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爷爷娶了好友的妻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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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一逃过劫难的仆人是阿古。断指的前夜,阿古从囚禁作乱仆人的房间里逃了出来,俨如一只预感到地震征兆的野兽那样,尖叫着朝宅院大门冲去。看守们围过来抓他。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阿古竟然腾空而起跳进了花园。
    那一刻,在昏黄的月光下,他的双手象小鸟的翅膀一样振动了几下,以轻盈优美的姿势跃过围墙,悄然无声地降落在地。
    我爷爷看到这幕情景后也惊讶不已,说道:“现在我不得不相信了,我们人是鸟变过来的。”
    当时,我也看见了阿古那惊人的一跳,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古怪精灵的童话故事。那些童话一直象温暖的手,为我天真无邪的灵魂指点人生最美丽的幻象。我对爷爷的惊叹不以为然。
    “这有什么希奇。阿古一定是一只鸟,”我对爷爷说,“我早就知道鸟可以变成人,人也可以变成鸟。”
    我爷爷派人打开了花园大门,想抓住那个似人似鸟的家伙。可是,阿古敏捷地在地上跑来跑去,甚至攀到树上跳来跳去,就象一道看得见摸不着的光柱,让搜捕者们无可奈何。
    就这样,阿古躲过了一劫。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花园外那一阵阵撕肝裂肺的嚎叫。“我要砍掉阿古两只手指,”爷爷望着花园说,“一只是本金,另一只是利息。”
    爷爷发誓要抓住阿古,可是几次都无功而返。过了一段时间,爷爷作出了令人意外的抉择。他决定放过阿古,并写了一张告示贴在花园大门上表明自己的宽厚大度。
    每天,爷爷都派一个仆人把告示高声诵读三次。阿古还是无动于衷,拒绝从花园里出来,似乎以为这只是一场诱捕他的阴谋诡计。他偶尔从围墙上探出头来,面无表情地东张西望。
    有一天,他竟然从围墙上跳下来,一把撕下告示又跳进了花园。不久,几乎目不识丁的阿古把告示背得滚瓜烂熟,天天骑在墙头上用滑稽可笑的强调高声诵读。
    “这家伙字认不到几个,记性还可以。我们读了几天,他就记熟了。”爷爷说,“他已经疯颠颠的了。实在不愿意出来,就让他呆在花园里吧。里边多个疯子,也算多点人气。”
    就在人们对那种变形的声音无动于衷的时候,阿古却突然从花园跳了出来。大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他嘴里不停地念着告示,仿佛那是一句能让他隐形的咒语。他跳出来又跳进去,跳进去又跳出来,至少来来往往了三次,每次都神色自如地携带了不少清洁工具到花园里去。
    从那天开始,也许是为了排遣寂寞无聊,也许是为了感激不杀之恩,阿古兢兢业业地打扫起花园来,把花园弄得有条有理的,与他杂乱无章的大脑浑然不同。不过,更让人不可理喻的是,有一天爷爷竟然把花园的大门打开了,要和新娘一起到里边去散步。
    “不用担心,我知道花园里有什么。我是阿古的主人。他还没有生下来,我就注定是他的主人了,”爷爷对家人们说,“他最多用那张臭嘴暗地里咒骂我。他绝对不敢来咬我。要是他真的有胆来咬我,我到觉得很过瘾很刺激,就象打仗一样让我青春焕发。”
    爷爷牵着唐娜的手走进了花园。阿古的身影在他们周围时隐时现,这让散步有了一种历险的刺激,让爷爷乐此不疲。有时,阿古还站得远远的,提着簸箕和扫帚之类的东西,对着他们傻笑。
    一连十来天,他们都没有碰到阿古的骚扰,这反倒让爷爷有些失望。“阿古只是花园里一株带刺的植物,只要不去碰它,就相安无事,”爷爷对唐娜说道。
    不久之前,爷爷发现唐娜从他的口型就能大体猜到他说的意思。这也是他冒险打开花园,带着唐娜游弋在往事里的真正原因。
    每次,爷爷都牵着唐娜的手,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些发生在花园里的往事。他觉得唐娜应该对自己的母亲了如指掌,至少有一点印象,就象一个公民应该对故土的历史略知一二。
    唐娜兴致勃勃地望着他不停张合的嘴唇。她太熟悉那张经常吻遍她全身的嘴了,那也是一座使她每个细胞可以立刻舒绽开来的花园。
    “他们只晓得花园里潜伏着危险的阿古,却不知道还有很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东西:花草、昆虫、树木、小鸟,还有你母亲的影子和气息,”爷爷对唐娜说道。
    唐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美丽的脸庞随着被清风吹拂的花朵一起摆动,散发出可以穿透时光的幽香。在我爷爷眼里,那张能让青春复活过来的脸庞,就是他人生隧道闪亮着光芒的出口。
    有一天,出现了让爷爷更加兴奋的事情。唐娜试图张嘴表达自己难以抑制的激动心情,可是她还是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噪声。以前,她自卑得连嘴也难得张,只是以无限的沉默和谦和的笑容来保护自己。当她坐在梳妆台前浓妆淡抹的时候,她相信嘴的用处只有两个:吃饭和接吻。
    “别着急,我知道你的心情。你张嘴的时候非常美丽,就象一只小鸟在飞来飞去,”爷爷高兴地对唐娜说道,“你慢慢说,让我看清楚你的口型,猜猜你想说什么。”
    爷爷费力地猜出了唐娜的话。这句话让他觉得空气里迷漫着一丝血腥的气息。
    “你想弹弹钢琴,是吗?”爷爷说,“现在小镇只有你会摆弄那玩意儿。大家都以为那是一个会发出动听旋律的怪物。你最好试试别的玩意儿,行吗?”
