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爱吃泥土的怪异男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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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爷爷从大都市请来了写传记的知名作家郭德而。他提着黑色皮箱走进宅院,身后跟了一个挺胸凸臀的女人。这个干瘦的男人当着爷爷的面打开皮箱,得意洋洋地展示着满满一箱子的著作。
    “这些只是一部分作品。如果要把我的作品全部拉来,你得破费给我租一辆卡车,”郭德而扶了扶鼻梁上打滑的眼镜说道。
    然后,他指一指正坐在椅子上补妆的女人,压底声音对我爷爷说道:“其实,我得意的作品应该是她。她有一个非常洋气的名字,叫做沙扬尼纳。就是这个名字让我对她一见钟情。要是能够把她折成几叠,我一样会把她放进这个箱子里。可惜她的身材太丰满了,折不过来。”
    我爷爷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吓掉那个女人手里的化妆镜。粗俗的话语立刻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就是你了,”爷爷说,“你说话的味道跟我很相象。你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就是我想要说的。”
    这时候,郭德而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朝沙扬尼纳喊了几句,于是,那女人就把化妆盒放进小皮包里,步态款款地走过来,脸上堆满温顺和服从。她对我爷爷鞠了一个躬,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她向你尊敬的镇长先生问好,希望你多多关照,”郭德而说道。
    “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爷爷说,“听起来就象小绵羊在叫。”
    郭德而说他们讲的是异域话,就算在大都市也没有几个人能懂,何况在偏远闭塞的小镇。
    “告诉你,我以前还亲手宰了几个异域人呢。我想起来了,他们哀求我饶命的声音就跟你们说的话一样难听,”爷爷有些不高兴,在他看来贬低小镇就等于是看不起他。
    郭德而赶紧道歉,送给爷爷许多充满异域情调的精致礼物,让他象饱受委屈的小孩那样破涕为笑。
    爷爷把一个小铁盒子送给了我,里边装满香气四溢的异域奶糖。“剥起来太麻烦了,还是我们小镇的冰糖好吃,”我费劲地剥掉几层糖纸尝了一颗。
    “最里面这层糖纸可以吃,用不着剥掉,”郭德而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嘲笑。
    “异域在哪里?异域有多大?”很快,糖果奇妙的香甜让我的舌尖变成了唠唠叨叨的幸福女人。
    “异域就在这个铁盒子里,”爷爷看了一眼郭德而,一字一句地说道,“就跟铁盒子差不多大。”
    那个叫沙扬尼纳的女人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面孔跟她的名字一样与众不同,白皙、甜蜜、充满了诱惑,就象我吃过的那颗异域奶糖。
    事实上,真正让我对她感兴趣的是一种在宅院里流传的近乎童话的说法:沙扬尼纳是瘦男人折成几叠藏在黑色箱子里带进小镇的。她不是瘦男人名正言顺的妻子,一直过着躲躲闪闪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享受与瘦男人的内裤、牙刷和剃须刀一起被塞进箱子里四处奔波的待遇。这种说法以讹传讹,使她的妖艳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仿佛一只披着夕阳余辉返回巢穴的蝙蝠。
    在郭德而忙着写我爷爷传记的时候,沙扬尼纳就和我母亲之流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尽管她们听不懂异域话,沙扬尼纳还是用手势教給了她们保持年轻的秘诀。
    那段时间,我母亲也忙着用鸡蛋清、黄瓜皮敷脸,用牛奶洗澡,还从沙扬尼纳送给她的十几个五花八门的瓶子里掏出滑腻腻的东西,涂抹在毛绒绒的腋窝和松弛下蹋的肚皮上。
    “这是脱毛霜,这是减肥霜,这是香水,这是增白剂,”母亲指着那些造型别致的瓶子,如数家珍地对我说。那层因为家变而略显忧郁的神情,似乎早已让滑腻腻的东西吸收得干干净净。
    我摸了一下瓶子,手上立刻沾满了香气。“还不是玻璃做的,就跟爸爸的酒瓶子一样,”我不屑一顾地说道。
    母亲眉飞色舞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似乎充满生机的身体突然之间也萎缩了,涂抹在身上的东西唏哩哗啦地掉在地上,形如从一堵古旧干裂的城墙上剥落的泥块。
    “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比原来还年轻,就知道我跟他一样争强好胜,”母亲自言自语地说,“他和他父亲搏斗过,我和我的思念搏斗过。”
