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金陵悲歌
    流落人间柳敬亭，消除豪气鬓星星。
    江南多少前朝事，说与人间不忍听。
    －－－－毛奇龄
    一，大厦将倾
    弘光元年五月
    扬州城
    叶隐一脸踌躇，与采薇渡步在秦淮河畔，默默无言。
    如今的秦淮河已再无往日那般喧嚣热闹了，除了平如镜面的河心与偶尔经过的一两艘商船外，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以前无法听见的孱孱水声如今听得愈加的清晰。自从扬州失陷，糟到清兵长达十日的大屠杀后，南京全城进入了恐慌状态。许多人已纷纷带着家眷逃跑，达官贵人们自然也不会再有心思到这秦淮河上来声色犬马，饮酒作乐了。
    沉默了半天，采薇还是先说了：“今天你找我出来，怎么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
    “我……”叶隐欲言又止，眉头紧锁，“我该怎么给你说呢？”
    采薇追问：“究竟是什么事，直接说吧？”
    叶隐脸涨得通红：“是这样的……我要接到祖父的书信了，他要我离开南京，回江阴老家。”
    “你要走？”
    “嗯。”叶隐点点头，紧咬着下唇，“还有……。”
    “还有什么？”采薇眨着一双玲珑大眼，“小叶隐，你今天怎么变得结结巴巴的。”
    叶隐低声道：“采薇，如果南京失守了，你有什么打算？”
    “南京失守？怎么可能？南京是都城，皇上都在这，有很多兵马。”说着，采薇表情缓和了许多。“相信我，我有五成的把握，不会这么快失守的。放心吧。”
    叶隐还是愁着脸：“会的，你看这几天越来越多的人都逃走了，清兵肯定很快要攻打南京了！”
    “葛生弟，采薇姑娘。”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传来。
    两人转身，只见来者是冒襄，身边还跟着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美人。大家都认识，那就是秦淮八艳里最年轻，最温柔，善解人意的董小宛。
    董小宛两只手提满了大包小包的行囊。冒襄到是轻松，只摇着一把折扇，穿着一套六成新的白色直裰，显然他不想穿得太考究，引人注意。
    “辟疆兄，你这是要上哪去？”叶隐见他身边的董小宛带着这么多行囊，心知他定也是料到南京守不住，准备逃难。
    冒襄拱手：“我和小宛准备今晚要回老家如皋去了，葛生弟，你也做准备，趁早回江阴吧。”
    “难道辟疆兄也认为南京守不住了？”
    “反正不乐观啊。”冒襄声音很凝重。
    董小宛轻柔声音的道：“现在，连皇上都逃跑了……。”
    “这……这是真的？”这消息如雷贯耳，叶隐与采薇当场脸色就变了。
    董小宛轻轻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认真：“就是昨晚的事，不单是皇上，还有马士英，阮大铖这些朝中大臣都在昨天深夜带着家眷逃了。”
    冒襄拍着叶隐的肩头：“葛生弟，早作打算，我看，南京也就是这一两天事了。”
    ……
    送走冒襄与董小宛，叶隐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对采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采薇，我不想你一个人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和我一起去江阴好吗？”
    “……”
    二，受降
    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
    南京
    南京城外的旷野里一片昏暗。乌云还没布满天，地上已经很黑，气氛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远处隆隆的雷声不绝，黑压压的乌云在空中越积越多，越积越厚。黄昏已近，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不久以前的扬州十日，八十万军民尽成刀下之鬼，多铎的这一举动足以震慑在南京留守的大臣，以至他们不敢再抵抗，只得乖乖的献城投降。自中午起，留守南京的大臣们，以钱谦益为首，都服服贴贴的跪在城门外。这些大臣整齐的排在两侧跪着，中间留出一条道路来，那是迎清廷豫清王多铎进城的。
    一道闪电撕开了远处山边的浓厚的云层，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里，倾泻下来。暴雨的声音，狂风的怒吼，还有山边咆哮的雷鸣，像是老天在未这人世间的不幸痛哭，哀嚎。雨水湿透了献降大臣们的袍服，他们还是顺从的跪在稀泥里。钱谦益努力的将被雨水打得无法睁开的双眼向前方眯着。只要多铎一刻不到，他们便一刻不会安心。
