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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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乐
    ——那一年我十岁,我在山中迷路,却见到了传说中可怕而美丽的山神。
    “阿婆,讲故事。”一辆马车从山路的拐角处慢慢的晃出来,车厢里一边端坐着一个穿宝蓝小衫的十岁小童,另一边一个宝绸红袄的小人正扯着老妇的一角不断央求。四岁的雅言发不出念婆的名字,总是阿婆阿婆的省事儿。
    念婆撑不住,含着宠溺的苦笑答应,“好,那就讲一个罢。”
    雅言转着眼珠儿想想,得寸进尺的要求,“就讲满郎和山神的女儿那个故事。”
    “好,好,”念婆皱皱软软的大手颤颤巍巍的揽起不足三尺长的雅言,习惯性的轻轻拍着,转头凝望着车窗外连绵的山林,
    “从前有个樵夫叫做满郎。满郎是个忠厚踏实的年轻人,热心肠,也从来不懒惰,可惜家里太穷,还要养着老娘,所以总也讨不到老婆。但是满郎从来不怨天,照旧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有一天,满郎砍了格外多的柴慢慢往家走,准备把多出来的柴火留起来过冬。可是走着走着,他就突然听见有个很好听的女人的声音在唤他,‘满郎,满郎’。”
    “满郎一回头,看见路旁的松树下站着一位美貌女子。那女子长得漂亮啊,雪白雪白的皮肤,红艳艳的嘴儿,就像仙女一样。满郎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便想,这一定是山里妖精了,不禁有些害怕。那女子看见满郎怕了,便说,‘莫要慌张,我是山神的女儿,叫做晚娘。父亲说过冬的柴火不多了,便派我来跟你买一些回去。’满郎就心想。。。’”
    “还有礼物。”雅言突然开口提醒。这个故事他已经听了十多遍了。
    “对,‘我会给你山神的礼物作为报偿。’那女子说。”念婆点点头,仿佛没有被打扰一半继续说,“满郎心想,难道山神也要靠烧柴火来过冬吗?但他没有问。满郎是个活泼大胆的年轻人,他一转念,觉得山神的礼物不是常常就能得到的,便答应下来。于是他卸了背上的一半柴火分给了晚娘。晚娘轻轻的笑了,很高兴的样子。那笑容真是美,满郎看了以后觉得再也没有哪个姑娘能笑得那么美了。晚娘将卸下来的柴火用蒲草编的绳子捆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树叶缝起来的荷包交给满郎,说,‘把这个放进米缸里,米缸里就永远都有大米。’”
    “满郎得到了山神的礼物感到很高兴,回家就把荷包放进了米缸。再掀开盖子果然看到满缸白花花的大米。满郎用缸里的米煮了粥端给卧病在床的娘,山神的大米煮出来的粥格外有一股青草的香气,非常好吃。满郎的娘吃了粥,听了山神女儿的故事,却埋怨满郎沾了山神的便宜,用一小捆柴就换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山里的人都很纯朴,不肯随便占便宜,于是满郎娘第二天用秋天新收的赤豆和着山神的白米煮了一锅赤豆粥,嘱咐满郎转交给山神的女儿。满郎第二天便带着粥出门了。他的心里也非常期待能够再次看见美丽的晚娘。”
    “傍晚满郎砍了柴回来,果然有看到了山神的女儿,依旧站在松树下抿着嘴对他笑。满郎看着那月亮般美丽的笑容觉得开心极了。他连忙将揣了一天的赤豆粥交给女子。山神的女儿闻着粥的香气,笑眯眯的用细细的嗓子说,‘真是谢谢你的母亲了,我的父亲大人最喜欢的就是当年的新豆熬得赤豆粥。’”
    “我也喜欢。今天晚上要吃粥。”雅言又咬着指头打岔。念婆喃喃的附和着,将雅言的手指头拔出来,继续说,
    “可是第三天,满郎回家的路上并没有再看到晚娘,他不禁有点难过。可是到家以后,一进门,却看到晚娘一身红衣,正坐在炕头上对他笑着,依旧用那细细的嗓音说到,‘我的父亲大人喝了你母亲煮得赤豆粥,非常高兴,于是就把我当作回礼送过来了!’她边说着边用红色精致的袖子掩住口,仿佛害羞一样,但是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弯起来,一点也没有害羞的意思。”