    我对母亲那些深奥得近乎疯颠的话语似懂非懂。自从郭德而走进我们姚家宅院,大家患上了一种叫做文明的传染病,说起话来文皱皱的,似乎害怕郭德而听不懂我们的土话而遭到嘲笑。
    我感到爷爷对大家咬文嚼字的样子有点反感,还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半个月后,郭德而根据我爷爷的口述写好了第一章,得意洋洋地拿给他看。
    “万事开头难。我敢对你保证,这绝对是我写得最好的一部传记,”郭德而抚摸着手指上厚厚的老茧,仿佛在把玩一枚历史悠久残缺不全的铜钱。
    “念来听听。我倒要看看我是怎样在你的文章里出世的,”爷爷低声说道,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那姿势就象刚刚诞生的婴儿。
    郭德而用标准的大都市话读完一页,爷爷就哼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了一句:“写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你最好还是用我们家乡话来写。”
    “要是这样,能够读懂你传记的人就只有你自己了,”郭德而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从来没有人这样评论过他的作品。
    “你说得很对,能读懂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爷爷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我只是打算把这部书放进我的棺材,作为去天堂报到时提交的简历。”
    “镇长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传记的真正意义,”郭德而摸了摸老茧,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道,“只是现在还没有哪部印刷机能够排出那些铅字。”
    第二天,我爷爷看到郭德而铁青的脸和黑色的眼袋,心里就暗暗高兴,知道他生了一晚上的气。于是,爷爷改变了想法,同意郭德而用那些文皱皱的话来总结他的一生。
    “为了表示歉意,我再多给你五十个银元,”爷爷拍拍他的肩膀,仿佛随手赏给小孩五十颗奶糖。
    “真的吗?”郭德而惊讶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大人物,真知灼见、慷慨大方、和蔼可亲、不计前嫌……”
    “还是把这些话写进书里吧,”爷爷说,“你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伙。如果我还是将军,我一定让你给我牵马,或者当我的令旗官。”
    也许是为了感激我爷爷的知遇之恩,郭德而夜以继日地涂涂写写,把自己弄得象一页乱七八糟的草稿纸。
    跟许多搞艺术的人一样,他也有一个据说能够激发灵感的怪癖。那天上午,郭德而披头散发地冲出房间,满脸涨得通红。他狂叫着跪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塞进嘴里咀嚼一番,然后艰难地吞进了肚子里。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仿佛在观赏一条蚯蚓如何表达对泥土的热爱。
    “他是疯了还是生病了?”大家小声议论道。
    过了一会儿,郭德而站了起来,抱歉地对大家笑了笑。
    “对不起,吓着你们了。这只是我的一个癖好。创作入迷的时候,我就爱吃一点泥巴,这样可以写出引人入胜的东西来,”他说,“不过,我觉得这里的泥巴有一股血腥的味道,咸咸的,就象撒了很多盐。”
    郭德而三天两头呈现出来的怪癖深深感动了我爷爷。那些天他写的东西的确蕴涵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概。
    “写得还不错。吃泥巴很有效,”爷爷笑呵呵地说,“我小时候也吃过泥巴。那是闹灾荒逼的。吃了过后几天都拉不出屎来。”
    “我大便很正常,不管吃多少都消化得了,我想我前世应该是一条蚯蚓,”郭德而说,“对了,镇长先生,如果我能有幸尝到你小时候吃过的泥土,你的传记将会成为空前绝后的丰碑。”
    我爷爷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第二天就派了一个心腹前往自己的故乡运几袋泥土回来。
    在此期间,郭德而三番五次地抱怨宅院的泥巴吃起来不爽口,就象吞一堆宰成肉丁的腐鼠。于是,爷爷特地从城门外不远的地方给郭德而弄回一盆上好的粘土。
    “真好吃,滑腻爽口,就象上等面粉,”郭德而受宠若惊地说,“我察觉到灵感开始象潮水一样不停涌动。”
    “我们家乡都是用这种粘土来做各种各样的瓷器。灾荒年生的时候,全靠我父亲是个手艺不错的瓷器工匠,我有幸吃过几天这种泥巴。后来,我们只有吃粗糙的泥巴了,因为山上的粘土都让饥饿的人吃光了,”爷爷伸出指头挑了一团在嘴里,强忍着吞了下去,仿佛在咀嚼那段难熬的岁月,“我的兄弟姊妹都拉不出屎来,一个接一个让屎憋死了。我命大福大,忍住巨痛用手指把自己的屎抠出来,总算活了下来。”
