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六年。
    我从挽卿那回来时，爷已经在宫里了，正趴在书案前不知道在忙什么。
    听得我的禀报，他头也没抬，只“唔”了一声，吩咐道：“别瞎杵着，过来帮爷研磨。”
    我忙上前做事，见爷正专心地临一副字帖。我国学不精，不认得是哪家的体，只知道他临的是千字文，一笔一划格外细致，似乎是楷书。
    “你刚刚说今儿个跟挽卿姑姑学认字儿了？”安静了好一阵子，突然听得爷问。
    “是。”
    爷此刻已把一副帖子临完，正搁回笔，听得我的回答又将笔拿了起来，递到我面前，说：“写给爷瞧瞧。”
    我不吭声地接过。来这里七年，额娘教我习字也有两年了，只是实在用不惯这种毛笔。我别扭地执着，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白纸上写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摩诘的？”爷瞟了一眼，“还算工整，没什么气力，不过写这个句子倒也算合适。”
    评罢爷又问：“你喜欢摩诘？”说着把我写的字拉到眼前，细细看着。
    “在家里额娘教我背的。”我选了个保险的答案：七岁的女娃娃若是谈李论杜，那还了得？
    “挽净姑姑？那倒怪不得了，你额娘原是汉人。”他放下了手中的指，靠在了椅背上，“有朝一日，也该去那钟毓灵秀之地看看。”
    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激动，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以为自己已经心死了好多年。
    我什么也不在乎，但我也想瞧瞧，我很想瞧瞧。
    前世，我家居北平，留洋的时候见着所谓的夷国繁华，虽说觉着新鲜，倒也没大往心里去——学成归国后却发现山河的满目疮痍。
    我随大哥行军，别说守江山，仅是寸土都很艰难：一个历经百年才得兴起的文明之地可以在数秒内被飞机大炮摧毁；万万人赖以支撑的信仰能因一场败仗而完全坍塌；死掉的人倒安然，活着的人却迷茫：胜利的口号喊了那么多年终究只是空喊。
    可所有人都拼了命地往前冲，因为退无可退，这个民族仅存下最后的脊梁……
    我终于是没能等到仗打完。我不知道太平了的河山是怎样，她的新主人又姓甚名谁？
    “舒歌儿？”恍惚中听得有人在叫我。
    “奴婢在。”我忙回道，同时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表情有过大的反差，一边偷看爷的反应。
    他却把头低回去，继续研究那句“明月松间照”，口中吩咐：“去给爷斟盏茶来。”
    晚上皇贵妃派人来传爷去用膳，我自然同去。只是去之前爷千叮万嘱：“到了皇额娘跟前，记得叫‘四阿哥’，还有，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不然爷也保不了你。”我道是，心想他这个样子还真像极了二哥，每当二哥做了什么父兄不喜的事，怕底下的人抖出来也是这么吩咐的。
    皇家的膳食和当年家里的正餐同样奢华。夫人是大家出身，自然锦衣玉食惯了，父亲也是相当讲究的一人，食不厌精，哪一道菜该用什么箸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跟厨子交代。然自从大哥第一次上完战场回来后，便对这种奢华之风深痛恶绝。在与父亲争吵了无数次，夫人几乎抛洒干净眼泪，亦不见成效后，大哥干脆跟他的那些兵呆到了一起。
    “眼不见为净。”多年以后，他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时他年方三十，两鬓却已霜白，脾气愈见暴躁，目光愈显茫然。
    豪门大户总是比小户人家少些什么，不论是在北平的军阀世家，还是紫禁城里的皇亲贵胄，骨肉之间总是隔着那么一层。看着爷恭恭敬敬地跟皇贵妃请安，正襟危坐进食；两个主子不说话，满屋子的奴才也不敢吭气儿。想想前几日在家中，小妹妹调皮打翻了汤碗，阿玛大声呵斥，额娘细声劝慰，弟弟愣在一边不知做什么，便只专心吃饭……再看眼前，云泥之别。
    吃罢饭，爷又在贵妃处留了会，说了说今日又跟顾师傅学了什么。爷不紧不慢地讲着，贵妃只是在一旁听，偶尔恩几下，话也不多，只是到最后才将我叫到跟前，问我在宫里过得可惯。
    我跪在地上，瞄到了爷本来随意搭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想想这一世可能还有好几十年好活，便规规矩矩地答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奴婢在宫里过得很好。”
    这也是实话，毕竟今天才第一天，没有什么不如意的。
    贵妃听了似乎很满意，说你额娘曾是我最贴心的人，可惜嫁出去了。四阿哥让你在跟前伺候，你虽然年龄小也得多上点心。难得你和四阿哥年纪相仿，女孩子家心思总是稳妥一些，你主子若是有什么怪点子可千万别任由他胡来。
    我一一称是，贵妃又告诫了爷几句，最后说：“得空也往你额娘那去看看。”便让我们退下了。
    从贵妃那去爷的寝宫统共也就那么点子路程，之前走过两次没觉着什么，今晚却发现显得有点漫长。
    前边有太监执着宫灯引路，我跟在爷后边，瞧着那比我高不了多少的背影，想着刚刚才知道原来爷不是贵妃娘娘亲生的——这个干系不大，贵妃似乎没有儿子，挺疼爷的。但瞧爷现在这副别别扭扭的样子，我觉得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