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销在颠簸的马车中重复醒来与睡去的过程，沉沉的梦重重地挤压神经，又在每一次白光晕开的瞬间，逐渐遗忘零碎的梦境。
    马蹄声与滚轮声停歇，宋雪销听到自己不均匀的呼吸和毒老头小声骂他“娇气”的声音。
    再之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他应该是被人背了起来，鼓动的风掩盖了其他响动。
    风雪拍在脸上，有点疼。
    他原来很娇气吗？或许是吧。
    如果情况允许，他真希望能换一个人背他。
    ……
    繁复的记忆如潮水般褪去，喧嚣风声被隔绝在外。
    第不知多少个的小严阳被抛到脑后，宋雪销堵塞的鼻子才通了点，隐隐约约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药味。
    “公子——哈嚏！”
    这声音含混浓重的鼻音。
    宋雪销困惑转过头，毫无防备地被”大”字辈的四大护法怼了一脸。
    “啊，”严阳裹着厚厚的棉被坐在椅子上，吸了吸鼻子，才解释道，“大四们是我放在公子床头的，如公子所见，我也染了风寒，不能时刻照顾公子，怕公子一个人寂寞，就让大四们陪着公子。”
    先不提他对四大护法的称呼，宋雪销抓到重点：“也？”
    在他的印象中，从未见过严阳生病，反而是他自己大病小病不断，所以或许，严阳生病这事难道又牵扯出了什么能量不守恒定律的问题？
    严阳摸了摸鼻子，“就公子你回来的前一天，贾哥带着我一起去结冰的湖面冰嬉，本来玩得好好的，但贾哥说不够刺激，就用内力震烈了冰面，想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如履薄冰”。结果刚站上去冰就裂开了，那时我不幸站在旁边，反手一捞，一抓一个准，然后我俩就一起掉水里了……”最后当然一起染上了风寒。
    隔间适时传出一道惊天动地的喷嚏声，紧接着某个自作孽还要拉人下水的幼稚鬼大骂一句：“天妒英才——”
    一声重击闷响打断了幼稚鬼怀才不遇的远大抱负。
    英才发出一声痛呼：“老头你干嘛打我？我现在可是病人！”
    毒老头骂道：“吵什么吵？你还知道自己是病人？多大的人了？自己胡闹还要带上别人，你很光荣是吗？啊？！”
    “……”
    短暂的寂静过后，严阳用力吸了下鼻子，不让鼻涕流下来，他对宋雪销说：“公子，我们一起吃药吧。”
    “……好。”
    同样是风寒，严阳与贾亦真二人只过三日病都好全，而宋雪销被一场风寒拖着病了整整十四日。人与人之间身体素质的差距可见一斑。
    数九寒天，雪飘漫天，冰封万里，凛冽寒风呼啸南北，寒气逼人。
    天气越来越冷，毒老头也学着几个小的，整日缩在炉火边。
    自宋雪销生病后，他再也没提起出远门行医之事，仿佛之前的行为只是出于他一时的好心。
    一个奇冷的冬天悄然而去。
    开春后，新年刚过不久，包饺子的新鲜劲儿还没过，毒老头就煞风景地说该出门了。
    当天是晚上，宋雪销包着圆滚滚的饺子，头也不抬。
    毒老头瞪眼：“瞧瞧你包的什么玩意？五岁孩童包得都比你好，尽会添乱！还不如跟我出去普渡众生。”
    贾亦真张了张嘴，想说”普渡众生”是不是有点夸张，但碍于自己高狗一等的地位，只好埋头委委屈屈地包”奇形怪状”饺。
    宋雪销冷冷暼老头一眼，回堵道：“严阳爱吃。”
    很明显，捧场的严阳每次都会将自家公子包的圆滚滚吃干净，还要夸上一句，这让当事人自信心膨胀，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错误认知。
    严阳举手说：“我可以跟师傅去的。”
    毒老头一口回绝，他似乎认定了宋雪销，，继续嘲讽：“外面那么多泥巴够你玩的，想用来包饺子还是捏其他都随你！”
    “总之，明日开始你必须随我出门！”
    ……
    随行车夫依旧是阿默。
    次日一早，阿默驾着马车到山脚下等待，不多时便见相看两厌的一老一少下山来，两人距离隔得老远。
    阿默恭敬向毒老头抱拳：“孤独先生。”
    毒老头点了点头：“这次要再麻烦你了。”
    阿默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麻烦。他看向宋雪销，也浅笑打了个招呼：“小大夫。”
    毒老头看得新奇，暗自惊讶木头也会笑。
    等上了马车，毒老头媒婆上身，突然抽风地咳嗽一声，自然问道：“你觉得阿默怎么样？”
    马车前行，宋雪销身体因惯性偏了下，他冷漠道：“不怎么样。”
    毒老头暴脾气上来：“嘿！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配得上天仙？”
    “天仙配不上。”宋雪销不明就里，只觉得老头无理取闹，冷笑道，“总配得上一个田螺。”
    “……”
    车厢外，阿默驱使马匹，听着车内的对话，忍不住掀了掀嘴角。
    阳春三月青草初绽，嫩芽新生，冰雪消融。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虫鸣鸟语，一派生机奔向四面八方，整个世界像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苏醒过来，焕然一新。