    可是,唐娜坚持要弹钢琴。被我父亲关进花园那天,她就萌发出这个强烈的念头。
    “那台钢琴会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三岁的时候,她就手把手教我弹琴了。那时我们还生活在离小镇很远的一个地方,”唐娜慢慢地动着嘴唇,力图让爷爷准确理解她的意思,“那本琴谱是她留给我的珍贵遗产,只有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想天堂里的人说话就跟弹琴一样好听。”
    唐娜的话似乎让我爷爷有些动情。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由钢琴引发的流血事件。他差点把它当成一句微不足道的寒喧忘得一干二净。
    十多年前,爷爷和唐娜的父亲带兵占领了这个小镇,打算给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画上句号,在这片水土肥美的土地上扎根下来。不久,另一帮军阀突然发动了一次偷袭,想把他们撵出小镇。从此,一场难分难解的拉锯战在两个军阀之间持续了数年。
    在最后一场决定性的战斗中,唐娜的父亲用自己的身体替我爷爷挡住了一排子弹。临死的时候,他拜托我爷爷照顾他的原配妻子。
    连我爷爷也很惊讶,唐娜的父亲竟然还有一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妻子。他一直以为这个不善言辞却豪爽耿介的盟友还没有成家立业。他几次给他牵线搭桥,都让他用腼腆的微笑搪塞过去了。
    “我不是想她,我是挂念我的女儿唐娜。聪明伶俐,嘴也很甜。我只见过她两次,却注定让我要牵挂她两辈子,”这个弥留之际的军人脸色苍白,瞳孔里出现了一张小女孩可爱的面容,“来,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些有关我妻子的秘密,你掌握了这些秘密就等于控制了她的灵魂。”
    他凑进我爷爷的耳朵悄悄地说着,就象把一件珍贵的遗物传递到一双值得信赖的手里。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说的话,几乎等于他几年的总和。
    “她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女人,”唐娜的父亲说道,然后,他突然亲了一下我爷爷的脸颊,就一头倒在床上死了。这种出人意料的举动比他的死亡更让爷爷觉得措手不及。
    过了几天,爷爷抓住了那个与他死打烂缠了几年的军阀,用他肥硕的头颅祭奠了唐娜的父亲。“我发誓对你的妻子就像对我自己的妻子一样,”爷爷擦了擦满是鲜血的手,郑重其事地望着唐娜父亲的遗像说道。
    不久,我爷爷派了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部队,带着一大叠美丽女人的照片和几箱黄金首饰才把唐娜的母亲骗到小镇。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回来的,还有一部漆黑发亮的钢琴。
    小镇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钢琴,以为那是一具装满晦气的棺材,串通一气阻止他们进入小镇。只有四岁的唐娜在母亲的授意下,在城门外弹了一支充满童趣的小曲,证明人们的想法是滑稽可笑的。可是,大家仍然顽固地认为,有史以来还没有一具棺材是从城外抬到城内的。
    “即使是把一具象棺材一样的东西抬进来,我们小镇从此也会多灾多难的,”这句话很快传遍小镇,连最初对此不置可否的人也跟着闹起来。
    唐娜的母亲坚持要把钢琴抬进去,我爷爷怎么劝也没有用。就这样,为了这台钢琴,她和抗议者们相持了两天两夜,似乎在延续着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她毫不让步,强硬的态度让爷爷想起了她丈夫在最后一次战役中表现出来的勇敢无畏。
    在城门外滞留了两天两夜后,唐娜的母亲打算返回,说她不愿意跟愚昧无知的家伙打交道。
    “一个容不下音乐的地方,一定也容不下我,”她露出鄙视的神情望着我爷爷,“这就是我丈夫为之献出生命的小镇?”
