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慧低眉敛目，瞬间收起所有怒气和得意，温顺地向院外的人问好：“明镜师兄。”
    “师兄！”明心大是惊喜地放开怀里的无岸，眼中的忧伤化为欢喜，兴冲冲地跑向明镜，抓着他雪白的僧袍，“师兄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明镜轻轻拉开他的手，柔和地对他说：“明心，别胡闹。”
    明心撇撇嘴，听话地静候一旁。
    “明镜师兄，您刚才说什么？”觉慧艰难地开口，他刚才一定是听错了，温静如玉的明镜师兄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明镜看着他，双目清明，目光如透，字字冰凉入骨：“修罗。”
    觉慧瞪目而震，惊退两步。
    明镜面色庄重，慈悲如神祗，一字一句，威严圣洁：“你既为我佛弟子，修行已满五年，却还目中无人，心存恶念，如何得了”
    “是。师兄教训的是，觉慧知错了。”觉慧神思缭乱，狼狈垂首，双手合十拜向明心，“还请明心师兄原谅。”
    明心随意地挥了挥手：“没关系啦。”
    觉慧又拜向无岸，无岸连忙别开目光，怯怯点头。
    “师兄，那小僧先告退了。”
    明镜颔首。
    觉慧逃也似的走了。
    “两位师兄，无岸也告退了。”无岸上前，双手合十，乖巧地说，谢过明心后也匆忙离开。
    “师兄，今天的讲义累吗？”明心见人走光了，便笑眯眯地给他捏起肩膀。
    “明心，你又无礼了。”明镜无奈叹气，却并不制止他，“你什么时候才能立定修行。”
    “唉，师父说我贪恋红尘、与佛无缘。没戏的啦！再说我不适合青灯古佛、缁衣黄卷的生活啦。”他皱着眉比出敲木鱼的手势，一脸嫌弃，“太单调、太不自在了。”
    “妄言。”明镜摇头，“师父明明说过你天资聪颖、极具慧根——”
    明心连忙接过来，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只可惜命中注定，非我佛之人，一切皆有定，强求不得。”
    明镜忍俊不禁，眼中却有惋惜。师父的确说明心与佛无缘，因此到现在主持也没给他落发剃度、点上戒疤。
    “既然如此，明心。”他难得放下严肃淡漠的面孔，温柔而困惑地说，“你为何还要待在般若寺，整整十九年不提下山入世？”
    “师兄，连你也在赶我啦？”明心哀怨地说，带着婴儿稚气的柔软，惹人怜惜，“难道我真的是般若寺的负担？”
    “当然不是。佛门宽宏，你我都是自小被般若寺收养的孤儿，衣食住行全靠般若寺。只是，也许——”他幽幽叹气，“你真的与佛无缘吧。所以我想，倒不如干脆入世——你在这里——并不快乐吧。”他望向明心，发现他正惊喜地直直盯着自己。
    “你关心我！”明心得意地宣布，眼睛晶亮，像逮着了耗子的猫，“你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宠辱不惊、不为外物所动，但是你又关心我，你怕我在寺里过得不好，你想我过得好——师兄，我很开心，真的。”
    明镜心弦俱颤，猛地清醒过来——他在做什么？！他自负童贞修行，立誓普度众生，怎可心存凡思、妄动私念！
    他以为自己通晓佛经、修为已高，怎知自己原来还处于最低的阶段，连定心这一点都不能保持，还自视甚高、满足现状。
    “我没有。。。众生皆平等。。。我只是想每个人都过得好。。。”他喃喃道，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你说谎。你关心我，是因为你疼爱我，你对我有手足多年的深厚感情，你是把我看作你在意的师弟，并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师兄，你分明是很关心我的——与那些什么我佛慈悲、众生平等的大道理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不是的。。。
    明心目光幽长柔和，带着月色的寂寞：“师兄你知道我多么怀念我们小时候的亲密吗？那时我们一起识字、一起念经、一起睡觉、一起摘橘子树上的果子给松鼠吃，一起给每一条鱼、每一株花取名字——师兄——你还记得么”他陷入沉思，一字一句说得很是认真，仿佛每个字都是他最宝贵的珍藏，显得那么执著专注，丝毫不见平日的稚气。
