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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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basara》同人:真田主从/佐幸)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
昏暗的灯光笼罩在客店幽深的卧房里。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彼此交错。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
“佐助,这么做……是错的吧?”
“哈?难不成你认为两个彼此不相爱的人在一起做这种荒唐事还是对的吗?”
“那为什么……”
“这不是你有求于我吗?”
猿飞佐助跪坐在榻榻米上,在他对面坐着的是女忍春日。
“明知道不该怀有那种念头的……对于谦信大人,”春日低着头,双手在坐垫上紧紧握拳,“作为他的忍者,却犯了最大的忌讳,明明发过誓要以性命保护大人的,结果却反而成了被保护的那个……我不能再因为这些情绪而让自己分心,可是……可是我无法……”
“无法控制内心的欲望?”佐助抬起装着黑甲的指尖,摸了摸鼻梁。
“这种事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春日看着他说,“对于主上本应只怀有尽忠之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方向……这一点,你也……”
“好吧,你说对了,”佐助打断他的话,起身向她靠近,“既然如此,就毋需多言了。如你所愿吧……”
夏夜的微风吹过灯盏,烛火映照在墙上的倒影微动了一下。
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夜晚,只有蝉鸣和两人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声。
“嗯……”春日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吟。
佐助停顿下来,低头看着始终无法与自己对视的这个人。
“很疼吗?”他问。
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
“你要是不情愿的话,就揍飞我,”他说,“我可不欺负女人。”
“你就……只管做下去,”春日艰难地说道,“不用管我。”
“哈?这怎么可能啊?”佐助有些无可奈何,“这样吧,你就闭上眼睛想象他的样子或是喊他的名字……”
“这怎么行?!”
“不行吗?”
“当然不行!”
“可这不就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吗?”
“不对……”春日扭过脸,声音却十分微弱,“不是那样,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对那位大人怀有这种情愫已经是错误,又怎能将他带入这等非分之事?我无法……做到。就如同,你也无法将我当做那个人……”
“两回事,”佐助干脆地反驳道,“我从没有过替身这种念头,所以和你完全是两回事。好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下就算你哭,我也不会停下了哦。”
“佐助……”身体上的冲击还是令春日感到难以抵挡的疼痛。
“来,”佐助抓过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手……抓住这里。会好一点吗?”
“嗯……”
谁也记不清这一切持续了多久,等到结束的时候,唯一所能感觉到的只有肉体上的疲惫而已。
“啊呀,”佐助走到屏风边,穿上衣服,“结果你还真是一次都没有喊他的名字呢。这么说起来,我本人已经能够满足你了吗?”
佐助话音未落,春日手中的苦无已经朝他飞去。
“呜哇,”佐助用嘴叼住飞来的武器,取下后丢到一边,“你是黑寡妇吗?交尾一结束,就把雄蜘蛛吃掉?”
“交尾是什么啊!别用那种粗俗的说法!啊……”春日怒气冲冲的声音忽然被下腹的刺痛打断。
“喂,”佐助走过去,坐到她边上,“你还好吧?真是的,总觉得做了混账事呢,好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佐助,”春日问,“为什么……你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要求?”
“啊?嗯,怎么说呢,”佐助挠了挠头,“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是有需求的啊。”
“那意思是,换做别人也可以吗?”
“当然不是了,”他面对她,指了指自己,“你看不出来吗?我很喜欢你哟。”
“少来。”
“是真的啦,”他无奈地笑了笑,“一个人怎么可能跟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做那种事呢?又不是妓女。”
春日沉默了下来。
“你也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的吧?”佐助用手比划着少得可怜的程度,“别说不是哦,那样我会很受打击的。”
“我当然……不可能讨厌你,大概……还有点……”春日一边涨红了脸,一边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但是那不一样吧,爱与喜欢是不一样的两回事。”
“的确是不一样,”佐助透过窗子望了望繁星密布的夜空,“反正和所爱的人一辈子都没可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至少不讨厌的人在一起,不也挺好吗?”
“你是……那样想的啊……”
“我所要做的只是继续恪尽职守而已,其他的事嘛……就像你说的,会让我分心。”
“佐助。”
“嗯?”
