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碧血扬州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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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
    -------张尔
    一,梅花飘香
    弘光元年
    扬州---梅花岭
    飞雪漫天,寒风凛冽。天地仿佛在一夜间尽披缟素。远方灰蒙蒙的署色烟蔼里,腾升着时隐时现的黑烟,耳畔是时远时近的隆隆炮响。风雪中,那些闪烁着的火焰更加明朗了。透过眼前纷飞乱舞的鹅毛雪片,梅花岭上,迎雪而绽放的点点梅花殷红似血。
    “伯宪,你看,这梅花应是比往年还要开得早吧?咳咳……”史可法指着梅岭上绽开着的点点梅花对庄子固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庄子固忙脱下手身的皮裘要给史可法披上:“史督师,您当要保重自己身体。”
    史可法挥着手示意自己没事:“已经很多天这样,习惯了……习惯了。伯宪,我不冷,你自己披上吧。”
    “督师,自您来到扬州城后,为了扬州的防御,已经好几日未休息了,属下们都替您担心呢。”
    “我不碍事。”史可法摇着手,随之迎天一阵叹息,“伯宪,你也知道,清军入关以来,城池节节失守,主将噩耗连连。咱们大明已是千疮百孔,危在旦夕了。”
    “……”
    这时,史可法脸上已露出了痛苦与无奈:“扬州,大明的疆土,汉家的疆土……如今清兵正大举南下,每攻破一座城池就要开刀屠戮我中国子民,每一次土地的沦丧都伴随着屠杀,而当清兵再一次举起屠刀时却又是一寸中华疆土的丧失,如此的恶性循环。伯宪,如今扬州已是一座孤城。倘若有一日,这个民族需要你为之舍命,你会义无反顾吗?”
    庄子固坚决肯定的答道:“子固生为汉家儿郎,又跟随督师多年,食大明之俸禄已久。为大明而死,子固无怨!为汉家而死,子固无悔!”
    “伯宪,你说得很对,扬州这一战,不仅是为大明而战,更是为我汉家而战,为我中华存亡而战!”史可法伸手抚着一枝被雪覆盖住的腊梅,“扬州城是我史可法最后的归宿,城在我在,城亡我亡。只愿死后可长眠于这梅花岭之上,余愿足矣。”
    “督师如此,子固亦然!”
    寒风刮过,如利刀切面。冰雪埋葬了这个天地,冰封了森林,枯末了百草。然而,这刺骨的风中还夹杂着点点花香。是梅岭的飘香,有朝一日,它会唤醒被冰雪冻得僵硬的肌骨,拂去他满面尘埃,重新穿上那套他曾经傲然天地的冠服,再次崛起,屹立。正如这片梅花岭,寒风中,暴雪下,屹立不倒……
    二,立誓
    弘光元年三月十九日
    扬州城
    自上回复社社友在金陵雅聚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四镇各怀鬼胎的阴谋,立新君一事史可法的妥协,福王进南都监国,复社内部与旧几社人的纷争,史可法遭排挤调往扬州……就在这多事之秋,张奂因娶了秦淮名妓董湘湘为妾而遭到了很多社友的非议。无奈之下,张奂只有带着董湘湘跟随史可法来到扬州,才暂时避开了那些是非。跟着他一同来的还有文瑾与唐婉媛,两人早有相好之意,却迫于社友们的压力没能结成连理。于是便约定好了,待到国难平复之日,即是两人大婚之时。
    甲申国难到这一天已整整有了一年。四人相聚在一家茶楼里,脸上多少有些沉郁。
    “张大哥,听说闯贼李自成已败走湖北了。”文瑾声音里带着担忧,“现在清兵正分两路南下,江北已有很多重镇失陷了。”
    张奂将手中端着的茶杯放在桌上:“是呀,江北大半落入敌手,江北一但不保,这江南……”
    “张大哥是担心清兵会继续进攻江南对吧?”
    张奂点头示意:“我想,扬州迟早也会卷入这场战争,只是可怜了这几十万百姓。”
    “夫君所言正是妾所想的。”董湘湘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忧虑,“江北重镇相继失守,很多百姓逃过江来,这扬州城里也住满了难民。可是这些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百姓却还要再一次遭受兵祸,唉……”
    文瑾摇着头苦笑:“逃?走到哪,别人就打到哪。连天下都亡了还能逃哪去?你们都认识叶隐吧?”
