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把院子里的花草都浇了一遍水后，夕阳已同往常一样衔在了纤细的山腰。
    他管那山叫做“无音”，山不大，就在寺院的背面，幽静而淡怡，长满了蓊郁的树木和花草，与其他的山不同的是，“无音”里有一条肥大而清澈的曲泉，里面流淌的泉水清洌甘甜，带着幽幽淡淡的栀子花香。因为泉水的源头上方恰好长着一株繁盛如云的栀子花树，山风泠泠，总会有意无意落下一些雪白的花朵，随着潺潺清泉蜿蜒而去。时日久了，泉水里自然带上了一份独有的花香。
    他对“无音”是极为熟悉的，除了寺院，他最常待着的地方就是那儿了，而且他日常饮用的水就是从“无音”担回来的。般若寺里当然有溪河和井水，整座寺庙的水资源就是它们，清澈通透，但独他不愿喝那里面的水，清晨就挑了最瘦的一只木桶往“无音”走去，宁可每天走上十来趟往返的山路，只因为水里山的味道和栀子花的清香。
    “瞧，明心又在摆弄他的宝贝花草儿了。”
    带着尖酸语调说话的人是个年约十六的小和尚，白白嫩嫩的，模样倒也俊秀，他是觉字辈的觉慧，刚做完晚课回来，途径清风居的时候恰巧看到了明心，于是又嘲弄起了他。
    “哇！那边好漂亮的哥哥就是明心师兄？”
    一旁刚满十岁的无岸顿时睁大了眼睛，稚气的脸上充满迷离的光彩。那个很细心对待花草的人就是师兄们谈论过很多次的明心师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玲珑漂亮的人，就像。。。像每年五月的时候，般若寺里连绵成海的兰花一样清澈漂亮！
    觉慧显然对无岸这样的反应很是生气，他应该和自己一起嘲讽——哦，不，教诲明心才对，怎么可以夸他？
    “无岸，那是妖孽化身、作恶之躯，你不要被表象所迷——”
    觉慧狠狠中伤明心，试图改变无岸对明心盲目的好感，但无岸径自跑向了明心，丝毫不理会觉慧的“忠告”，这令觉慧气得跺脚。
    “明心师兄，你没做晚课吗？”无岸凑到明心眼前，乌黑的眼睛睁得老大。他以佛祖的名义发誓，明心师兄真的长得好漂亮。
    “哦，我还不是佛门弟子，所以不用做晚课。”明心微微惊讶，放下花草认真地回答。
    “是啊，你还有头发呢。”无岸伸手摸摸明心的长发，好光滑的触觉，他羡慕地看着明心，“你真幸运！像我就没这么走运啦，每天早、中、晚都要按时认真地打坐念经，不期间的还会被师父抽问，可是我笨，都答不上来，每次都让师父生气。”
    明心很仗义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靥如花，声音酥软温润，像梨花一样甜：“不要怕。以前师叔伯们也老骂我笨，还常常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顽劣成性呢。”
    无岸暗念阿弥陀佛，定住险些被他勾去的心神：“那现在你学好了，他们不骂你了？”明心师兄也会被骂？还真看不出来呢。
    “才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呢。”明心鄙视了他一眼，继而沮丧地低下头，闷闷道，“现在更糟糕，他们已经完全放弃我了。”
    无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明心师兄嘟着嘴一脸委屈的模样好可爱，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大白兔子。
    明心瞪了他一眼，无限哀怨，带着浓浓的孩子气，悲愤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人家掏了心酸的往事来安慰你，倒成了你的笑料啦？哼，怪不得你师父要骂你！”
    无岸却是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明心师兄好有趣，他张口欲言，右手臂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痛，接着一股力量粗鲁地把他扯向后面，撞上了一个硬实微暖的东西。
    “好疼。。。”无岸一阵眩晕，龇牙咧嘴地揉着被撞的额头，缓缓睁开一只眼，画面尚未清晰头顶处就劈里啪啦炸开了花。
    “无岸！你有没有听我的话？！是不是嫌自己的事太少了，没事穷绕啊？干什么和他讲这么多话，还讲得津津有味的！你马上给我回去！”
    无岸顶着雷鸣般的骂声终于看清了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嗯。。。狰狞的表情，吃人的目光？！
    “修。。。修罗！”神智还不清明的无岸下意识地吐出了他目前的人生中最最后悔的话。
    觉慧窒了窒，神情、动作及思维都停滞了两秒，然后他像回过神来般，冲着无岸破口大骂：“无岸！你说什么？！”他一个佛门弟子，师父最疼爱的徒弟。。。之一，竟然有一天会被别人大当作万恶的修罗？！
    他手如蟹钳，紧紧抓着无岸瘦小的肩膀猛摇起来：“你居然说我是修罗？你给我再说一遍试试！我哪点长得像修罗了？你跟我说清楚，我可是师父亲点的最聪明刻苦的弟子，怎么可能会像修罗！”
    无岸被他摇得连话也说不出，甚至思维也变得困难，巨大的恐惧如黑压压的鸦群般遮天蔽日涌向了他。
    这时他只觉双肩一松，然后跌入了一个柔软温暖、带着淡淡花香的怀抱。
    他闭着眼恍恍惚惚听到耳边有人说话，柔软娇嫩，满含怒意，是明心的声音：“觉慧，你要弄死他吗？”
    觉慧顿了顿，底气不足却仍然高傲：“谁叫他骂我是修罗！”
    明心冲他“哼”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他认真严肃地辩证，声音依旧纤细柔软，感觉上倒像是个正在告状的大孩子：“他哪里是在骂你，只不过在讲事实而已，你看你刚才的行径，佛祖一定都不肯承认你是他的弟子。”
    觉慧怒火中烧，他最瞧不起的就是明心了，而他竟然还敢反过来嘲笑他，他冷冷笑了两声，倨傲地说：“不是佛门弟子的是你吧，在般若寺整整待了十九年仍未能受戒出家，整天游手好闲、不务实事，活脱脱一个在般若寺白吃白住的被施舍者！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再看看你那张惑乱世人的脸，寺内寺外不知到有多少人在谈论——你才是般若寺最大的污点！”
    无岸蓦地心里一沉，他睁开眼、仰起脸，看到明心满眼的哀伤委屈。
    “修罗。”清冽的一缕声音淡淡扬起，有种穿透时空的空灵感。
    觉慧气得发抖，这已经是第三个人接二连三说他是修罗了，他气急败坏地朝声源瞪去，脱口欲出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