“你还记得谦信大人受伤那次吗?”春日回忆道,“你原本是阻止我去报仇的,可最后还是任由我去了,那时候,你想到了谁呢?”
佐助没有回答,他很清楚对方要说什么。
“佐助你一直都是最冷静、最理智的那一个,你总是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做、如何去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即使是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你也仍然会说出残酷的话,因为你比任何人都要更加严厉地对待自己和他人。”
“别把我说得那么可怕呀……”佐助尴尬地朝她招了招手。
“我想这是身为忍者的关系吧,多数时候会不顾虑情绪因素而作出理性的判断。但是那时候我却在想,如果那次受伤的不是谦信大人,而是真田幸村,你仍然会如此冷静地保持理智吗?还是,会像我一样……”
“春日,”佐助继续看着窗外说,“我犯的傻已经够多了,远远多过一个忍者该有的程度。所以我不能再继续犯傻下去了。有些人就是天生很迟钝的嘛,我知道就算有一天我把什么都挑明了,那个人也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就一直这样下去吧,我不会说出来,也永远……不会碰他。”
“佐助……”
“你怎么样?”他问,“需要我留下来吗?”
“不必了,”她回答,“这点程度还死不了。”
“我会留个人在这里照看着的,”佐助走到窗边,回头对他说,“抱歉,我得回去了,旦那说不定还在等我。你也早点好起来,回到那位大人身边吧。”
“啊,”春日应道,“那么……再会吧。”
“多保重。”他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然后跳出了窗外。
在黑夜里,穿行于密林之中,似乎只有呼啸而过的疾风才能勉强让他头脑清醒。
“猿飞佐助,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他默默在心里自语。
回到府上的时候,真田幸村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旦那?”佐助跳落到他身旁,低头问,“怎么还没睡?”
“你才是……”幸村起身面对他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啊……忍队里有点事,刚刚处理完。对了,旦那是在等我吗?”
“不是……并不是……在等你……”
“你有话要对我说?”
“不,也……没什么。”
“那就早点休息吧,”佐助拍了拍他的肩,“你可是要干大事的人哦,好好养足精神。快去睡吧。”
“佐助……”幸村叫住了正要转身的佐助。
“嗯?怎么了?”
“你那时说过的吧,小山田阁下殉职的时候,你说过,如果我再那样下去的话,你也要考虑另投他主了吧?”幸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几乎都听不到。
“啊?你还记得那个啊?那都是胡说的啦,”佐助微笑着,下意识地伸手摸着他的头,“那时候如果不那么说的话,谁知道你要继续消沉到什么时候啊?”
“是说……你不会走的吧?”
“走?当然不会了。再说,旦那现在不是变得很可靠了吗?我干嘛要离开这么能干的主子啊?”
“真的吗?你真的不会走?”
“啊啊,”佐助把手从他头上放下来,歪过头看着他,“不会走的。话说你该不会一直在担心这个吧?”
“我当然……会担心啊,”幸村说,“对我来说,佐助是很重要的人,是不可取代的……”
佐助不露声色地看着他,这个人偏偏选在今天对他说了这种话呢。
“从小时候起就受到佐助的照顾,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离开。突然之间意识到会有这样的事,总觉得非常不安。”
“哦哦,那可不是吗?”佐助笑说,“你上哪儿去找像我这样尽职的保姆啊?”
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两个人在一贯的打趣声中各自回房就寝。
第二天仍然是和平常一样度过,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又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已经没有办法像过去一样面对那个人了。
时间过去了数月,佐助没有再见到过春日,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真难得,”佐助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你居然主动来找我呢。”
春日就只是面对他站着,也不说话。
“怎么样?过得还好吗?”他走近过去问道。
春日看了他一眼,然后抓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腹上,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有了。”
佐助僵硬地触摸着春日那明显隆起的腹部,缓缓抬头看着她道:“不是吧……”
“果然,不能要吧。”
“咦?什么?你要做什么?”
“你不用管了,总有办法可以弄掉的。”
“你疯了啊?!”佐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别乱来啊。”
“难道你想让我把他生下来吗?”
“那也总比杀了他好吧?再说他也是我儿子吧,你别一个人擅自决定啊。”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是儿子啊?而且那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觉得特别让人火大啊!”