    “叶葛生吗?他怎么了?”
    文瑾继续道:“他可是十四岁就开始逃难了,那年高阳被清兵所占,他祖父带着他逃到北京,后来他刚到南京与社友聚会,却又听闻北京失陷的消息。前不久他祖父又来书信给他,说在北京的家又被满洲贵族占去了,现在一大村子人正逃回江阴,还催促他也离开南京,叫他回老家去。唉,要是哪天江阴也卷入战火,他们还能往哪逃呢?”
    “嗯。”张奂也是一脸无奈,“子玉你说得很有道理,天下都亡了,即便是做一个自由平凡的老百姓也很难,除非……除非甘愿做满清的奴隶……。”
    “不可,绝对不可!”文瑾斩钉截铁的道,“古有岳武穆,文天祥,今有孙承宗,卢象升,世人提之谁人不敬?再看秦侩,洪承畴,吴三桂之流,提来谁人不厌恶之唾弃之?我**儿女若为清奴,百年后有何面目见祖先于九泉?”
    “文公子说得是。”一直没说话的唐婉媛道,“小女身份虽贱,亦为汉家儿女,家国有难,怎可苟活于铁蹄之下,甘做亡种灭族之奴?小女有一建议,若我们四人皆有报国之志,不如借今日甲申国难周年之祭,对天立誓,若有朝一日,扬州城破,我等皆于扬州共存亡。”
    “依婉媛所言。”
    “妾亦愿从小玉(唐婉媛艺名)姐。”
    “……”
    红日西沉,炊烟缭绕。这个烟花三月,扬州城不再如惜日诗画般的春景。
    暮蔼夹着薄雾笼罩了古老的墙垣.几点疏星出现在孤城日落处,周围一片死寂,四个人肩并着肩,遥望远方……清军南下,国土一天天沦丧,他们心里很清楚,这场战火迟早会烧到扬州。今天,很可能是他们四个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看日落了。
    他们面朝京城的方向,顿首,拜兴。一拄清香,一把纸钱,一泪热泪,伴随着火焰,都在这猩红的余光下化作屡屡尘烟,飘向云山彼端……四个身影,束汉发,着汉服,行汉礼以祭先帝崇祯的在天之灵。
    他们以命立誓:“天地为证,我们四人誓与扬州共存亡,若扬州沦陷。文瑾,张奂,唐婉媛,董湘湘,四人将于此以身殉国!”
    三,决别
    弘光元年四月十九日
    扬州城
    耳边充斥着源源不断的炮火声,房屋不时便会被震得猛烈的摇晃起来。自四月十五日,清豫清王多铎摔兵犯扬州,这场孤城坚守战已经快五日了,史可法先后派出了十几名信使突围援,但南京方面却迟迟未给予回应。城外,清兵红衣大炮咆哮如雷,城内,军士百姓人心惶惶。
    “婉媛,我决定了!”文瑾坚决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唐婉媛静静的看着他:“子玉,你还是决定要去对吗?”
    文瑾点头:“是,我要去城楼,我想帮张大哥和史督师他们出一份力!”
    唐婉媛明白,城楼是直接面对清兵的炮火的地方,危险万分,然而她却没有阻止文瑾,只轻声说了几个字:“子玉,你去吧,我会保重自己的。”
    文瑾纵然不舍,还是狠下心,转身朝门外走去……
    望着文瑾远去的背影,想到城楼之上的凶险,这一别很可能变成永别。唐婉媛心里一酸,两行泪不由控制的自眼眶流出。她不停的责备自己,为什么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尽管她知道那只是徒然。也许,自己敬他之心更甚于爱他之身吧。
    想着想着,一个念头涌上来,唐婉媛忽然奔跑出门:“子玉,等等我!”
    文瑾听见忽声,停下脚步。
    唐婉媛追上他:“子玉,等等,我和你同去!”
    “婉媛,你……这怎么可以。”文瑾不答应,“你一个女子,去了也帮不上什么,还是留在这安全!”
