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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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有人吗?有人听到吗?”林间射下的最后一缕日光已消失的瞬间,我终于开始焦急起来。
午时实在闲得无聊,妄顾大人们千叮万嘱“不要走到西边树林里”的警告,总想着只在树林边缘嗅一嗅那清隽的松香总没有什么大碍。谁想到一时没有留神,随着几颗漂亮饱满的松果便被引诱进了林子深处。视野里一不见了松林边缘的阳光,便完全没有了方向感。这些高的矮的松树,横看竖看都是长的一个模子,我也分不出眼前的这十分眼熟的地带是因为已经走过还是只是因为和已经走过的地方长的一个样子。
走着走着,眼前已经完全一片漆黑了。这才知道原来白天时认为的“见不到阳光的树底下像夜晚一样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山间夜晚的黑暗,真的浓稠的仿佛从秋草堂抓来的感冒时熬来喝的汤药,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就完全看不到对面的东西的轮廓了。
我讲五指伸开的手放到眼前挥了一挥,眼前却一点动着的痕迹都看不出来。我把手又拉近了些,也只是由鼻尖感到了一点手指画出的风。我甚至都拿不准自己是真的在挥手还是只是在脑子里想象着在挥手了。
我像瞎子一样伸长了手慢慢走,脑子里涌现的是平常逼着念婆讲的民间里流传的鬼故事,一边后悔,一边胆战心惊得确实是连呼救都喊不出来了。我担心喊声招不来救援,倒把什么可怕的东西给招来了。现在的我,恨不得把全身都缩进空气里,一动不动。但又知道不得不走。所以只好强力压着打颤的双腿一步一步的挪。
这个时候,那朵突然出现的荧蓝的小光在我眼里简直比神仙的神光还要美丽。
那是一只萤火虫,以飘忽的身姿在一丛灯笼草间一闪一闪的飞动。那丛草,周边的树,都剪影儿似的立在那抹柔和的蓝光里面。他突然歇落在一片叶子上,光斑水痕一样氤开,画出叶子的半份脉络图来。
我不由自主地向那小虫走去,终于理解了飞蛾扑火的心情。
没成想走近了才发现,那萤火虫周围远近几处也同样飞舞着几朵蓝光。每朵蓝光都来来回回的开拓了一尺见方的荧蓝的空间,还有草木的剪影。如此一来,周围林木的大体形状,已经是可以想象的了。这比刚才两眼一摸黑的状况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向着远处望过去,远远的还可以看见无数跳动着的小光球,竟是越来越密,越来越多了。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向着光源走去: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沿着萤火虫给的方向走,到后来竟隐隐约约看到树干间泻出几缕月的清辉。我欣喜若狂,不错目的直直奔过去,都不顾高及我脸的几株狗尾草穗抽痛了我的脸。
终于挣扎着从草丛间冲出来,立刻有种豁然开朗的爽快感。
浓密的树林到了这里让出了尺许空地给了一滩浅池,池边围着满满的狗尾草,草丛间都飞着几点蓝光。中间那一泫清池,澄澄澈澈却只有薄薄一层,蓄在绵软的红泥上,含着几缕嫩藻,摇着几叶锦鱼,映衬着一池满满的月华,不紧不慢的闪烁着点点的星辉,入目便觉清凉。
然而第一眼便吸引了我的目光的,却是抱了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跪坐在池中央的那一抹白衣。
那人状似惬意非常的跪在红泥上,一池清浅只能浸过他的小腿,宽大惨白有些破旧的衣袂衣角似云似雾的慢慢浮动在静止的池水中,怪异的紧。然而布料下却时不时便突然现出半只嫩红的锦鲤的鱼头,一鼓一鼓的懒洋洋的动着腮。
他让那赤裸的人面向着他跪在水中,双手抓着他的肩膀让他上身直立。那寸缕不着的人迎着月光面向我,被我看了个十成十的清楚。鼻削唇丰,鹅蛋脸盘,面若皎月,青丝如云,很好看的一个人,翩翩佳公子,可惜喉咙被撕开了一个大口,翻着零碎的白肉,戳出几根白森森的尖骨,却是连一点猩红都不见,仿佛血都被吸光了似的。
背对我的那白衣的人气定神闲得摆弄着这具尸体。他收回抓在尸体肩膀上的手,可奇的是那尸体并没有瘫软下去,却是软绵绵的立着,头夸张的向后仰去,于是颈子上的开口就更加龇牙咧嘴了。白衣人向后昂着头上下打量了那尸体一番,伸手拉起那尸体的一只手臂,上下左右的审视,接着又扔下,揪着那人的头发拉过他的头来,凑近了自己的脸仔仔细细的端详,还一边伸出手去戳进那可怜人的嘴里掰开,买马看牙口一般转着脑袋看。那人漫不经心却又兴致勃勃地姿态,如同一个在玩娃娃的小女孩,然而却要冷酷的多了。
若干年后我回想起眼前的这一幕来,连自己都有些奇怪,为什么当时看到那种大多数的成年人都要大惊失色的恐怖景象,却一点都没有害怕。也许人的害怕与否真的只是一时的感觉。有时候明明不会伤害自己的东西却要恐惧他,而真正可怕危险的东西却当成了宝。这样看来世人还真是都愚蠢得可悲了。话说回来,那个时候,许是那黑暗中初见光明的欣喜,许是那太过美丽的清辉,又也许是那安人心神的山风,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害怕,只是有点不知道如何上前打招呼的踌躇。
那人却自己转过脸来了。那是一张年仅十岁的我根本形容不出的脸庞,因为那脸上的神情。
他的脸消瘦而苍白,因为瘦而显得狭长。鼻梁细致而挺直。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和他的嘴。那眼的不同是因为那形状:不似凤眼狭长,不似猫眼圆亮,然而那一勾一扬的线条,却有如凤眼般婉转流动;那半阖者的眼皮下流泻出的一点清光,又如同猫眼般清凉摄人。他此刻正半阖着眼,我突然觉得他平常应当是总是半阖着眼的。而那嘴的不同,却是因为那一勾唇间泄露的神韵。他的嘴唇很薄,柔软而暧昧的妃色,笑起来的时候斜向右边,那两片薄唇的线条一笑起来,便慢慢向右拉成尖锐的右嘴角,如同一片贴在脸上的柳叶,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给人以舒适柔和的感觉吧。
他偏着头看向我,脸微微上扬,眼珠溜到了眼角睨着我。黑暗的如同刚刚山林里的夜色一般的黑发,顺着他斜睨的角度滑过他的脸,有一些流到了水里去,纠缠进阴冷的白衣中。我觉得以他的神态是永远也不适合正正经经端正了脸的看人的。
明明是邪恶到不能再邪恶,好像是含着很深的怨恨和愤怒,但是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于谁都是无情,连恨都不屑于恨的样子。他似乎常常在笑着,那笑容却并不常常用来表现欢乐。
他自然看到了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上扬的单音,马虎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惊奇,我连忙解释道,
“我在树林里迷路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回了一句完全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噫,可恶,偏偏我今天已经吃饱了!”