    草风如水，吹在皮肤上微微泛寒，朦胧的暮色里，明镜早已不知踪影。
    他摸着胸前的一点胭脂石，忧伤如泣。
    “师兄，你真的忘记了吗？”。。。
    明心这几天都在思索一个问题——
    怎样才能讨好师兄？
    自从那天，师兄对自己就是淡淡的了，言谈举止点到即止，礼貌而生疏，就像对其他师兄弟一样——温和。
    他瘪了瘪嘴，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歪着脑袋幽幽叹气，都怪自己和师兄唱反调，惹师兄生气，活该啊你！
    可是——
    他无奈问苍天——
    要怎样让师兄重新理睬自己嘛！
    “明心师兄，你在干嘛呢？”
    “哇——”明心吓了大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见无岸正弯着腰朝自己的耳朵洞说话，怒道：“想事情呐，难道等在这里被你吓啊？”
    无岸吃了道闭门羹，直起腰，脸臭臭地不再理他。他是瞧见明心奇怪地蹲在院子中央，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地上画圆圈，望着天，满脸苦恼，才好心过来看看的。哪知道——好心没好报！
    “咦，那边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多人跑向大殿？”
    无岸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弯下腰“不计前仇”地对他讲道：“对了，苏小姐来了，正在给寺里的孩子发糖吃呢，你要不要去？”
    明心哭笑不得，眼神埋怨，薄嗔道：“你都说是给孩子发了，难道你要我去‘滥竽充数’呀？”
    无岸恍然大悟，但又困扰起来，可刚才明心师兄的样子，真的让他以为是个大孩子蹲在那儿，所以才过来叫他——一起分糖。
    “但为什么有好多大人也混在了里面呢？”炒菜的了悟师兄有过二十三岁了吧？扫地的了尘师兄也在一个月前就满了三十——讨厌的觉慧也在里面。
    无岸送了他两个白眼：“他们都是去看苏姑娘的。”
    明心咬起了指甲：“哦——苏姑娘很好吃吗？”
    无岸晕倒，“苏姑娘是人呐！天呐，你在想什么呀？因为她很漂亮，大家都想——”他突然止住了口，搜肠刮肚地想着“适合”的词语，“观摩她！”
    “哦——”明心站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笑着说，“知道了，我们走吧。”他刚才的确没有认真听他讲话，脑袋满满，装的都是明镜师兄的事。
    “去哪儿？”他下意识地问，直起腰来。
    明心牵起他的手，往大殿的方向跑：“苏姑娘那儿。”
    “。。。你不是也喜欢她吧？”
    “。。。你真早熟!我只想吃糖而已。”
    般若寺不愧是洛阳有名的大寺，每天都有无数香客拜佛求签，人烟鼎沸。明心和无岸穿过喧闹的大堂，一眼就瞧见了空地上排成两排依次分糖果的小和尚。
    给寺院的小和尚发糖的是名窈窕的少女以及仆从模样的男子，那明眸皓齿的少女明心是知道的，她是苏府的表小姐，苏鸳，经常到寺里烧香拜佛，还常拿着占来的卦去问明镜——他，对她印象极深。
    明心侧了侧目光，果然在她的旁边，住持和几位师叔的斜后面看见了明镜。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跑过去，可脚刚踏出去一步——
    “明心？！你在这里干什么？”
    唉！又一个讨厌他的人。
    “回师叔——明心见苏施主施恩布泽、菩萨心肠，奈何我寺和尚人多手杂、苏施主势单力薄，佛曰，上善若水，由此明心特来帮苏——”
    “妄言！”空云叱道，他在胡说些什么，还想添乱吗？“你给我立刻回去！丢人现眼！”
    明心害怕地往后面缩了缩，本能地微微抬头看向明镜那边，明镜也望着他，淡淡的目光，清冷如雪。
    他在目光的尽头看到了一双眼睛，清幽温润——带着无奈和叹息，却淡漠无情，没有半丝怜惜关怀。
    他突然觉得很冷。
    明心低眉敛目，小小声地说：“是。师叔。”
    他逃似的回去的时候听到无岸在对谁说，师叔，你不要骂师兄啦，是我硬要拉他来的，你要怪就怪我。
    他的心突然间温暖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