    唐婉媛微笑:“如果扬州守不住,这城里还会有安全的地方吗?扬州是我们中国的疆土,是我们**儿女的扬州。女子虽弱,亦为汉民。子玉,还记得我们曾立过要与扬州城共存亡的誓言吗?。”
    “……”
    四,血染的扬州
    弘光元年四月二十五日
    扬州城
    二十四日黄昏,城门被轰开。密密麻麻的清军踩踏着积了半城之高雪胔尸山,蜂拥而入,扬州陷落。史可法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无法避免城破的结局。
    “臣未能守住扬州,有负先帝,今提三尺之剑,洒满腔碧血,以谢皇恩!”说罢,他手腕翻转,挥剑自刎。
    “史督师,万万不可!”千均一发之际,张奂迅速抓住史可法手中剑,手掌被顿时剑刃所伤,血流不止。
    副总兵庄子固慌忙夺过史可法手中长剑,掷于地上,随即跪下:“敌军还未至此,督师怎能先自寻短见?”
    史可法死意已决:“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现扬州城破,我安能再苟活于世?”说罢,又欲夺庄子固的配刀自刎。
    庄子固拦下他,苦劝:“望督师三思!扬州最大,亦不过百里之地,督师却为大明之栋梁。失扬州他日可整兵再来,尚可复得,若失督师,则大明危矣!”
    史可法沉默不语。
    “史督师,恕属下无礼!”张奂恐他再次寻死,当机立断做了决定。“请督师以大局为重,先撤离此处!”
    说完,张奂挥手示意,数十名士兵上前强行拥着史可法撤离。
    ……
    城门被打开了,清兵以胜利者的姿态入城。为首的清将身着正白铠甲,一骑白马,手提长刀,容貌冷俊。他便是清军统帅,豫亲王多铎。
    满城都是头带大红斗笠,拖着长辫的军队。
    几名清军从人群中抓到一名行动不便白发老翁到多铎身前。多铎以汉语发问:“史可法何在?”
    老翁不语。
    多铎有些愤怒了,抽出长刀架于老翁劲上,再次发问:“史可法何在?”
    老翁依旧不语,硬着脖子,等待敌人屠刀结束自己。
    “贱民!”多铎怒吼着,回手便是一刀。
    “喀!”刀过之处,人头掉落,滚得老远,迅速凝成了一颗硕大的肉球。快感通过手臂,闪电般直击心脏。最后凝结成一个满意的笑出现在多铎嘴角。
    他挥动战刀,很快追上一名抱着婴孩的妇女,顺手一刀取下她的脑袋。妇女倒地后,一名清军拾起正她怀中哭啼的婴儿,使劲往空中一抛。多铎看准目标,迎空一刀。婴孩啼止,断为两截。
    “哈哈哈,真是痛快!传令!全城屠尽,十日不封刀!!!”
    多铎屠城命令一下,清军们个个策马扬鞭,驰骋于扬州大街小道,逢人便杀,逢屋便烧。
    清军释放着兽欲,手中战刀尽情的嗜欣鲜血,四处都是冒着黑烟的民舍。一时间,扬州顿成人间地狱。手无寸铁的百姓只能在火光中奔跑,拼命的冲出这道火网,离开这座死境。然而,穷凶极恶的清兵正追赶而来。无数人倒在火光中,挣扎,呻吟,死亡……一具具着火的尸体,一张张痛苦的脸。很快,大火吞没了他们的身躯,霎时间,一切都融入火光之中。火,通红的,漫天的大火主宰了整个世界。
    发鬓散乱的女人们被追逐,被践踏。男人们无论是反抗的还是求饶的,一律被杀死。他们的财物被抢劫一空,他们的家园被付之一炬。
    一面是悲惨的嚎啕,愤怒的叫骂。一面却是得意的狞笑,兽欲的发泄。
    街道上流淌着鲜血,宅院内横七数八的卧着尸体。一路上,处处是被烧得面目全非,肢体残缺不全的人……
    扬州的大火在熊熊燃烧,自以为征服了这片土地的多铎在开心的大笑。
    这一晚的月亮,如血般殷红。
    ……
    度过一个恐怖的黑色,东方又露出了曙色。
    曙色是血红的,就像是浸透着鲜血。在这曙色的濡染下,天空,山岭,废墟,大地都在流着血,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气味。曙光淡了,天渐亮了,一轮朝日从山背后并起。那朝阳也是血红的,红得耀眼,红的瘆人.满天盘旋着黑色的乌鸦,“嘎嘎”的鸣叫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死亡之音。
    在这血色的晨光中,扬州在哭泣,在怒吼!