语调中竟全是不满的意思。我摸不着头脑,却只能随着他的语气连忙道歉,
“啊,那真是惭愧啊。”
后来我了解其人,才知道他那时的本意根本不是和我交流。当时的他若与人说话,虽然明明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做出很诚恳地交流的姿态,但实际上他的话要么是通知,要么是在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不期待回答的。这实在是因为他长期不和人交流,也没有交流的需要,更没有交流的动力,因而养成的坏毛病,几度把我气个半死。
而他那时候,脑子里竟认真地转着要吃掉我的想法。对于这种没有一点人心眼的人,后来我也只能同意他的话:所幸他那时已经吃饱了。
我向着他随意地鞠了一躬作为行礼。他只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并不能算成年,所以礼仪上我便放松了些。其实后来才知道对这个家伙根本不用客气。
“初次见面,我叫雅乐。”
寂静。他又回过头去摆弄他的尸体玩偶。我锲而不舍,又开口,
“我在林间迷路了,不知阁下可否为我指点一下方向呢?”
依然寂静。他开始戳那人的肚脐,用两个手指扒开看。我被他恶心到了,有点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
“刚刚似乎惊扰了阁下,雅乐深表歉意。”
还是寂静。他把那人翻过去,攀着肩膀看那人颈后。伸出一根纤长的指头把那人仰着的头顶到前面去。不知道你是否有这种经验:如果你想和某人交流,但那人却执意不理你,你一定会感觉心痒难挠,憋得要死。我眼下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我终于爆发了,百抓挠心,指着怒骂,
“你奶奶!死了挺尸呢?!没听见小爷说话呐?!!”
寂静。那人侧过脸溜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
“嘿嘿。”
他突然粗着嗓子笑了两声。没有嘲笑,没有冷笑,只是单纯的因为我似乎说了一句他认为有趣的话,很有些自娱自乐的精神在里面。我彻底目瞪口呆。许是小爷我年纪尚幼,涉世未深,这世上种种奇形怪状的人见的还不多,如此怪异的举止实在是让我难以理解。社交的失败是格外打击人的,尤其是我这种十分好面子的人。眼前的冷遇加上迷路的忧虑,我终于没有了再坚持下去的决心,一屁股坐在了池边,呆呆的看着池中央的妖孽。
他在我目不转睛的蹬视下居然可以无动于衷,依然津津有味的继续手中的活计,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夸张,他似乎是要将那尸体细细的剖解开来。我看的反胃,干脆就地躺下,看着树梢的月亮。
月亮移过了两个树梢之间的距离,那人站了起来,脚下那刚刚的尸体变作了一堆白生生的骨肉。然而恍惚间,那站立着的人却是刚刚死了的少年。我连忙拨开眼前的杂草又看,却又是刚刚那人妖异的样子了。
他终于转向我,一步步踏着水走过来。澄静的透明发出低沉悦耳的哗哗声,漾起极浅的涟漪。
他站在我跟前,借着月光歪头俯视我,眼睛亮晶晶的说,
“你长得真是好看。所以我想帮你了。”
我皱着眉头哼了一声,“那真是谢谢您老了。”
他果然不鸟我,一步跨过我向林中走去,我猜他大概要带我出去。我侧过头,用安静的声音向着他的背影轻轻问,
“你是山神么?”
我看了他月下祭祀仪式似的剖尸,看了他奇奇怪怪的能力,这是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我从不认为神就一定是仁慈的:山神的形象本来就该是冷酷可怕的。
他却出乎意料的驻足了,侧过头来,黑发在白衣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细缎带,我可以看见他长而直的睫毛下被眼皮遮了一半的眸子。人总说眼黑发黑,要黑就黑到一起了,但这个人不是的。他的发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黑,黑得把光都吸进去了,黑得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要染黑了。而他的眼睛却是浅色的,如同清澈流动的湖水。又或者其实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但是因为太过清澈了,所以映着光的时候便总是变成了湖色。
他似乎是想了一会,然后慎重地摇摇头,回答,
“不,不是的,我是山鬼。”
想来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和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