    ……
    这次出门，毒老头带着宋雪销不断出入一些富商和某些官员的府邸，为这些人本人或有关之人治病。
    毒老头的行动是有选择性的。富商不失原则，专做善事。官员清廉正直，官衔有大有小。
    无论富商还是官员，这些人似乎都认识毒老头，他们应该知晓曾经拥有”毒仙”之名的老头，曾受过帮助，如阿默一般，对毒老头颇为恭敬尊重。
    因而每当毒老头向这些人介绍宋雪销为自己弟子之时，这些人虽有惊讶，却不多问，视宋雪销为贵宾，态度慎重中略带一丝讨好。
    宋雪销很早之前就对毒老头的医术有了一定认识，应该算是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平，确实值得被如此敬重。
    经过这次出行，他对老头的关系网有了一定了解。
    不足两个月时间，在有意的安排下，孤独神医妙手回春、医术高明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许许多多有权有势的家族递来橄榄枝，毒老头仍旧是有选择性地决定是否接受，一旦决定，便会上门拜访，然后照例介绍宋雪销的弟子身份。
    在这之中，宋雪销隐隐觉得，毒老头是在交代后事。
    他将宋雪销拉入自己的关系网，又用极短的时间让自己出名，将自己变成一个靠得住的倚仗，一个无论地位多高的权贵势力，都可以用他那精湛医术进行交涉的筹码。
    因此，只要能拉拢，就能得到更多的权势，即便拉拢不成，大部分人也不会选择与其交恶，毕竟大多数人还是怕死的。
    但不排除有少部分人拉拢不成，心生嫉恨。
    风头太盛，会招致祸端。
    宋雪销不知道毒老头曾名”毒仙”之时有没有仇家。但按照毒老头的性子，大概率是有的。
    综上所述，毒老头是靠山，也是祸端。
    他变相地给了宋雪销便利，赋予他权利的同时将人拉入了争权夺利的漩涡，简单来说，就是拉仇恨。
    芒种时节，麦类等有芒作物成熟。
    六月六日，一个非常吉祥的日子。
    深夜客栈里，孤独神医一行三人遭受暗杀。
    独居一间房的宋雪销非常幸运的被选为人质，匕首架上脖子的那一刻，他没有害怕，只感觉熟悉，上一个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家伙似乎在某个遥远的秋天被斩首了。
    在挟持自己的男人威胁阿默放下剑的时候，宋雪销目光平静地看向被阿默保护在身后的毒老头。
    他知道，只要毒老头不发话，阿默就不会放下手中的剑。
    对上毒老头同样平静的视线，宋雪销立刻明白——
    毒老头不会主动救他。
    所以选择他随行，是觉得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抛弃他比抛弃严阳、贾亦真更没心理负担吗？
    弃子。
    宋雪销向来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他认真思考了下，要是老头死了，严阳会不会难过这一问题。
    快速权衡利弊后，宋雪销决定大方地选择原谅。
    束缚自己的那条手臂收紧了些，巨力挤压胸腔，带着股令人窒息的力道。
    宋雪销捏着一把针，用力扎向男人持刀的那一条手臂。
    男人倒吸一口凉气，手臂一颤，他并没有松开刀柄，只是手指松开一瞬。
    宋雪销抓准机会，抬手夺过近在咫尺的匕首，手掌一翻，反手握刀，向后刺去——
    男人反应速度很快，他立刻松开桎梏，往后一仰，迅速倒退几步躲开即将刺及心口的刀刃。
    少年的形象非常好用，首先就会让人产生轻视，从而放松警惕。
    男人也确实没想到人质会进行反抗，愣怔过后是极致的愤怒，他摸出另一把匕首：“臭小鬼！敢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男人双目圆睁，视线缓缓落在右手虎口处，被数十根针刺中的位置已经发紫，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蔓延。男人脸上闪现一瞬间的惊慌，左手去抓匕首，打算斩断右臂来阻止毒素蔓延，可已经来不及——
    哐当！
    匕首掉落在木制地板上。
    男人脸上血管、青筋凸起，呈现骇人的紫色，他眼中惊恐还未消失，就径直向后倒去，死不瞑目。
    宋雪销第一时间上前在男人心口补刀，之后越过几具黑衣人尸体，快步撤退至毒老头身侧，进入阿默的保护圈。
    反转来得太快，暗处传来一阵骚动。
    不多时，十几道黑色身影闪现，直直冲向阿默。阿默持剑与这些人对抗起来，未曾退开距离二人三步之外。
    趁着三人中最强的阿默分心对付其余十几人，不知从哪处又窜出二人，目标是宋雪销和毒老头。
    毒老头冷哼一声，将宋雪销推到身后，道一句“捂住口鼻”，同时挥手洒出一撮粉末。
    偷袭二人蒙着面巾，但怕万一，动作一顿，在这迟疑的瞬间，二人双眼缓缓睁大，紧接着双双倒地。
    不知何时，这偷袭二人眉心竟都插着一根长长银针。
    毒老头又哼一声，“当我老头和弟子是吃素的？”