    终于，暴雨声阵中传来马蹄阵阵，一支身着满洲八旗正白旗戎装的队伍的身影自雨中走来，越来越变得清晰。队伍走近了，为首的多铎仍是一脸傲慢，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这一群对来伏首称臣的旧明遗臣。
    “恭迎王爷进城。”见多铎出现，受降大臣们齐声大呼。
    多铎望着这群人，傲慢的道：“听说你们当中可有一位是复社的元老领袖钱谦益？站起来让本王瞧瞧！”
    钱谦益已年老力衰，加上长跪了几个时辰，很难一下站立。他还是跪在地上，双手一拱：“王爷，微臣正是。”
    “混帐！”多铎忽然呵斥起来，“本王让你站起来！”
    “是，王爷。”钱谦益用劲全力的站立起来，然而这已跪得麻木的双腿不听使唤的一软，“扑通”一声，他整个身体跌进了身边稀泥塘里。
    多铎在马背上开心大笑：“哈哈哈，钱老您真年老体衰了，再给本王站起来！快！”
    “牧老！”在钱谦益身旁的一位降臣不忍见他如此狼狈，想要去搀扶他。
    “混帐东西！”多铎挥动马鞭，一鞭抽在那降官脸上，“本王没叫你动！让他自己起来。”
    钱谦益又尽力的从地上爬起，想要站起来，却再一次跌下去，罐了一大口泥水。
    “哈哈，你这复社元老比张佐成还没用，算了，不为难你了，你就继续跪着吧。”多铎道。
    钱谦益满身污泥，狼狈不堪。滂沱大雨中冲刷着他老泪纵横的脸，让人分不清是雨水与泪水。此刻受尽羞辱的他更多的是懊悔，昨日秦淮河畔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那是在皇上逃亡后的第二天，他的爱妾柳如是与他一同来到秦淮河畔，约定一同跳水殉国。
    然而来到了河边，钱谦益却变得委委琐琐，试了试河水，竟然说道：“这……这河水太冷，不好死啊，干脆……干脆不死了。”
    已经到了这才反悔，柳如是到大为惊讶：“河水冷不好死？难道夫君打算反悔不成？”
    钱谦益摇头否定着自己非是要反悔：“这……我们死了也改变不了大局啊，这一切还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呵！”没想到这一番话遭来的是柳如是嘲讽的笑，“夫君是想在大清朝做个官吧？呵，大明臣子，东林领袖，复社元老，很快还要成了清廷的朝中大臣了。恭喜夫君，贺喜夫君，只是，贱妾无福消受了。”
    钱谦益脸色大为难看：“夫人，你何必如此羞辱为夫呢？我都说了，我们要从长计议，要从长计议啊！”
    柳如是不再理会钱谦益，她远处青山放眼望去，对之冷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说完，转身跳进秦淮河里……
    “来人啊！快救我夫人！！有人跳水了！快来救人啊！”
    ……
    大雨冲刷不去钱谦益今日所受的屈辱，回想昨日，他后悔没跟柳如是一同殉国。而柳如是被人救起后，至今还未苏醒，这更让钱谦益内心多了分愧疚。
    “钱谦益！”马背上的多铎得意的看着浑身淤泥的钱谦益，“虽然你年老无用，不过我大清向来赏罚分明，你献城有功，我大清的官位少不了你的！哈哈哈哈。”
    ……
    三，逃亡
    弘光元年五月十六日
    南京
    “小叶隐，我决定了，跟你一起去江阴！”采薇背着一包小巧的行曩。
    叶隐在河边等了她很久，一见面就听她这么说，方才的一脸踌躇都消失了：“你愿和我一起离开真是太好了，昨天有很多朝臣去献城投降，清军刚刚入城，很多事儿一时还顾不上，我们就趁这个机会逃离南都吧。”
    采薇点点头：“我这次只想暂时避段时间，局势平定下来，我还是要回来的。”
    “嗯，等仗打完了我陪你回来。”
    正当两人背着行囊准备离开时，却被一醉熏熏，蓬头垢面的乞丐挡住去路。
    “站住，你们……也要逃？”乞丐醉言醉语道。
    叶隐与采薇被被这忽然蹦出的乞丐吓了一跳。
    “不知兄是？”叶隐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人，如今形势混乱，他不敢确定会不会是哪个落魄的社友变成这般模样。正如前些日子，名列复社四公子的方以智从北京逃出来，到了南方时摸样已和乞讨者无异。
    乞丐将手中酒葫芦摇着，大声道：“我？一乞丐也！现在国家有难，你们这些文人墨客逃，我乞丐就不逃！”
    叶隐确定了不是自己的社友，心想准是遇上醉汉在醉言醉语，于是拉着采薇的手饶开他匆匆走了。
    “先帝啊！大明啊！看看吧，看看吧。”乞丐望着叶隐他们远去的身影，哭着直摇头，“天下都亡了，天下都亡了……”
    他反复的念着，将酒葫芦抛往河中，双眼已变得通红，又仰天长吟：“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出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言毕，“扑通”一声，整个身体跃入秦淮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