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苏鸳的时候，明心微微地吓了一跳。
    那时他正抱着院里一棵只碗口大小却繁盛如云的花树轻轻地摇，落英缤纷，幽香粉艳。然后在错综的视线里他突然看见一个人，丁香面，弱凝眉，脂粉未施，明若春溪。她见他定定望着她，清凌凌的眸子布满疑惑，分明已不是了孩子，但那张玲珑精致的脸却比婴儿更单纯清透。
    她忍住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你扫干净了地又故意摇落一些樱花呢？”
    明心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依旧满眼迷茫，奇怪地问：“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以为做完了善事，她就已经回去了呢。
    苏鸳嫣然一笑，生动而娴雅：“因为我暂时住在灵希院呐。”她答得轻巧，仿佛人饿了就吃饭一般理所当然。
    明心微微蹙眉，低头沉思了片刻，既而恍然大悟：“哦。我听人说毕青鹏大人最近抱病在家，而他的女儿已远嫁湘西，你不在家里照料他，反而跑到这里来，是想替毕大人祈福求安的吧？”
    苏鸳柳眉微微一挑，面容划过一丝惊讶：“你这个和尚，打坐念经的本职不会，对外面的事到知道不少呢。话说回来，你还没回答我呢。”言谈中她已自院外走了进来。
    明心的眼底划过一丝古怪，一双青瞳无辜单纯地望着她，似乎对她的问话不大理解：“你不觉得这样比一片空白漂亮很多吗？”
    “倒真是。”苏鸳朝散落了粉色花絮的地面仔细看了看，灰白干净的地上零星散布着小巧娇美的花瓣，余晖中勾勒出迷人的曲线和淡淡透明的光晕，映衬着白净的地面，越显鲜明，而地面却也被烘托得自然雅致，的确比一片空白好看多了。
    她抬头，盈盈而笑：“我倒要效仿效仿你了。”
    “不要。”他想也不想就反对道。见她一脸惊疑，又马上补了个真诚可爱的笑脸，好心给她解释：“会被你家人骂的。”
    “为什么呢？”她脱口问道，下一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照着他的方法做就会被骂，是因为他自己这样做就会被寺里的人骂。她常常往般若寺跑，见过明心数次，也听到了很多关于明心的传言。他是般若寺一个特别的存在。与寺内其他许多和尚一样，他也是被人遗弃在寺庙的门口，衣食住行整整十九年，全由般若寺提供。本以为长大懂事了后会像其他人一般乖巧能干，当个称职的和尚，或者还俗入世，娶妻生子，怎料想明心长大后既无心向佛，也从未向住持提过离开般若寺——他不提，寺庙的方丈住持德高望重，慈悲为怀，自然也不会向他主动提及此事，只能任由他终日闲散嬉玩，当寄养了个无家可归的“施主”。
    但其他人就不这么想了。苏鸳心道，告诉她这些事情的觉慧就是其中一个。除了忌酒色财气，等基本戒律外，明心不用打坐念经，不用做功课，甚至不被要求剃度出家。这定然招来了不少人的嫉妒。
    苏鸳想起今日下午的情景，不觉幽幽叹气，其实何止小和尚们，就连一些诵佛多年的师叔辈的也是忿忿不平的吧。
    那这么多年来，他是怎么躲过这些源源不断的流言蜚语的呢？
    明心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想去思考。长年生活在寺里，嚼他舌根的人多不胜数。他若一一计较岂不整日郁郁满怀，所以他不愿去想，甚至不愿去听，讽刺也好，责骂也罢，他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一两天就忘了。
    但实际上，他又能否真的完全忽略不计呢？
    他淡淡一笑，恍如梅花般风姿生彩：“其实也不一定的呢。”
    苏鸳一愣。他是在说，即使她做“错”了，也会被人原谅宽恕吗？
    她深深看着他，他依旧在笑，似乎从两年前她来般若寺拜佛上香开始，在她的记忆里他就一直这么笑着，眉眼弯弯，牲畜无害。如什么都不了解的稚童般，不知伤痛苦难为何物。他似乎一直都很开心，一直在笑。
    但他的心又如何呢？这么幼小的一颗心，能怎样承载平和下藏匿的黑暗？
    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哀伤的感觉，为了他这样的处境，整整十九年。他明明只是太过天真随性，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却受到这么多人抨击。他像孩子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没有顾虑太多，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却不容于这个戒律繁多的寺院。
    “我正好闲着无事，你陪我聊聊吧。”苏鸳冲他顽皮地眨眨眼，巧笑倩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