    就在唐娜和她母亲准备离开的时候,抗议者们冲出了城门,围攻唐娜的母亲,还想把钢琴砸烂。我爷爷朝天鸣了一枪以示警告,可是就象把一枚鸡蛋扔在地上那样毫无用处。
    狂怒的爷爷立即命令他的部队向人群开枪射击。那场暴乱以十九条人命和五十一个伤员草草收场,鲜血染红了苍老的土地和那部新式乐器。爷爷挤出一丝微笑把唐娜她们和钢琴迎进了城门。
    三个月之后,新政府以滥用武力为借口,乘机收编了我爷爷的军队,任命他为小镇第十三任镇长。新政府软硬兼施的手段让他也无可奈何。这是他一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溃败,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马就损失贻尽。
    “我现在成了一个输得精光的赌徒,只剩下几枚铜板了,”他看着那张如同病危通知的任命书说道。
    他独自呆坐了一天一夜,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了,一根一根地直立着,就象无数双高高举起的手。
    此刻,唐娜突然吻了我爷爷一下,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唐娜从来没有主动亲过他。
    爷爷从唐娜的眼睛里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同样有点淡淡薄的忧郁,就象黑色的琴键。
    “好吧,明天就叫人把那部钢琴抬过来,”爷爷轻声地说,对往事的追忆让他有些神情恍惚,好象刚刚从一场大病中康复过来。
    就在当天晚上,爷爷提前兑现了他的诺言,把钢琴搬到了新房。庞大的乐器使新房显得狭小了许多,但是,当我爷爷看到唐娜带着迷人的笑容坐上琴凳,从灵动的指尖流淌出悦耳的音符时,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世界上最宏伟的宫殿里。
    钢琴搬进小镇后,几乎一直放在妓院。整个小镇只有唐娜和她的母亲能够娴熟驾驭这部神秘的乐器。鲜血染红了钢琴,唐娜的母亲用了十张帕子,几十桶清水才把琴上的血迹擦掉,可是琴盖上一块鸡状的血迹怎么也弄不干净,似乎成了流血事件最牢固的记忆。从那以后,钢琴的音色总是有点血腥的味道,飘荡的音符是受伤的小鸟在天空跌跌撞撞。渐渐地,唐娜的母亲很少摸琴,她受不了充满血腥味的琴声。后来,当她的手指碰到琴键的时候,她甚至感到是在触摸一百多道伤口,从伤口中喷出的血点染红了她的衣服和灵魂。于是,她只是在教唐娜的时候做做示范。她认为弹琴是让唐娜在平庸无聊的小镇保持高贵和优雅的唯一办法。
    每天,我爷爷都要静静地站在唐娜身后,听她弹奏一曲。琴声中淡淡的血腥味让他浮想连翩,非常惬意。那是他一生中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晃荡着戎马生涯的辉煌片段,唯独不会出现的是死者清晰的面容和四分五裂的身体。
    “很好听,我看到了千军万马,听到了枪林弹雨,”我爷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琴声携带的血腥味似乎渗透了新房的空气,“现在我知道以后我该做什么了。我要把我的生命写成书,带到天堂里去读。”
    “这是一首描写月光的曲子,难道你没有看见黄澄澄的月亮吗?”唐娜惊讶地望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在宁静舒缓的旋律里看见了刀光剑影。”
    爷爷嘿嘿地笑了起来,拍拍唐娜白皙的脸庞,说道:“你的脸色比琴键还白,就跟你母亲一样。连你们惊讶的神情一模一样。”
    “不要老是在我面前提起她,”唐娜生气地掩上了琴盖,“你是要逼我掩上自己的耳朵?”
    爷爷是第一次看见唐娜生气。让他更惊诧的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竟然有一丝嫉妒一掠而过。
    “那就谈谈你父亲吧。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我自己。如果要写一部我自己的传记,至少一半篇幅都要出现你父亲的名字,”我爷爷说,“他说他是世界上杀人最多的一个好人,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现在想来这话对我也很恰当。我已经想好自传的名字了,就叫做一个杀人如麻的好人。”
    那段日子,我爷爷真的躲在一间小屋子里清清静静地写他的自传。房间里挂满了刀枪和勋章,还有几件他从来舍不得穿的笔挺制服。小屋子本来是用来养鸡喂犬的,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是散发出一丝淡淡的屎尿味。
    “我喜欢这种味道,”他对人们说,“我就是呼吸狗屎的味道长大的。告诉你们,我的传记就是要有这种味道。”
    爷爷使惯了刀枪,拿起笔来显得非常别扭,就象刚刚用上拐杖的伤病员。半个月过去了,他的传记依然只有一个题目和一行他故乡的名字。
    “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让我象这样伤透了脑筋,”他对唐娜说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刀枪更复杂的事情,那就是人的思想。”
    “我相信你写得出来,”唐娜微笑着说,“你不也当了几年的镇长吗?你亲自起草和修改的文件也不计其数呀。他们都说你写的东西还不错呢。”
    “那些东西写得再好,都是一堆洒了香水的狗屎,”爷爷闻了闻唐娜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象个孩子似的把脸伏在她温暖柔软的腹部。
    “也许是你好久没有听到我弹琴了,”唐娜说,“我把那些曲子一遍一遍地弹给你听。”
    爷爷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憋了一个月,还是没有起色。地上散乱着成百上千的草稿纸,仿佛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森森白骨。时而优美时而激越的钢琴声让爷爷联想浮翩,但就是写不出来,只好任凭往事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要请人来给我写,就象请一个马夫给我养马那样,”一天爷爷走出了小屋子,对家人们说道,“我真笨,以前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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