    五,生死之地
    弘光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扬州城
    张奂一行人强拥史可法迅速向东门撤离,副总兵庄子固断后。
    清兵也一样穷追不舍。天色未明,只能看见点着火把的清军在大街小巷搜索活着的人,不时传来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接着听见的是狞笑声和他们用满语发出的狂嚎,他们很开心,他们决心要将扬州满城屠尽!
    “敌军太多,从正门恐怕难以突围。”
    “已经没有办法,清兵只会越来越多,强行突围唯一的希望!”
    张奂与庄子固意见出现了分歧。
    “都别争了!”史可法没有打算要突围出去,“自清兵攻城那天起,扬州八十万人与我同心死守扬州。如今扬州丢了,我怎可丢下八十万军民不顾,独自苟活?即便逃出去又有何面目见陛下?”
    庄子固愤恨道:“扬州被围后督师多次向朝廷求援,可是得到的是什么?若不是朝廷迟迟不肯发兵,若不是刘泽清那混帐东西的见死不救,扬州又怎么会……”
    “别再说了!无论如何,一切都成定局。当初立新君之争,向马士英妥协的是我史可法,后来主张联合清兵合剿流贼的也有我史可法,因为当初这一切错误才造就了今日之恶果,史某纵然空有报国之心又有何用?扬州是在我手里丢的!史某能做的,就是与这扬州城共存亡。”史可法迎天长叹,“只愿死后能葬于太祖皇帝之侧,若不能,则葬于梅花岭。余愿足矣!”
    史可法话音未落,一队清兵举着火把密密麻麻的围上来。领头将领用着一口不标准的汉语大喝:“汉蛮子休走!”
    庄子固忙吩咐张奂:“快带督师先走,这里我来应付。”
    说罢,他挥动长刀,迎战围来的清兵,连斩数人。
    清兵将领不耐烦了,用满语大喝:“放箭!射死他们!”
    一时间箭如飞蝗,庄子固手中长刀一刻也没停止过挥动,阻挡乱箭的同时,还不听的回首对着张奂大呼:“快走!带督师快突出去!”
    张奂立刻拔出长剑,和几名将士一同与身后的清兵撕杀,试图冲出这个包围圈。
    箭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片刻间。庄子固身上已经带了几十支箭,战甲被染得通红,他还是不肯放弃的阻挡在众人身前,挥动长刀阻挡飞矢。张奂砍翻骑兵数人,终于杀开了缺口,夺马而去。浑身带箭庄子固再也支撑不住,直倒最后,他向着史可法与张奂撤离的地方望去,直到见他们已经突围才放心。他已经尽忠了:“督师,保重!”说完,庄子固倒在血泊之中……
    “伯宪!”史可法仿佛听得到这个多年老战友对他的诀别,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庄子固被万箭穿心的痛苦。他不能丢下这个与自己征战的战友,要回去救他。
    张奂见史可法忽然掉转马头,知他改变了注意,但已来不及阻拦。清兵拼命的追击,史可法却向回策马狂奔,很快又碰面了!
    清军十分警惕,不敢轻举妄动。史可法则已抱必死之决心,连副总兵庄子固也以身殉国,他身为督师又怎会安心苟活?他高呼:“我史督师也!”
    所有清兵异常惊讶,他们一直要找的人竟然就在眼前,谁都想抢先捉住这个人!惊讶之后,一拥而上。
    张奂见史可法被围,慌忙拍马来救,不料自己也被死死的困在中央。清兵越来越多,一层又一层,透过层层敌军,张奂望见了远处马背上穿着白色铠甲的清军统帅--豫亲王多铎!
    多铎嘴角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史可法,今日你插翅也难逃了!”
    六,抉择
    弘光元年四月二十六日
    扬州城
    当日,遭清兵俘获的张奂与史可法被押送到清军统帅大营。光线昏暗的大帐内站着一群手持大刀,面目狰狞的清兵,显得阴森可怖。
    多铎已等候多时,他以傲慢得意的眼光看着二者,似乎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的胜利。史可法与张奂亦不屑与之对视,双方僵持着。
    终于,多铎还是先开口了:“二位将军守城多日,今天扬州已破,对你们的朝廷已经算是尽忠尽力了。所谓良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二位若愿为我大清效力,我不但可保二位无事,还可加官封爵。”
    “哼。”史可法一阵冷笑,“我为大明臣子,岂可偷生苟活,为万世罪人?”