“你嫁给我不就好了吗?”
“啊?”
“总好过未婚生子啊。”
“喂!”
“就这样决定了,”佐助一个公主抱把春日抱起,“你现在不能再像平时那样上蹿下跳的了,先跟我回主公大人那里请命。”
“请命?请什么命啊?”
“当然是请他准我们成婚了。”
“你说真的啊?”
“终身大事还能有假吗?”
“……”
所以稍后他们就出现在了武田家的正厅里,双双跪坐在信玄公面前,陈明事实。
“哈哈哈,”武田信玄笑道,“早就听说你们有婚约在身,这次终于定下了吗?”
“啊哈……”佐助干笑一声,一旁的春日正无声地瞪着他。
“老夫这里自然没有问题。”
“那么,请容属下即刻赶往越后向谦信大人提亲。”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你们明日再动身,”信玄公说,“今夜就在此屈就,不知春日意下如何?”
春日看了佐助一眼,而后回道:“谨听大人安排。”
“呼啦——”巨大的开门声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真田幸村手中握着长枪,气喘吁吁地望着跪坐在地的两人。
“哟,旦那。”佐助笑着向他打招呼。
“是真的吗?”幸村一边喘着气,一边直直地盯着他们。
“啊,你是指?”
“幸村,”信玄公对闯进来的人说道,“你也来恭贺佐助新婚之喜吧。”
“哈啊,主公大人,”佐助说,“还没有成婚呢。”
“反正也快了嘛,哈哈。”
“为什么……突然……?”幸村僵立在门边,表情生硬地追问道,“根本……没有听你提起……”
“这不是早就订婚了吗,都已经拖延那么久了……”
“是说为什么是现在?”幸村突兀地打断佐助的话,“为什么那么突然?”
“啊?人生总是不可预测的啊……”
“现在这个时候,武田军和上杉军是敌人吧?”
这句话令在场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
“幸村,”信玄公说,“阵营与个人是两码事,而且说起来,我们的初衷其实是一样的吧。”
“一定得是现在吗?”幸村并不理会对方的话,依然追问着佐助,“为什么那么急?不能以后再……”
“不能哦,”佐助回答说,“不可以再延后了。”
“为什么?”
“嘛,算了,我还是直说吧,”佐助说,“其实是因为年轻气盛,做了糊涂事,所以拖不下去了啦。”
“啊?什么?什么糊涂事?那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还是像过去一样天真啊。
佐助无语地摸了摸鼻子,回答说:“意思就是,我要做父亲了。”
“啪——”幸村手里的武器一下掉落到地上,他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女忍的腹部,然后就一直愣在了那里。
从初夏又转到了盛夏,闷热的空气充斥在卧房里,根本无法入睡。
“你不去向他解释吗?”春日坐在床铺前问佐助。
“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吗?我确实是做了那种事吧?”
“但和他所了解到的并不一样吧?我的话,虽然也已经放弃了,但至少谦信大人还是知道我的心意的,至于你……你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他吗?他看起来是那种,只要你不说,就永远不会明白的人。”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啊?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还是别给他平添烦恼的好。”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佐助……”门外的人说道。
“旦那?”
“你能出来一下吗?”
“啊……”佐助对旁边的人做了个失陪的手势,然后应道,“好的。”
幸村在门外等到他出来,就一个人先走了起来:“去道场。”
佐助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抱怨:“大晚上的,来道场做什么啊?”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朝他转过身来。
“佐助,你不能和她成婚。”
“啊?你说什么?”
“你不可以娶那个女人。”
“到底是为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
“我不是说过了吗?”幸村提高了嗓门,“你怎么可以和敌方的女忍……”
“喂,别这么咄咄逼人啊,你的意思难道是要让我抛下女人和孩子吗?”
“孩子……”真田幸村头一回对这两个字感到一阵厌恶。
“总之……总之就是不可以!”他大喊道。
“旦那,你原本不是这么不近情理的人啊。”
“你明明说过不会离开的!”
“我没说要离开啊。”
“你这样和离开有什么分别?”
“啊?”
“你……”幸村举起长枪对准他道,“不准备听我的命令吗?”
