烈问道:“姑娘年华正茂,便将此余生付青山,难道不爱锣鼓送轿、风光大嫁?”
荆小禾微怔,递声轻笑:“怎么不爱?可惜我的红裳才绣一半,就派不上用场了。”
“为何?”
“他死了,尸骨不见,我栽下好些杜鹃花,今春里开出红簌簌的一片,热热闹闹围满那座衣冠冢,也拥着他昔日许给我的新房。”她徐徐地追忆,念起两个人的春,然而孑然临晚秋,终不胜悲凉。
“能喘气的儿郎整座山头挤不下,你只认定那一个,不会很亏吗?”阿奇烈想不通,爱谁不是爱,惦记死人有什么劲?
“……这可不是卖果子,还要打起算盘计盈亏。”荆小禾回首掩唇,“那么换个问题,公子有没有穷尽此生不想忘记的人?”
阿奇烈想说“没有”,可这两个字总不称心,便无法泰然说出口了。
荆小禾见他拧眉作想,说道:“不急着回答,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刻,你会明白。”
乌鸦降落于墙角的枯枝间,两只灰黑精目盯住三人,仿佛确认着什么,片刻后将口里衔得红果子吐掉,咕噜噜滚向残叶丛。晏引栖淡淡扫过去,它抖了抖双翅,旋即扑棱飞走。
告死鸟,冥府所豢养,专司诏令的执事。
傍晚申时中,有人迎荆小禾往吊脚楼汤沐更衣,两厢辞别之际,她眼中划过决然之色,像是在对晏引栖二人托付,又似只是呢喃自语:“山巫显灵的时间捉摸不清,错过这一次,不知要等哪年才能再见他了。”
*
男人抄手揣在腋下,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暗骂晦气,又往楼檐下缩了几寸,无济于事挡着呼呼冲面地风刀子。
周围特意空出来一片地,三十步开外才见炊火,最边上的是座木顶屋,打从门帘内钻出颗脑袋,高喊:“六顺!在那儿干站着做啥,家里来坐啊!”
“这不等人上船呢么。”大顺朝身后的吊脚楼努了努嘴。
“还有好一会子哩,过来歇歇吧!”
六顺心下意动,这么寒的天在外头吹西北风,搁谁谁不躁?他左右探看了遍,灰扑扑、冷清清,鸡毛都瞅不见,便蹭蹭跑过去,咧嘴打招呼:“甲大哥。”
甲老大拍拍他的膀子,一齐进了屋里。
六顺冲搂着孩子喂饭的女人点点头:“嫂子,怎么用饭这么晚?”
女人应声,觑了眼甲老大:“刚打地里回来不久。我给你盛碗热汤啊。”
甲老大嘿嘿一笑:“这风来得邪,我就怕明儿起大雨,赶着割了最后的半垛粮。家下收成怎么样啊?”
“薄,今年雨水奇多,差点没涝死,只靠这个混不起饭食,向官家缴了粮也就剩那么些,还是得靠别的生计。”
“是呀,降水多,冷得又这样早,开冬的棉袄得多塞些料了,去年这个时季我家小二还不肯脱单衣呢。”女人接过话茬,边端了碗递给六顺。
男娃听是点到自己,嘻嘻拿着筷子击碗作耍,甲老大反手弹了他一脑崩儿,面无波澜地继续唠:“好在今上仁德,免了头两年的田赋,不然,还捱不到山巫阁下降福,就先饿死了。”
六顺年岁青,说起这些不大忌讳,直言快语:“那也是咱自个换来的,费尽心思谋了财运,转头丢了儿女福分。”
两口子心知肚明他指得是谁,不过没有挑明,六顺后知后觉这话不妥,也住了嘴,默默埋头吮汤。
甲老大率先换个话头:“小二闹着要上武堂,瞎做那将军梦,我说一石的弓都拉不开还想着耍刀枪呢,你人缘好,给我搭个桥?就要那射箭准头好的师傅。”
“成,”六顺笑看着挖饭的男娃娃,“哎,二孩有志向了啊?不过这梦忒大,马步扎得不稳,伙头兵都不要你哩。”
“什么是伙头兵?”男娃娃攥着饭勺,瞪大了眼睛。
“就是起灶烧饭的兵。”
“快呸呸呸,我天天扎半柱香的马步,等做上了大将军,谁敢不要我?”
“哈哈,你学了好功夫也没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要回家种地,趁早讨个媳妇得了。”
“可你都一直打光棍呐,媳妇肯定更难讨,唉——那怎么才能不种地呢?”
“咳咳!”六顺捂住心口,抖着手指他:“小孩懂什么,我待会就去拜山巫,领回来一个媳妇给你看看!不过还真有门路,等朝廷军下来征兵,村里的老古板想拦你都没劲使了。”
“你别逗他,征兵可不是好兆头。”甲老大夺走他手里的空碗,“你最好真能求个媳妇来,阿水都走两年了,你守也是白守,再往后熬就真老喽!”
六顺低下头,只抱着手不说话。
甲老大叹了口气,瞥见门外的火光,碰了碰他,提醒道:“来了。”
六顺就披霜赶过去,甲老大立在原地出神,他那话说得没错,村长不予放行文书,他们这辈子都走不开狸村,自己已是一条路望到墓头,却不想看孩子们被生生阻断前程。
又闻谁家女儿哭离别。
“收拾收拾,咱们也去送送。”甲老大朝妻子交代道。
村里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目送此行献出的信徒登船,精挑细选有四名,眼见走在最后的蒙面巫女被一大汉扯出来,不禁议论:“这是咋回事?”
大汉笑笑:“临到头又说不想去了,早定好的事儿哪能任性?”又以熟稔的口吻对那巫女道:“老是这么小性子可不行,仔细惹恼了山巫阁下,到时真把你遣送回来,抹泪后悔也没辙啊。”
众人见状也不再过问了。
走到岸边,村长低声警告:“让她老实下来,别坏了好事。”
大汉点点头,把巫女按坐在船上,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叫人像提线傀儡似的,一动不动。
“走了走了,天越黑危险越多。”
挥退失声痛哭的送行亲人,甭管是不是真正到了伤心处,赴往山水的船终究渐行渐远。
木浆擦过潭面哗哗作响,游了半程,才有人开口:“没成想这么安逸,可见那水鬼也不敢在山神眼皮子底下造次。”
座旁也起了附和声,荆小禾冷哼一记,那声音几不可闻,但坐在其身旁的竺谣却是捕捉到了——
正是于此间,狂风大作,船身动荡,火把尽数被刮灭,只余一盏手提灯笼亮着暖黄的光。
方才说话的人脸色惊惶,紧张半晌没再见异动,才敢稍稍松气,又见六顺抓着浆抖如筛糠,心头更乱,扯嗓呵斥起来:“行不行啊你!没吃饭?”
六顺吞咽下口水,笑得比哭还难看:“行行,这就走。”
说完卖力划船,生怕被什么东西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