    张奂亦道:“天朝之臣,安能做尔走狗!”
    “史督师差矣。”多铎没理会张奂,却对史可法劝降,“督师难道不见洪承畴,今日已经是我大清重臣。史督师若肯归降,必可大富大贵,为我大清开国之元老!”
    “洪承畴?呸!”史可法轻蔑一笑,“此人受先帝恩德,松山一战,本该以身殉国。但此人不但不以死相报,反到卖国求荣,真畜生不如!”
    “呵呵。”多铎摇头苦笑,似乎在为史可法所感到不值,“先生效忠于明室之心,实令本王钦佩!然如今明之国势一溃千里,我大清征服中国是迟早之事,即便尔等再尽心事明,也是枉然。督师难道不知何为兴废?”
    史可法冷笑:“兴废,国运之盛衰;廉耻,人臣之大节。难道你满清朝庭尽是言兴废而忘廉耻之人?”
    “明亡清兴,天道循环。”多铎继续摇着头:“唉,督师何不知天命?”
    “占我家园,屠我百姓,你清兵又何曾顾过天理?”史可法义正词严的反问。
    史可法字字忠贞,让多铎无计可施。他原以为只要以重金和高官厚禄定可招降,事实证明,他太低估的史可法,或是低估了这个民族的骨气。
    多铎终于下最后通牒了:“史督师当真不肯为我大清效力?”
    史可法断然答道:“头可断,身不可辱!只求速死,从先帝于地下!”
    多铎愤怒了,迅速抽出鞘中那把沾满血的长刀,对着史可法。
    史可法伸劲接刃,声色更壮:“动手吧!求速死!”
    这次多铎真的感到胆战心惊,他隐隐约约感到意识到,他们即使他们在肉体上征服了这个民族,也不可能永远的奴役他们,因为,这个民族的精神是他们永远无法懂得也无法征服的。多铎到也对史可法生出几分敬意:“你既为忠臣,我当杀你,以成你名节。”
    “多说无益!”史可法背向而站,只待多铎下令。
    多铎挥手示意要几名清欲押史可法出营行刑。史可法高昂着头颅,迎立而前,感慨赴刑场。
    ……
    营中只剩张奂了。多铎望着这个年轻人,道:“张佐成,我早听过你是复社里很有才气的后起之秀,若肯为我大清效力,定不会亏待!”
    “哼!”张奂不语。
    “莫非你也想效仿史可法?”
    张奂亦不语。
    多铎苦笑几声,道:“真是可惜!史可法半身为臣,最后为国而死,也算成了他名节。可怜你张佐成,十几年寒窗苦读,一身雄才尚未施展便要命赴黄泉,可惜!可叹!”
    “哼!”张奂冷笑道,“我张奂若真降你清廷,失人臣之大节,那才真是遗臭万年!多铎,你少给我废话,动手吧。”
    多铎虽终日驰骋于沙场,但其观察人却是异常敏锐。他很清楚,史可法为有信仰之人,为信仰而生,为信仰而死。而张奂却不同,他本很想有一番作为,但正是被汉家礼仪廉耻的观念束缚,恐降清后遭后人唾骂,因而今日也欲从效史可法成人臣之节。
    “左右,上文房四宝!”多铎向左右吩咐道。
    待笔墨纸砚承上,多铎取出一张很长的宣纸铺在案台上,向张奂露出了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接着提笔迅速大书:“认清大局,顺应潮流,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张奂心生疑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多铎却一直泛着诡异的笑容,指着自己书写的十六个汉字:“或许今日你降我大清,会遭来一些残明旧臣的唾骂,但你若将眼光放得长远些,他日,我大清一统江山,你贵为开国功臣,世代享受富贵。等百年之后,世人都已对今天种种淡忘之时,有了数不尽的财富,你又何愁寻不得文人墨客为你提上这十六个字,呵呵,你张佐成自然还是个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一样的受万人膜拜,万人景仰!哈哈哈哈,若今日你身死于此,恐怕百年后也无人能记得你张佐成何人吧?”