“我是你雇来的忍者不错,但是个人问题不在雇佣关系之内,”佐助并没有迎战的意思,而是继续耐心劝说着,“再说这件事根本不会影响到我的工作,我仍然是你的忍者,又没有说要离开。”
“工作……吗……”幸村低语道,“你果然……只是把这一切当成工作而已……那么至少听我的话吧,你难道不应该听雇主的话吗?”
“旦那……”
“把你的武器拿起来。”幸村将手里的长枪架起,与他对峙着。
“喂……”
佐助仍然不愿应战,而幸村已经举着长枪迎面朝他冲了过去。
对面的人不得不拿出手里剑迎击。
虽然幸村像是卯足了劲向他攻击着,但佐助丝毫没有尽全力应对的意思。
向他拼命攻击过来的这个人,脸上有着复杂的神色,从来没有过的表情,就算是对于形影不离的他来说,也非常陌生。
愤怒,不安,焦虑,还有那么点的不甘和……悲伤。
悲伤?为什么会是悲伤的情绪?但是那双眼睛里分明写满了这样的讯息。为什么?他搞不明白。
佐助忽然放开手里的武器,幸村击去的枪头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左肩。
虽然以最快的速度收回了力量,但利器还是在那里留下了很深的伤口。
从刚才起风就一直刮个不停,这时候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渐渐越来越密集。
血就混着雨水从那个伤口里流下来。
“闹够了吧?”佐助面无表情地对着他说道,“闹够了,就回去。”
他移开步子,从他身边走过。
“为什么?”幸村在身后漠然说着,“为什么要这样,佐助?”
“旦那,你已经是大人了。”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能不能别再孩子气了?”
那是当晚他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的好几天,他都没能见到佐助。
不过婚礼以后,佐助还是如约回到了甲斐。
从那时起,不管是他,还是幸村,大家都似乎有意回避着一些问题。
佐助的孩子在来年春天的时候出生了,是个男孩。
取名时,过问了大将和主上。
最后孩子被命名为“幸吉”,据说这原本是为佐助准备的家臣名,但一直都没有用上,现在就顺延给了这个孩子。
佐助一直遵守诺言,跟随在真田幸村身边,而春日也始终尽心尽力地辅佐上杉谦信。所以孩子从很小起就被寄养在两人的老家,而这两人又各自分隔两地,完全不是常人所理解的那种夫妇。
两人一旦碰面,大致就是进行如下对话。
“春日,说好了,我们各自为主上尽心效力,所以虽然是夫妇,但仍然是敌人哦。”
“是,是,”春日不耐烦地说道,“每次都说这些,你不会厌烦吗?”
“我只是在提醒你啊,”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遵从自己的意志,保护你最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就可以,无论何时,都不要动摇自己的决心。”
这种对话大概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默契吧。
又到了一年春天,战场的硝烟并未因春季的暖意而有所收敛。
潮湿的天气加剧了旧伤的疼痛,只有在这样的天气下,佐助才会注意到身上那些伤痕累累的战绩。
焦灼的战况几乎要将双方的兵力都拖垮。
佐助讨厌在这样的天气里战斗,这种温暖柔和的天气,应该最适合在家中的院子里午睡。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梦想了。
敌军是一群擅用长矛的部族,据说被这种武器刺穿身体的话,并不会马上死去,因为长柄会将伤口堵住而阻止血外流,就像腰斩一样,只会让人在痛苦中一点点慢慢死去。所以被长矛刺中的人宁愿将武器从身体中抽出,造成二次重创,以换得解脱。
佐助总是本能地畏惧这种武器,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会因为这种可怕的东西而丧命。
厮杀的声音盖过天空中忽然大作的雷声。
很快雨点便降落下来,包围整个战场。
对于猿飞佐助来说,阵营、立场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所要做的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保护好自己的雇主,完成他所指派的任务。
而这种工作却会将他置于一种立场,也即是与雇主相同的立场。所以此刻他必须随时注意战场的动向,以确保真田幸村的安全。
雨水造成的潮湿令他浑身不自在,心里莫名的躁动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
情势急转直下,佐助无意识地投入到武田的阵营之中。
他见识过太多的战斗,但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
那个红色的身影失去了以往的光彩,手脚像是被这雨拖曳着无法行动自如。
滞重,迟缓。即便他平时是个迟钝的家伙,在身手上却从来不会这样笨拙。
“你在发什么呆啊,旦那?”佐助如此自语着,投入到战况当中。
你为何而杀戮?你保护什么?又摧毁什么?
