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一年。距离我的死期，刚刚好一年。忘却的早已忘却了，腻烦的开始腻烦了，新鲜的也不再新鲜了。我的计划，大概也可以开始了。
    干枯而指尖泛蓝的利爪刻进身旁的老松，怨气凝集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觉得阴冷不适。想我现在的面貌，应当是面色乌青满身尸斑的死人样子了吧？又一大和鬼怪相符的特征。张着没有了眼皮的那仅剩的一只眼，我冷冷的窥视着一片月光笼罩下的空地当中的两个人。按他们民间的说法，七月鬼节，夏季的阴气总比其它季节都要重一些，何况又是晚上。这种时候跑到臭名昭著的闹鬼地段的人，不是白痴，就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唔，说错了，这两种人本来也就差不多。
    一人一身艳红，一人一身玄衣；一个体态娇小，一个身材高大；一个神情清冷，一个紧咬牙关。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的语气漫不经心，后面的借着夜色强抑激动。
    “若，万记产业的近况都调查清楚了么？”前面的红衣少年弯唇浅笑着微微侧首，绝美的脸上朦朦胧胧笼了一层月华色的光晕。玄衣的男子怔了怔，我不用刻意窥视他的思想也知道他脑子里无非在转些譬如什么“恍若天人”，“风华绝世”之类的词汇。只可惜，这美景透过我这双鬼眼看过去，也无非就是一个人，或者说，一块肉。就算活着时，我也从不觉得一个人真能美到一个什么极限。恍若天人，呵，说起来我也算个天人了，只是恐怕没有几个想要像我的。
    “是，”那傻子终于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的答道，“万记最近确实在走下坡路，除了商行和奇货可居铺，其他譬若万记百货，万记宾馆，都已经渐渐撑不下去了，只是全靠这湘王爷这个后台顶着才没有倒下去。谁能想到刚开张时无比风光的万记竟最终走到了这一步。不过像那万紫菱一介女子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易了。”
    “这也无甚奇怪。那女人的想法倒是一个比一个新奇大胆，只是可行性着实低了些。而且我看她自己也没有什么经商的头脑。本来还以为是值得一交的角色，没想到却是个资质平平的庸才，又加之太过不识时务。这女人大概之前也不过就是个不成器的小人物吧。。。”那少年依旧淡淡的开口，最后一句含义不明的话没有说完，尾音飘散在空中，更像是自语。白嫩纤长的手指掠过一只高及人腰的狗尾，后面的人又呆了，我开始诚心诚意的鄙视他，陷在情欲里的痴子。少年一垂首，半是自语的又喃喃道，“本来还以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对手。。。”
    玄衣的男子忍不住了，打断道，“和，你为什么总是在意那个人的事？你把万紫菱当作对手，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才。。。”少年的一个眼神瞟过来，男人突然就噎住了。
    少年继续漫不经心的摆弄狗尾草。山风微微的从树林深处穿出来，挑起少年的衣襟，露出精巧白皙的锁骨。玄色的男子突然焦躁起来，抢上前扳着少年的肩膀转过来，捏紧了肩骨摇晃，“为什么你只看到他？他害你至斯，难道还是忘不了他么？你什么时候才能。。。”剩下的话他说不出来，咬着牙垂下头去。
    少年眼中寒光一闪，拍开了男人的手道，“你今日也恁大胆了点。”
    男人一愣，怔忪着退后一步，终于低下头去，“是，是我逾礼了。”说罢转身逃也似的走了两步，约在几尺外驻足，不转头的加了一句，“只沿着这条小径便可下山。”才终于飞也似的离开，却是身轻如燕。
    到底还是担心那人不识得路又好面子，才小心翼翼的加了这么一句。啧啧，真是多情种子。
    我看到那美貌少年脑海中刚刚闪过的图像：被一群肌肉虬结的赤裸壮汉围着的少年，潮湿黑暗的地牢，还有，面目冷峻的男人。。。却更有，阳春三月的蓦然回首，月夜晚风中的把酒扬琴。。。我满意地笑了，今日运气恁的好，本来还以为要花一番功夫去找寻，没成想却自己送上门来了。怎知道一高兴笑出了声。磔磔的厉笑，硬是让穿林而过的山风都阴寒上了三分。少年面上首度出现了异色，感觉到他全身立刻绷紧了起来，镇静对着空气问了声，“谁？”
    没有人回话，夜却格外浓稠了起来。山风，鸟呓，星光，不知觉间都恍恍然不见了，夜色好像被什么人压缩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把夏夜的山林里原本该有的一切都隔绝了。突兀的寂静好像有它格外的压力，我从少年细微的战栗中感知到了他的不安。
    “是谁？”出乎意料的，声音是冷静的狠戾。不过在我眼中就类似于小猫儿似的张牙舞爪，不具威胁力。
    汩汩的声音自少年周围响起，带着不祥的诡异。少年的手臂徒劳的划过黑暗摸索着，只是抓住了一把狗尾草。然而那白皙的手却突然烫伤了般弹起来，因为少年感觉到了草穗上淙淙冒出的液体，血腥味突然弥漫。
    空气中突然现出鬼火一般的阴光，空气如同沸腾一般扭动着，周围的景色突然清晰了起来：半人高的狗尾草，一丛连着一丛，疼痛一般的扭曲着，发出细细的婴孩般的呜咽，如同泪珠又如同汗液一样从绒毛间沁出来的，却是鲜红的血滴。远处的树木间的黑暗，却浓重的仿佛帘幕一般。一切的一切，仿佛一个阴界的诡异的囚牢。少年镇静的外壳终于碎裂，刚刚超然物外的气质也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大概真正的知道自己是孤身一人，期待不到任何保护了。