    这一句正中张奂下怀。他是个有理想的人,这么多年的勤学苦练,只为不断提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华,能成为治世能臣。可惜上天还没给他这个施展的舞台,却先将他逼向鬼门关,“难道这就是天意?这个臭老天!我张奂凭什么要受这个臭老天的摆布?”张奂心里怨恨着命运的不公,怒气甚至淹没了曾经那颗忠贞的心。
    “张佐成,人间黄泉,英雄草莽皆在你一念之间,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说完,多铎转身,狂笑着步出营帐。
    七,变节者
    弘光元年四月三十日
    扬州城
    据城破的那天已有五日,屠杀仍旧在继续。
    扬州几乎是一座死城,处处都是被烧得模糊不清的躯体:卸成几块的汉子,头发散乱的少女,被斩为两断的婴孩,被长枪刺穿咽喉的老翁,血肉模糊,肝脑涂地……唯一活下来的,只有那些靠吃尸体而变得臃肿肥胖的野狗。
    扬州变成了地狱,彻彻底底的人间地狱。
    文瑾与唐婉媛一直没有离开,他们一面避开清兵的搜捕,一面寻找着张奂与董湘湘的下落。尽管生死渺茫,尽管他们有很多次机会可以逃出这个死境。但他们没有忘记当初在扬州城墙上许下的誓言:与扬州城共存亡。
    “婉媛姐姐,文公子!”
    熟悉的女孩声从身后传来,两人转身回望,异口同声:“湘湘!”
    皇天不负苦心人,五天的寻觅,终于找到了董湘湘。
    大难中重逢,婉媛紧紧拉住她的手,深怕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湘湘,我们一直在找你,你没事就好,我们千万别再走散了。”
    “婉媛姐姐,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找你们。”湘湘声音很微弱。
    文瑾想到张奂,忙问:“对了,张大哥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这一问正触及董湘湘伤心之事,她低声说道:“其实,我找你们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件事。夫君在城破那日,与史督师一起被清兵包围,听说史督师已经殉国了,夫君他恐怕也……”小灵想到张奂,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湘湘,你先别哭。或许,张大哥已经突围出去了。”唐婉媛安慰道。她心里明白,张奂突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是此刻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刚失去的夫君的董湘湘了。
    文瑾听见这消息亦很痛苦,甚至没有顾及到董湘湘的感受,只恨道:“张大哥为国捐躯,他已经旅行了当初的誓言。我文瑾有怎么继续苟活下去?我誓要与清兵拼到最后一口气!”
    “文公子,你千万别冲动。”董湘湘很快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劝说文瑾,“夫君在离开前再三叮嘱我要是找到你们,就叫你们快逃出扬州,到南京去,别再寻他了。”
    文瑾苦笑:“逃?我们就是这么一步步逃过来的,扬州失守了,南京还能太平几天?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逃了!”
    附近传来一阵骚乱的马蹄声,清兵又开始搜查了。
    隐隐有个熟悉的声音:“抓到他们几个千万别伤害他们,本官要亲自审问。”
    “这声音!”文瑾听出了熟悉的声音,“是张大哥!”
    “夫君?!”董湘湘也激动的叫了出来。
    “谁?!”叫声惊动了清兵,“那边有人,快!给我搜!”
    看见几队带着大红斗笠的士兵向这边逼来,唐婉媛立刻发现惹了麻烦:“糟了,是清兵!”
    而董湘湘还没意识道大祸将至:“可是……刚才我们明明听见了是夫君……”
    清兵已经发现在他们,大呼:“那边还有人!给我站住!”
    “麻烦!清兵来了!”
    文瑾立即拉着婉媛和董湘湘向城门奔去。这会已惊动了不少清兵,城门是关死的,他们只能往城墙上跑,而清兵紧追其后。最后被逼上城墙,没有退路了。
    “可恨,这帮清狗!”文瑾愤恨至极。
    清兵小头目见他们已经走上绝路,吩咐手下:“你们几个去!记得抓活的!我这就去通知张大人。”
    “反正都是死,我去和他们拼了!”文瑾望着眼前这群毁了他家园,把他逼上绝路的敌人,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和他们拼命。双方已是箭拔弩张,确忽然传来一句:“子玉快住手。”
    这声音太熟悉了,正是张奂的!他果然没有死。
    “张大哥?”
    “夫君!”