谁会在战场上思考这些问题?没有闲暇,也毫无意义。
可是某些奇怪的情绪在冲击着真田幸村。他的内心有过一瞬间的动摇。就连视线也像是被什么蒙蔽着,模糊不清,找不到焦点。
在那一片混沌当中,绿色的身影仍然隐没在苍翠树林的背景下,一直到耀眼的赤色漩涡将一切吞没,迸发出灼烧般的炽热,然而留下死灰的寂静。
长矛穿过佐助身体的瞬间,被击飞的手里剑回旋过来,切断了刺穿而过的矛头。
佐助手中飞出的苦无刺中了敌方的咽喉,在倒地之前的短暂时刻,那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刺进对方身体中的长矛抽了出来。
也只有到这个时候,身体里的血才会像泄闸的潮水一般喷涌而出,托这个的福,死亡会在极端的痛苦到来之前就降临。
“佐……助……”透过浓厚的雨幕,真田幸村看到那个身影倒了下去。永远在最需要的时刻赶来解救他的这个人,从未被击倒过的这个人,现在却如此轻易地在他的面前,永远地倒下,而他在最后的时刻甚至都来不及靠近他。来不及发现,来不及看清,来不及靠近,更别说救他。
“佐助……佐助!”他像疯了似地狂奔过去,跪倒在那人身旁。
佐助可以看到天空中降下的雨滴,一直落进他的眼睛里,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声音,但不是战场上的厮杀,也不是任何人的话语,只有雨声,一刻也不停息的雨声。
他收回视线,终于可以看见来到身边的这个人。
手不自觉地覆盖到那张脸上,眼角有什么东西和雨水一起落了下来。
发不出声音。
他开口,嘴唇微动着,想要喊出那个名字。
“Yu……ki……”
话语随着垂落下来的手而停止了,就如同给未完的乐曲划上一个突兀的休止。
“喂……说下去啊,”幸村低头对那个双眼紧闭的人说着,“念出……我的名字——Yukimura……继续……念下去啊……把我的名字……”
那一场雨下了很久,好像永远不会停下似的。
五六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战事进入了缓和期,在能够再次应战之前,各国暂时休战以恢复生力。
伊达政宗来到武田府上的时候,只看到有个孩子坐在门外。
“喂,”他走过去问道,“真田幸村在吗?”
“你找幸村大人啊?”男孩抬起一张圆圆的脸,睁着大眼看他,“运气不好哟,幸村大人要带我出去呢。”
“哈?”伊达政宗看了看他,又转头问一旁的小十郎,“这孩子是谁啊?”
“我叫猿飞幸吉,”男孩先一步回答了他,然后朝他咧嘴笑了起来,“嘻嘻。”
“幸吉,有人来了吗?”真田幸村的声音从门内渐行渐近。
“嗯!”男孩回答说,“有个独眼龙。”
幸村走出门来,男孩立即跑到他的身旁,抓着他的袖子。
“哟,真田幸村,别来无恙啊。”
“政宗大人也是呢。”
“你还真是悠闲啊,”伊达政宗朝他挑了挑眉,“休养生息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幸村低头看了看紧抓着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也抬头望望他。
“那可真是坏消息呢,小孩子一定不喜欢听这个,”他说,“你来找主公大人就是为了这件事吧?他正在等着呢,两位可以进去了。”
“这就是猿飞佐助的儿子?”伊达政宗俯下身去盯着这孩子的脸,“还真挺像的嘛。”
“你认识父亲大人?”幸吉好奇地望着他,眼中像是充满了什么期待。
“啊,认识,”他一边回答,一边起身往门里走去,“是个不得了的家伙呀。”
等他走进大门之后,幸吉才捧着脸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幸村低头问他。
“呵呵,”男孩抬头回答道,“父亲大人真是了不起呀。”
“诶?”
