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爷爷把钢琴变成了棺材(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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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时分,我爷爷就在花园里弹着钢琴,凭借密码一般神秘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指挥一帮亡命之徒发动了哗变。
    哗变者十之八九都是我父亲的部下。他们给这次哗变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起义,把那些誓死与我父亲站在一起的昔日战友称为顽固派。
    他们的左臂都系上了白色丝带,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醒目。哗变者们名正言顺地向阻碍他们前进步伐的顽固派开枪射击。他们有条不紊地控制了整个局势。大街小巷摆满了尸体,形如准备用来修补坟墓的碎石。
    当哗变者们把老宅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他们左臂上的白色丝带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这时候,我爷爷走出了花园,站在大门口振臂一呼,宣告起义圆满成功。
    “唯一遗憾的,是让几条大鱼漏网了,”爷爷有些忧虑地说。
    “他们跑不掉的。我们已经封锁了整个小镇,”一个为首的哗变者说道。他的脖子上还系了一条半白半红的丝带。
    爷爷眼里闪出一丝光亮,就象东方渐渐泛白的晨曦。他一时兴起,命令十几个哗变者把钢琴从花园抬到庭院里。
    他即兴弹奏了一曲,旋律激昂悲愤,仿佛让大家重新经历了这次惨烈的流血事件。
    他的双臂系了十几条红色丝带。那是拥戴他的哗变者献上的荣誉和崇拜。
    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哗变者们欢声雷动,挥舞双手,起伏跳跃的红色丝带比燃烧的火焰还要壮阔。
    “你们听到的不再是联络暗号,而是我倾注自己所有感情写出的曲子。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英雄》。让我们把它献给活着和死去的英雄们吧,”爷爷跳到钢琴盖上,发表了一通充满激情的长篇大论。
    演说过后,所有哗变者满含热泪朝天鸣枪三次。爷爷从钢琴盖上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腕。他紧紧咬住牙关向哗变者们挥了挥手,然后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离开。
    片刻之后,极度兴奋的爷爷亲吻唐娜时,有两颗焦黄的牙齿突然掉在唐娜的嘴里。他这才知道为了忍住巨疼,自己把一颗门牙都咬松了。
    唐娜把牙齿吐了出来,恶心地望着他的嘴。牙齿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让爷爷若有所思。
    “听出来是什么声音吗?”他问唐娜,“是我开始衰老的两个音符。要不了多久,我全身每块骨头都会象这颗牙齿一样松松垮垮的了。”
    “你还没有老,只是有点疲惫而已,”唐娜安慰他说,“想想高兴的事情吧。比如你就要有儿子了,比如我们自由了。”
    “不要安慰我了。哎,不服老不行呀,”爷爷说,“我分得清楚疲惫和衰老,就象我知道睡觉和死亡的确不是一回事。”
    爷爷捡起牙齿放到衣服口袋里。“牙齿被敌人捡去就糟糕了。如果他们从牙齿上知道我开始衰老不堪,不知又要搞些什么阴谋诡计出来,”他解释道。
    他和唐娜在花园住了最后一宿。准确地说,他们是从早上八点一直睡到正午就醒了。然后,他们又搬回原先住的房间。爷爷跛着脚从花园里出来。阿古站在门口跟他们挥挥手,又折身返回花园。
    钢琴也从庭院搬到原来的房间。唐娜发现钢琴盖上有一双鞋印,这令她心疼不已。她和我爷爷大吵一场,诅咒他扭伤脚腕是罪有应得。
    爷爷笑呵呵地看着咿啦咓啦的唐娜,让她拉住自己的手把那些最难听的话发泄出来。大家是第一次看见唐娜发脾气,悄悄地把这次争吵称为“第二次起义”。
    “你骂起人来更好看了,就象鲜花在怒放,”我爷爷咧开嘴坏笑道。
    唐娜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让整个老宅为之震动。他形如一只被拍落的飞蛾那样,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股沉积多年的灰尘从屋顶飘然而下,仿佛就是从他身上脱落的扑朔迷离的蝶粉。
    第二天,爷爷苏醒过来。五根手指印还清清楚楚地留在他的脸上。
    “嘿嘿,又掉了一颗牙齿。我的嘴变成了城门了,”他从嘴里吐出那颗门牙,在衣服上把血丝擦干净,然后跟第一颗牙齿放在一起,“把这两扇门保管好是我的职责。”
    他一直望着唐娜傻笑。失去了两颗门牙的嘴,使他看起来象个调皮捣蛋的小孩。从那以后,爷爷见到任何人都是那副模样。
    大家暗地里都说,是那记耳光使他除了傻笑之外就没有第二种表情。唐娜却一口咬定,我爷爷是让来之不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过几天就会恢复常态。
    可是,隔了一段时间,他那招牌似的傻笑没有消除不说,言行举止也变得更加怪异起来。所有人都不敢对他说三道四,流露半点嘲笑之意。
    大家骨子里都非常明白,藐视一个近乎白痴的镇长,无异于玩弄一支容易走火的枪。
    事实上,尽管我爷爷言行举止变得有些怪异,可是他依然能够有条有理地行使自己的职权,仿佛他的傻笑与怪诞只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幽默和智慧。
    从哗变那天开始,我就不停地哭泣,嗓子都哭沙哑了。谁也不能把我哄得开开心心的。最后,我爷爷走过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两颗牙齿塞到我手上。
    “来,玩一玩新鲜玩意儿,整个小镇除了你,谁也没有玩过这玩意儿,”他说。牙齿的形状和光泽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那颗是你爸爸的牙齿,这颗是你妈妈的牙齿,”他说,“他们都死了。要是想他们,你就对他们的牙齿说说话吧。”
    “你骗人。他们没有死。这是你的牙齿,”我又开始哭了起来。
    爷爷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突然,他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使劲扳了一颗牙齿下来。
    “看,这才是我的牙齿,”他把血肉模糊的牙齿放在我的手心。牙齿还冒着热气,焦黄不堪,没有光泽,仿佛是走得气喘吁吁的老人。
    我嘿嘿嘿地笑起来。在我看来,这令人发指的一幕其实只是一个有趣的小魔术而已。
    “再变一颗出来,再变一颗出来,”我对爷爷嚷道。
    于是,他得意洋洋地扳光了嘴里所有的牙齿。他始终笑嘻嘻的,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好象是随意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又一枚逗我开心的糖果。
    很快,我就停止了哭泣。两颗牙齿足以让年少无知的我轻信爷爷的话,那就是父亲母亲永远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我把两颗牙齿用银线串起来,做成一根特别的项链挂在脖子上。
    不久,我又把爷爷从嘴里抠出来的牙齿用绒布擦得亮亮的,穿成一根手镯戴在手腕上。
    从那时起,我的脖子感受到父母的体温,轻轻勾起了淡淡的忧伤,手腕体味到了爷爷的滑稽把戏,常常情不自禁地偷偷发笑。
    慢慢地,我的表情也变得怪诞起来。大家在背后议论,说我和爷爷是面值相同的硬币,只是一枚要陈旧一些,另一枚要崭新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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