    张奂的出现,让文瑾与董湘湘都为之大惊失色。眼前这张脸依然是他,张奂!却是身着一套深蓝色带补子的满清的官服,带着花翎红顶盖帽,脑后拖了条长辫子的张奂。他背叛了当日的誓言!已经剃发易服,做了满清的奴隶。
    ……
    八,殉国
    弘光元年四月三十日
    扬州城
    扬州沦陷,史可法殉国,张奂背叛……一切坏到了极点!
    文瑾怎么也无法把他心目中几乎最敬仰的那位学富五车,赤胆忠心的张大哥与眼前这个穿着满清官服留长辫的人联系起来。那个才华横溢,满腔报国热血的青年哪去了?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卖国贼。这怎么可能?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运刻意的安排。今日张奂带兵捉拿文瑾等人的地点正是一个月前四人立誓之地。这里注定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身为满清汉官的张奂见了文瑾,自然很尴尬,他还是提气勇气向文瑾劝降:“子玉,扬州城已经被大清占领了,你们逃不掉的。只要你肯归降,大哥一定力保你无事,我们在大清朝廷一样可以同朝为官,可以干出一番事业,这不正是你当初的愿望么?”
    “混帐!”文瑾愤怒至极,指着张奂的鼻子怒骂,“我张大哥早已经在城破之日殉国了,你这满洲奴才胆敢冒充他!”
    张奂顿感脸上一阵灼热。
    “子玉,你别在执迷不悟了!大明快亡了,汉人没得救了!纵然你今日逞一时之意气,与清军拼死在此,等百年之后,那些汉人子孙们还有谁记得你文子玉今日在此为他们抛头颅,散热血?他们不仅不会记住你为他们的付出,甚至还会给你扣上个顽固不化,阻碍旗汉和平的罪名,唾骂你!子玉,你说这样的人,这样的民族值得你去为它牺牲吗?听大哥的劝,顺应时势,归降大清吧!”
    听着张奂一翻劝说,文瑾直摇头冷笑:“我汉家存与亡不是你个清奴可以断言的!你还有脸给我谈百年后事?难道百年后老百姓为尊你这叛臣为英雄?难道百年之后香堂为摆你们这些**二臣?真是笑话!”
    “子玉,大哥没给你说假话!”张奂已把文瑾所言的问题想得很清楚,“如今明亡清兴已是必然趋势,待大清一统江山后,自然会成为中华之正统。百年之后,所有人都已经淡忘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只需请人提笔一挥,我大清入关就是‘紫气东来’,我大清皇帝可以代代是明君,我大清王朝可以英明万世。若今日你肯降我大清,日后你我都会成为开创盛世,促进旗汉和睦的名臣英杰!”
    “名臣英杰?呸!”文瑾对着张奂狠狠啐了一口,“身为汉人,不见这扬州遍地都是你同胞的尸体,还左一个我大清,右一个我大清,你这话简直恶心至极,让人倒胃!即便你说的没错,百年之后你这帮清奴小丑竭尽全力的为你们涂脂沫粉,给你们盖上庙宇香堂,天天对你们顶礼膜拜,那也不过如小丑跳梁般可笑。别忘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叛臣永远是叛臣!你张奂想做英雄?先问问岳武穆,问问史可法,问问扬州城刚惨遭清兵屠戮的八十万军民!你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只要这世间天理尚存,总有一日,你那些小丑子孙们跳完了,总有人会砸了你们的庙宇,拆了你们香堂,撕开你们的面具,让世人看看你们原本狰狞丑陋的摸样!”
    张奂满脸涨得通红,无言以对。
    文瑾转过身,望着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唐婉媛。从瘦西湖畔相遇起,她跟着自己踏上羁旅之途,短短的一年里,他们经过生关死劫,历尽城门穷巷,如今,这条路终于走到尽头,她依旧是那样清纯高雅,那样美丽动人。文瑾最后一次抚摩着婉媛的脸颊,轻声问:“婉媛,这次你愿意与我一起走吗?”
    婉媛亦望着眼前她最爱的男子,点点头:“大明已亡,天下已失。子玉,我们都是**儿女,大明子民,自当以身殉国,绝不苟且偷生,服侍清奴。生为大明人,死当为大明鬼。”
    “对,生为**人,死为**魂。婉媛,我们进入地府后,一起等在六道轮回前,**一日不复,我们一日不转生。”
    “不复**,不复冠裳,我们永不转生!”