    “你是第一次给我讲这些事情,”郭德而的眼睛有点湿润,“写进传记里肯定非常动人。”
    “也没有什么,”爷爷继续说道,“我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姚家注定要三代单传,从他这一代开始,尽管生养的儿子不少,但是能够活着传宗接代的始终只有一个。”
    “是谁告诉你父亲的,这简直就是恶毒的诅咒,”郭德而激动地说。
    “是命运,不是诅咒,”爷爷平静地说,“预言在我身上也应验了。我生养了七八个儿子,都先后莫名其妙地死了。现在,唯一的儿子又离开了我。对了,不要把这些事情写进去。泥土的味道让我有些情不自禁。”
    每隔几天,爷爷都要派人去城门外弄一盆粘土回来,然后亲自送到小屋,跟郭德而一起一边品尝这种奇怪的食物,一边回想自己充满传奇色彩的岁月。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这样费心费力,是担心郭德而从宅院咸湿的泥巴中咀嚼出那段血腥的家变来。
    爷爷的胃口越来越好,解便也越来越通畅,仿佛他的肠子变成了一条精力旺盛的蚯蚓。有时侯,爷爷也会留下一团粘土,带回新房,兴致勃勃地捏出奇形怪状的泥塑。
    也许是身体里流淌着能工巧匠的血液,从小就不喜欢与粘土打交道的爷爷,随手捏出的泥塑竟然都焕发出不可言喻的魅力。
    那天,当郭德而看到爷爷一件刚刚捏好的泥塑时,不禁大吃一惊。他盯着泥塑看了足足一刻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这类东西我见得不少,第一次让我浑身颤抖的却是你摆弄出来的,虽说我还不能确认你捏的是究竟什么玩意儿,”郭德而捧着泥塑不停地颤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子蹦到手心里了,“象一只巨大的笔,又象男人的那玩意儿。真是妙不可言。生命的根和文明的源就在你手里融为一体了。”
    “你一说我才知道自己捏的是什么东西了。我父亲从小就逼我跟他学这门手艺,可是几十年后我才捏出第一个泥像,”爷爷高兴地说道,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没过多久,爷爷把始终弥漫着屎尿味的小屋收拾出来,变成了一座堆满沾土和泥像的瓷器作坊。
    郭德而那番真真假假的赞叹,把他的十个指头整编成一支不知疲倦的突击队,夜以继日地摆弄出一连串惊世骇俗的泥塑来。
    每天,他沉浸在刚刚发现的陌生世界里,任凭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突如其来的激情在使惯枪炮的手中摩擦出火花,照亮迫近终场的人生。
    当泥像一件接一件从十指间诞生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躯体其实只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里面包裹的就是他父亲触手可及的灵魂。
    “肯定是你躲在我的身体里,手把手地教我捏这些玩意儿的,”歇息的片刻,他呆呆地望着虚空自言自语,浑身飘逸出沾土的气息。
    派去家乡运泥土的心腹回来了,爷爷捧了一把故乡的泥土,不禁泪流满面。他把郭德而叫来,让他品尝了一碗。
    “故乡的泥土总是最美的,”郭德而吮了吮指头上的泥巴,“我们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去,这就叫轮回。”
    “我想告诉你,这些泥土都归我了。本来我是专门给你拉回来的,”爷爷抱歉地说,“不过,我还是要分给你一些,只是没有原先想的那么多了。”
    “我已经很有面子了,”郭德而说,“听人说你从来没有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待过任何人。大家都有些疑惑有些嫉妒呢。”
    “其实,我对任何人都掏心掏肺,只是有很多人不喜欢我心肺的味道,还说是狼心狗肺,”爷爷握住他的手大笑起来。
    那个心腹又去我爷爷的家乡运了一套烧制瓷器的器具回来。很快,爷爷就毫不费力地掌握了制瓷技艺,象婴儿张嘴吮奶一样自然而然。
    他把那些泥塑全都烧成瓷器送给大家。连仆人们也人手一尊,受宠若惊地用红色绸缎装饰一下,供在房间显眼的地方。爷爷送给我一件形如大象的瓷器,从长长的象鼻子里能够倒出茶水来。
    “我喜欢这头大象,”我抚摸着光滑的象鼻子说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你说对了一半,说是大象也对,说不是大象也行。它是公的,也可以是母的。”爷爷意味深长地说,“我给它取名叫象形,你也可以取别的名字。”
    “我就叫它大象,”我嘀咕着,随手把它和那个装过异域糖果的空铁盒子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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