    “于是从此以后晚娘便留了下来给满郎当了媳妇。晚娘虽然是山神的女儿,但是一点都没有娇生惯养的样子。她将满郎娘照顾得非常好,老人家的身体也一天天好了起来。晚娘最厉害的一处,就是她能种出各种各样非常美丽的花,牡丹百合,有的都叫不出名字,每次运到镇上去都很快就卖完了。因为晚娘,满郎家的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再后来,晚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宝豆,浓眉大眼的,像我们雅言一样可爱。”
    “但是晚娘却一天比一天更不快乐起来。她常常走到通往山林的桥头,痴痴的向远方眺望。”
    “为什么?”雅言照往常一样的问。
    “因为她想家了,想念她的家人。”念婆抿一抿雅言的头发,又把那小身子向里揽了揽。
    “她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山神的家实在太远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到,更要很久很久才能赶回来。但是晚娘实在是一天比一天还要不快乐,甚至因此而慢慢的消瘦了。满郎娘非常心疼这个能干的儿媳妇,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对晚娘说,‘你若实在想念家里,就回去看看吧,宝豆我自然帮你看着。’晚娘却低头不说话,因为她实在舍不得她漂亮可爱的儿子。”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终于在漫天大雪的一个冬天的傍晚,晚娘久久地站在桥头看着远处的山林,一直到肩膀和头发上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她突然跑起来,越跑越快,肩膀和头发上的积雪头纷纷散落了下去,她终于化成一阵风,卷进漫天的大雪中吹走了。她想快快的跑回家去,再快快地赶回来。”
    “那她后来回来了吗?”雅言不屈不挠的追问。
    “没有,一直到宝豆长大了,晚娘都没有回来。”
    “为什么?晚娘不要宝豆了吗?”
    “怎么会呢?”念婆看着车窗外的苍绿,浑浊的双眼含着抹不开的思念,“做娘的哪有自愿抛弃自己的孩子的呢?”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
    “这世上的事儿,并不能总是按照人愿意的法子来,总有许多时候是不得已要违心的。”
    “那宝豆的娘会回来吗?”雅言张着晶莹的眼睛问。
    念婆慈祥得笑了,岁月的印记在脸上画出温和的纹路,“当然了,你听那山风,说不定就有一股是正在赶着回家的晚娘呢。。。”
    一老一少同时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中,神色各异的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凝神看着窗外,雨后的空山格外的清冷,只偶尔远远的从树林深处吟出一声鸟鸣,却在湿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的脆爽。我很喜欢山林。每年的七月,南荣家族都会倾巢出动来西郊群山中的伏龙寺祭拜,这几天便是族里孩子们的节日。虽然吃的住的都不如在家里的奢华舒适,但总归要自由的许多,新奇的许多,比在深宅大院里面束手束脚的上学堂要好得多了。然而我格外喜欢这种事情,却是因为能够得以亲近这连绵神秘的山林。我是格外喜欢山林的。在我看来,山林是神秘的,甚至有一点点可怕,却有着无比强烈的吸引力。我总觉得那浅吟的山风,盘虬的根结,抑或半掩在泥里的怪石,都带着格外的神秘,格外的故事。就仿佛在无人的深夜里,他们会突然活泼起来,像人一般说起话来,我常常这样想象。还有山里的许多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生物——念婆原是住在深山里的人,她的故事,常常便离不开山林。或是狐狸娶亲,或是魑魅魍魉,都是些沾了山的精灵而得以活跃起来的存在。山神的故事是我自小就在听的。关于山神,我想便是具体了的山的精魂。他想必也有着和山林一般的气韵:神秘的,可怕的,无情的,令人迷惑的。
    关于山神女儿的故事,我却一直有个疑问:山神的女儿化成风都赶不到的山神的家,到底多么的远呢?