“那个独眼龙看起来好厉害的样子,他也说父亲大人不得了呢。”
“啊,”幸村若有所思地微笑道,“是啊,他的确很了不起。”
牵起孩子的小手,他轻轻说了声:“要出发了哟,幸吉。”
孩子听话地跟上大人的步伐,往后山走去。
沿途的道旁开满了樱花,空气温暖,微风时而送来花的香气。
在这样的季节里死去,该说是一种幸运么?
“幸吉,走得动吗?”幸村问手中牵着的孩子。
“嗯!”男孩使劲点了点头。
“不要我背?”
“不要,”孩子回答得很坚定,“幸吉自己走。”
在靠近墓碑的地方,幸村停下了脚步,这一次有人先到了那里。
“春日?”他远远望着她道。
春日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和身后的孩子。
“幸村大人。”
“好久不见了呢。”
“是啊,”春日依旧把视线落在孩子身上,“我这不称职的母亲给您添麻烦了呢。幸吉他有好好听话吗?”
“他很乖。”幸村说,“你还是……要留在上杉大人那里吗?”
“嗯,我不能离开太久,所以马上就得回去。”
“这么快?幸吉他很久都没见你了。”
“抱歉,我的工作太危险,不能把他带在身边,这也是……为了他好。”
“为了他,就不能考虑结束现在的工作吗?”
“我……不能,我不能离开谦信大人,这也是和佐助的约定。他已经做到了,我也必须守约。”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和佐助……”
“只有他能明白……我的这种心情,只有他……能体谅,”春日回望幸村说,“您能了解吗?”
“……”幸村沉默,没有再说话。
“母亲大人……”幸吉从大人身后走上前来,弱声说道。
“幸吉,”春日低头看着他,“要乖乖听幸村大人的话。”
像是为了逃避道别的悲伤情绪,春日很快就消失在了眼前。
“幸吉……”幸村蹲下身,看到小家伙一脸沮丧的表情,不由摸了摸他的脑袋。
“母亲大人有很重要的人要保护,父亲大人也是,他们都比幸吉重要吗?”
“怎么会呢?幸吉才是最重要的,”幸村安慰道,“因为太过重要,所以才把你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幸吉抬着一双有些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幸村大人这里是最安全的,”他把额头轻轻贴在他的额前说,“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幸吉,我会保护你,就想你父亲……生前所做的那样。”
“幸村大人……”
“来,”幸村一把抱起男孩,“我们去镇上买团子吃,淋上好多的酱汁,好吗?”
“嗯!”
坐在常去的店铺前,幸村把淋上酱汁的团子递到幸吉手里,看他张着小小的嘴去咬,连团子都还不能整个放进嘴里,结果酱汁全都沾到嘴边。
“终于找到吃相比我还差劲的家伙了,呵呵。”幸村一边笑着,一边去帮他擦干净。
孩子仍旧专心地吃着,牙齿努力地咀嚼。
“幸吉,”幸村出神地看着他问,“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孩子握住团子正往嘴里送的手停了下来,张到一半的嘴巴也闭了闭。
“我要当忍者,”他举着手里的团子说道,“像父亲大人一样。”
“哦?”幸村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
“这样我就能保护幸村大人啦。”
市镇上很热闹,人群喧哗的声音充斥着街道,可是从那一刻起,真田幸村的耳朵里只剩下那个声音,那个孩子说要保护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你总是被保护的那一个,真田幸村?”他这样自问。
就连这个孩子也这样说呢,要像父亲一样……不,他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十年的时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并不短暂,足以改变很多事,足以造就一个人。
十年后的猿飞幸吉已经是一名出色的忍者,他虽然不如他父亲那样经历过战争与恶斗的洗礼,他的身上也并没有布满累累伤痕,但他无疑是出色的,丝毫也不逊色于他的父亲。
而对真田幸村来说,最难以忽视的是那张脸,那张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脸。
“幸村大人,”幸吉从院子里的树上倒挂下来,把手里的小包递到他面前,“你的团子。”
“我不是说了,不要带的吗?”