    他看向宋雪销，神色间带了点不服输的意思：“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小子果然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之辈，有老头我当年一半风采。”
    宋雪销没有一点队友情：“哦。”
    毒老头一噎，对方这张脸真是让人火大，但对方是因为他才被卷入危险，老头有点心虚，决定转移话题，问起宋雪销杀敌用的什么毒。
    铿锵声不绝于耳，宋雪销的声音在兵器交接的间隔中传入耳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毒老头：“……”
    毒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尊老爱幼懂不懂？！”
    宋雪销忽然道：“你的血。”
    毒老头一惊：“你……”
    他的血是一种猛烈的毒，同时也可解百毒，是毒，也是药。过了这么多年，如今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他盯着宋雪销，眼中惊疑不定，他想问你怎么知道，但话还没说完。
    宋雪销又说：“骗你的。”
    毒老头：“…………”
    在阿默强大的武力之下，敌人被全数击退，打斗声渐渐停歇。
    他收起剑，转头确认二人安全，却一眼瞧见毒老头脸臭得不行。
    阿默：？
    危险的薄雾笼罩了这座客栈，此地不宜久留。
    一行三人迅速离开客栈，马匹嘶鸣，车轮滚滚，扬起满地烟尘。
    客栈里，蹲在柜台里的小二探出头，悄悄松了口气，不只是他，其余入住客栈的客人们也都齐齐放松下来。
    月光流淌而下，马车的影子在空旷的大地上极速前行。
    一道黑影轻巧地落在马车顶上，翻身回到马车前，继续驾驶马车。
    驶出城镇的路上，阿默一人已经击退好几波袭击，现今渐渐平息，危险的气息才逐渐散去。
    马车内，毒老头打开木质小窗，莹白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老头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凉景色，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柔和：“喂，小鬼，真不考虑下阿默？你看他武功高强，不会乱说话，还很听话……”
    他列举了阿默的一系列优点，推销连带托孤。
    宋雪销的表情埋没在阴影里，语气平静无波：“喂，老头，你找别人吧。我不会继承你的衣钵。”
    毒老头一怔，目光缓缓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一小块月光落在他的脚边，对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为什么？你怕了？”老头问。
    他知道对方并不惧怕危险，只是习惯性地激下人。
    宋雪销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如你所见，我不是个好人。”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无法达成老头的期望。更别说他没有责任，更没有义务。
    “所以，你换个弟子吧。”
    “……”
    毒老头静默半晌，似乎在做一个很长、很艰难的心理建设。他目光一直落在正对面的少年身上，不自在地调整了下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些。
    老头正色道：“……小九。或许你猜到了，我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这世上，像你这样的，很少见。”
    理智、果断，利益至上。对弱者没有同情心，像个经历了无数残酷训练的，完美的、无情的死士。
    他的生活简单、规整，充满血腥。
    可又有点不一样。
    因为他拥有私情。
    在严阳身边，应该说有严阳的存在，宋雪销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会在意对方的意见，心总是偏向一边的。
    他性格又冷又硬，不好相处，却将唯一拥有的一丝柔软都给了心之所向。
    毒老头观察了很久，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了将宋雪销拉下水。
    没办法，阳光般的少年不适合打打杀杀、争来夺去。
    终究还是因为老头自己偏心。
    老头说完话，又感心虚，可这点无关紧要的心虚又在宋雪销的下一句话中消失殆尽。
    宋雪销说：“与我何干？”
    毒老头被这一疑问句激到，一拍膝盖，气鼓鼓道：“呵呵。等你先见了最后一位大客户，再跟我谈这件事。”
    “贼船好上，可不好下！”
    “……”
    过了一会，宋雪销若有所思的声音幽幽传来：“所以你是贼船？”
    毒老头：“……”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和对方认真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