    狗尾草上溢出的血越来越多，汇成一道道溪流般地流下，草穗摇摆得如同垂死崩溃的挣扎。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扭曲，如同一只怪异的舞曲，一步步赶向高潮。少年仓皇的四顾，一回首，猛然看见了树后隐隐藏着的一个人形：白衣，乱发，乌青腐烂的脸，大大的一只眼球勉强含在没有了眼皮的眼窝里，另一只早就成了一个养着蛆虫的黑洞。腐烂的嘴角咧成一个夸张的笑容。明明是清丽精致的脸，却败坏至此，如同一个废弃的玩偶。那东西只是不动，呆滞的眼球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少年，瞳孔缩成了几乎针尖般的大小。少年终于尖叫一声，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切，一张男人的脸作出这女人的动作，当真恶心。所以说人就是人，永远都是底等生物。所以我总是格外讨厌自以为绝世风华，把自己看的飘然若仙的人：只不过因为总是被保护着没有真正的碰到危险罢了——若有一天被放到了无奈的绝境，该卑微的还是要卑微，该淫贱的还是要淫贱。
    我无聊的瘪嘴，从草间站了起来。一切阴森可怖的景象瞬间消失，又恢复成云淡风轻，林影蝉鸣的夏夜。我走出树的阴影，如同走出一团鬼气一般，身体也随之恢复了生前的样子。于是我在那人眼中看到一丝异色。
    “你是谁？”少年站起来的姿态很优雅——也十分的娘。不过他长得女气，倒也没什么不和谐。只是刚刚见识过他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的丑态，所以欣赏不了现在的绝世身姿，只是惊叹他变脸变得倒是真快。
    “刚刚那个男人喜欢你。”我懒得回答他，直接切入我感兴趣的话题，“他气势非凡，人中之龙凤，却对你惟命是从，只是因为他喜欢你。”
    少年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只是垂睫冷淡道，“我不管你是谁，但你似乎管得太多了。”
    我恍若未闻。气势这种东西只有在能拿得出相应的实力衬托的时候才比较有用，“你受过另一个男人的伤，所以对情爱之事一味逃避。但对那男人来说就成了若即若离，不清不楚。如此还不如给他个决断呢。但你自己又舍不得，对不对？”
    我按着胸口咧嘴，明确的表现我的厌恶之情，“一堆不干不脆，女里女气的东西，真让人恶心。”
    那少年仍是不语，云淡风轻的苦笑，好像背负了多大苦难一样。我眼睛一闪，又笑了，道，“不是，我不是恶心男人喜欢男人，难道我要觉得自己恶心不成？再说，你本来就是个女的，倒不能算是个断袖。”
    他这回是真正的惊到了，“你，你是怎么知道。。。”
    我撇嘴，“你是说借尸还魂么，老子做过多少次了。”一会儿还要再来一次。
    他受了打击般低下头去，喃喃自语，“真是要翻天了，怎么一个两个都穿越了，那那边岂不是要没人了。。。”
    我皱眉，“闭嘴吧，我才不是那种龌龊地方出来的人。这世上和你一样的只有万紫菱那个女人而已。”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世界，那里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讨厌么？要么理所当然的不劳而获，要么明明没有什么资本还自信的一塌糊涂。
    “你知道万紫菱？”那少年淡淡的扬眉，倒是别有一番清雅脱俗的风味，只可惜我没有什么兴趣跟她喋喋不休了。
    “呐，不说一声的话好像不是很合乎礼术。。那么，我要借你现在这副皮用一用了。”
    “什么？！”那少年脸上终于有了些惧色，大概有直觉我不是善与的角色。再怎么超凡脱俗，死到临头还是会害怕。所以我最讨厌表面上超然物外的人，明明就是在假装清高。
    我懒洋洋的拖腔道，“你有什么舍不得的，本来就是偷得别人的皮囊。再说，一个女人蹲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举止动作都还是女人，简直比宫里的太监还不男不女，还不如早早脱离出去比较不奇怪。”
    一傾身飛了出去，一身陰惻惻的白衣水霧般繞著那少年浮動，凝固住的空气包裹着我空洞的声音，唱歌般的轻念，“谁欠谁，谁负谁；谁爱谁，谁恨谁。。呵呵，先爱了便输了，先爱的便伤了，呵呵呵。。。”这亦是我的执念——因此而痛恨人类。
    少年仓皇的四顾，如调入了陷阱的小兽。
    猛地将嘴贴上了少年的颈侧，含笑低语，“优柔寡断，水性杨花，惰懒被动。有才是有才的，只是做人有点不大成功罢了。又况且，那本领有多少是你自己的呢？”
    这是我善心给他的临终评语。只因为他这样的人品，实在是处处都不对我的眼，免不了要多嘴几句。
    这愚蠢的女人。
    他，或说她张口还要说什么，但我已经没什么兴趣听了。诚然她也算是一个出色的人物，但却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伤她的性命我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惜。
    尖牙咬碎喉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但临终的表情无疑是恐惧的。死过一次了也终究是害怕的。所以说，任谁死到临头了都是一样，脱俗不到哪里去。
    月影拥着树梢，这的确是个美丽的夏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