    马车在山路上轻轻颠簸了一下,我一晃眼看到一块半掩在泥土里的青石,凹凸起伏的轮廓,隐约像是一个笑得夸张青蛙。
    “雅乐少爷,您看见什么了?”
    猛地回神,念婆正笑呵呵的看着我,怀里依旧抱着半眯着眼已经有些困倦的雅言。
    “啊,没,没什么,一块怪石。”我愣了一下答道,抬手放下厚重窗帘,“让小言睡一觉吧,约摸再一个时辰或许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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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龙寺坐落在群山中间,看似清高避世,却是全京都里的富贵人家每年进香的唯一寺院。要我看,那高僧一个个却都是满脸精明,赛过奸商,哪有一点我佛慈悲的样子。我喜欢伏龙寺却是因了那半掩在丛青间的院落:青瓦红墙,砖缝间的青苔,隐约间带着光阴的味道。
    一身华服的母亲笑容正亲切地与脑袋上皱巴巴两排点的老主持说话。
    美丽而高贵的母亲,明明是那么和煦的笑容,却显得那么高高在上。
    母亲与人交谈时喜欢微微抬起下颌,头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侧向一边,一面温和的笑着一面轻轻点头。这样的动作让她的凤眼常常呈现出睥睨的神态,从她那温雅谦和的笑容上面露出来,给人以即可亲又可敬的感觉。这样的姿态很美,却很清楚的划出了与对方的距离。也许就像念婆说的,母亲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然而这样的母亲,我却从来不觉得亲近。我远远的看着那窈窕美丽的身影,只觉得高不可攀,高到我几乎要看不清母亲的脸。我常常想,这样的母亲,当初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拥着还是婴孩的我,又是以什么样的神情看着我的呢?我实在是想象不出。
    然而眼下,我已然是十分的厌倦这场大人的表演了。打扮得光鲜美丽的大人们,在我脑袋上方的半空中“客气客气”,“有礼有礼”,却总让我想到舞台上的戏子:你一句我一句,念唱坐打,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定数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排练好的。那是我头顶上方的世界,我需要仰酸了脖子,才能勉强窥到的世界。
    念婆抱着熟睡的雅言垂首站在人群里。我终于无聊得呆不住了,偷偷向后堂走去。
    堂前那尊硕大的佛像背后冲着的是个白墙围起来的小院儿,小院的后墙就直接倚靠着苍翠的青山。院子只有十几尺见方,被佛像隔绝,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我很喜欢这种世外仙境一般的感觉。
    茂盛的杂草自墙根蔓延出来,角落里的草丛中还隐隐约约卧着一尊歪倒了的笑佛,夸张的大嘴让人看着看着似乎就能听到豪迈的笑声哈哈哈的传来。一阵清凉的过堂风拂过,大堂门前的幡子细碎地响起来,却像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奇怪的院子,潦草的样子与伏龙寺威严整洁的形象格格不入。许是被笼在了佛堂的阴影里,虽然远远的能听见前院里的夏蝉一声叠一声的叫,但站在这草丛里却觉得格外阴凉。
    余光突然看到墙角有什么东西快速的闪过去了,走近看,却是半圆的一个铁栏挡住的出口,掩在笑佛旁边的草里,想是排水之用。我从铁栏之间望出去,只见外面是密密的树
    林,相互压叠的枝叶将阳光一丝不露的拦住了,从底下看过去幽暗的有些怕人。我的目光却突然被盘曲的树根间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那东西乍看像是树根上的一个瘤,拳头大小,白色光滑,还覆着一块块的青苔。但仔细看却十足是一个小人的形状,动也不动,一半没入纠缠的树根里,另一半露在外面,两手摊开被夹在了树根间。
    我有些不安,转头看像那尊笑佛。笑佛长着青苔的眼睛也看着我。隐隐约约的,我仿佛又听见了哈哈的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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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里需要注明一下,文章中念婆讲的故事改写自我曾经读过的一篇文章,貌似是个日本的民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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