“谁让大人你都不给我指派任务呢?”幸吉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地,“所以我只能干这些跑腿的活了。”
“那些事自会有人去做,”幸村说,“我可不会让你身处那种危险的环境。当初同意你学忍术,也只是为了能让你自保。”
“可是……”
“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地生活,别让我担惊受怕呀。”
“……”幸吉脸上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武田军早已大不如前,甲斐正在衰落,所有这一切正在将他们推向不利的境地。
持续不断的战事渐渐耗尽了军队的力量。而真田幸村仍然频繁地出征,做着最后的抵抗。
“幸村大人,我想……和你一起去。”幸吉跟在整装待发的真田幸村身后,如此请求道。
“不行,”幸村回绝道,“你要是离开了,谁来保护这里的人呢?”
“……”
“不用担心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幸村拍拍他的肩,随后就带领出征的队伍出发了。
真田幸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他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驰骋在战场之上,挥洒自如。
还能否从这个战场上回去呢?他自己也完全没有自信。
又遇上和那时一样的天气,感觉不是好兆头。
“真田大人,请您退后。”副将带领士卒挡在幸村前方。
“身为主将,这种时候怎能退却?”他没有听劝,依然准备出战。
“大人,此次敌方所使用的新武器,凡视野之内,几乎百发百中,望主将不要轻易涉险。”
“正因如此,才更应该出战,鼓舞士气啊。”
当他再一次登临战场的时候,所面临的已是全然不同的场面。即使能够全身而退,他也不再属于这个时代。
利器不断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终于有一支击中了他的手臂,而后是更加频繁和密集的伤害。
十多年的时光对他来说太过漫长了,漫长到令他忘记了应对的方法,漫长到消磨去他所有的力量。
所以就算当他面对直击而来的乱箭而无法躲开时,他也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身体在下落的过程中,他似乎也感受到那个时候那个人的心情,或许每个人在死亡之前的感受都是相似的吧。
可是在倒地的那一瞬间,有一双手压在了自己肩上,就和很久以前的某个人一样的温度,一样的触感。
那个和他有着相同面容的人,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以身体做盾保护着他。
被利箭刺穿的伤口流淌出血液,滴落在他脸上。
“幸吉,”他恍惚望着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
“幸村大人,”他说,“如果是父亲大人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做,不管到何时,不管轮回多少次,都一定会在这里保护着你……旦那。”
“佐……助……”他伸手拥抱住他,犹如想要紧拥住这个人的灵魂,“佐助……佐助……”
——
“旦那,旦那,快醒醒!”
真田幸村在熟悉的催促声中茫然醒来,刚睁开的双眼一接触到那张脸就定了住。
“佐助?”
“真是的,你终于醒了啊,”佐助跪坐在幸村的床铺边,低头看着他说,“太阳都晒屁股啦。”
是梦吗?
幸村还有点恍惚,无法立即从梦境里抽身出来。
“佐助,”他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啊,看出来了,”佐助有些哭笑不得,“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啊?居然哭成这样。你都已经是大人了,别动不动就哭呀。”
幸村眨了眨眼睛,还有几滴剩余的眼泪被挤了出来。
佐助把手伸过去,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
“做恶梦了?”
“嗯。”幸村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表情仍然沉重,似乎还是没能恢复过来。
可是梦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呢?他有些糊涂了。
“啊!”幸村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扑到佐助面前,“佐助!”
“什么?”佐助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吓了一跳。
“你没有和什么人结婚,也没当父亲吧?”
“哈?大白天的你在说什么梦话啊?!”
“太好了!”幸村终于松了一口气,满脸灿然地扑进佐助怀里,“太好了!真的只是梦,只是梦而已啊!”
“喂……”佐助接住扑过来的人,手抚着他的背,有些无可奈何。
“佐助。”幸村把头埋在他肩上,出神地说道。
“嗯?”
“你有叫过我的名字吗?”
“啊?”
“你一直都叫我‘旦那’,试试看叫我的名字。”
“试试看?喂,这是哪门子的新游戏啊?”
“就是想听你念出来而已……”幸村的手揪着他的衣服,整个人靠在他肩头,声音也因为一晚的噩梦而有些虚脱。
“我知道了……”佐助顺从地抱住他,用犹如安抚孩子一般的语气在他耳边说道,“Yukimura……”
透过大开的房门,可以看到院子里四处飞散的樱花,活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还真是幸运呢。
“佐助,”他靠在他肩上说,“谢谢……”
“谢什么?”
“一直以来……所有的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