    两人携手走向城楼……
    跃下城墙的瞬间,文瑾又听见了婉媛那夜在瘦西湖弹唱的那首曲子。
    “秦淮水,怎能看透伤悲?秦淮泪,怎能穿透那轮回?纵然前世成灰,相思依然不悔,化身梨花漫天不知为谁……只愿一生一世与你相随,只愿三生三世与你相随。”
    一件染血汉服自城墙飘然坠下。城下,是大明的万里江山!
    ……
    九,悔悟
    弘光元年四月三十日
    扬州城
    文瑾与唐婉媛自杀殉节,这让张奂感到羞愧不已,然而他还要面对自己至爱的董湘湘。
    “夫君,记得当日我们四人一同立誓,若扬州城破,必将殉国。现在,婉媛姐姐与文公子已经旅行了当日的誓言,我们……我们也一起走,好么?”即便到了此时,董湘湘依然希望自己的夫君可以回头。
    张奂面如土色,双眼无神的望着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太想成功了,他不甘心这样放弃自己的看似已经一片光明前途。
    他还是不肯回头,为了荣华富贵,为了自己所谓的理想,他放弃了爱情,友情,甚至出卖灵魂,放弃一切。董湘湘伤透了心,直到最后一刻,她仍深情的望着自己的夫君,柔弱的双眼里却有着矢志不渝的忠贞:“夫君,湘湘此生不幸,沦落风尘,幸遇得夫君才得以脱离虎口。然而,湘湘更明白,湘湘此生亦是汉家儿女,歌妓虽贱,亦为明民,生为明人,死为明鬼。夫君恩德,来世再报!保重。”随即,她抽出了一名士兵的配剑,挥剑自刎。
    “湘湘!”张奂震惊了,他在第一时间接住了她的身体,这一刻,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夫君,回头吧……宁为幽冥之鬼,莫做亡国之奴……”湘湘说出了最后的遗言。
    一个美丽的生命结束了。玉雕般的娇躯倒在了血泊之中。
    风声息止了,天地间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停滞了。
    城楼上只剩下张奂的身影,远处天边摇挂着一抹红霞,又是个美丽的黄昏。正如他们在此立下誓言的那一天……
    “天地为证,我们四人誓与扬州共存亡,若扬州沦陷。文瑾,张奂,唐婉媛,董湘湘,四人将于此以身殉国!”那四个年轻人面对着京城的方向一同立下誓言。
    此情此景在张奂的脑海中不断的重复着。
    “多铎,你好狡诈!”张奂又想起被俘那日,多铎的诱降之计,心中悔恨不已,“不,是我,是我张奂利欲熏心,迷失了心志,不然又怎会轻易被多铎所动。纵然我张奂真成为了满清的功臣又如何?纵然百年之后那些无耻的软骨文人们即使为我提上个‘认清大局,顺应潮流”的字样又能代表什么?那些人连猪狗都不如,我竟然去指望他们?我竟然指望这些的畜生!我到现在才明白,志士仁人面前,我还是如此卑劣丑陋的叛臣!错的永远也不可能是对的。”
    对着山边猩红似血的残阳,张奂默默无言。
    那日,四人立下誓言。如今,文弱书生文瑾做到了,秦淮歌女唐婉媛做到了,甚至是与朝夕相处的爱妾董湘湘也做到了。还有史可法,庄子固,千千万万的扬州军民……隐隐约约,他明白了什么是正气浩荡,什么是舍身取义。其实上天对自己是公平的,只是自己鬼迷心窍,投靠满清,做了大逆不道之贰臣。那高官厚禄,那所谓的理想,这一刻,它们都变得是那样的脆弱,肤浅与无意义啊。
    “湘湘,子玉,婉媛姑娘。张奂来向你们谢罪了。”他拾起小灵躯体旁那把长剑,割喉自杀。
    “宁为大明鬼,不为满清……奴!”
    ……
    扬州一座悲城。它联结着无数英雄的名字,萦绕着一曲撼人心魄的悲歌。运河水在流淌,像低吟,像长叹,像哀伤。
    在它的岸边,是已经止息了的只留下断戟残戈,尸体浪籍的恶战,以及那殷红的八十万军民的鲜血……
    斗转星移,岁月无情。扬州抗清的历史在风雨中消逝了,但扬州城的是是非非,功功过过并不会在永恒的史册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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