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之后，宫里的日子便觉着过得飞快。也许是瞧着我小，也没人来难为我这个才点大的娃娃。贵妃主子的身子倒是日益不好了，爷的脾气也开始变得急躁，有一次回宫悄没声息地摔了一个笔洗。我心里还奇怪爷这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怎么开始躲起来撒气儿了，后来才知道训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老子。
    今天归学回来，爷却显得心情不错，津津有味地赏着一幅鱼戏莲叶图，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累了，屏退了左右令我上前帮他揉肩。
    “爷今儿个看上去倒是高兴。”我一边忙活一边说。
    他眯着眼睛舒服了一阵子，才说：“今儿老八的字又被皇阿玛骂了，什么字如其人，那小子白长这么好看了。爷幸灾乐祸，成不成？”
    “爷这话可没当着旁人面说吧？”我稍稍加重了力道：原来小孩子这么容易忘形，不就是自个儿的字比别人好看些吗？
    “爷会做这种事吗？皇阿玛上次还说爷‘喜怒不定’什么的，那伙人都偷偷乐呵着呢……爷就不形于色一个给他们瞧瞧。爷什么都没说。”
    “人家八阿哥小爷三岁，爷还跟他犟，有什么意思？”
    “这就跟你说不清了，好了你停了罢。”
    我依言放下了手，他却把我的手抓过去细细端详，一边说：“我见宫人都用花汁子染指甲，你怎么没染？”
    “红艳艳的一片有什么好看？在家的时候额娘就不染，十指跟水葱似的，岂不更美？”
    “那也得手生得好看才成。”爷放下了我的手，“说来你进宫也有段日子了罢？半年？”
    “差不多，五个月。”
    “比起刚来那会，你话倒多了些。”
    “总得熟络了才敢说话吧？”
    “那倒也是。”爷趴回桌子，把玩着一块黄玉印章，突然问，“你想不想出宫瞧瞧？”
    “不想。”紫禁城外就是北京城，北平我见得还少吗？
    “为啥？听谙达说外边可好玩了。”
    “所以爷央谙达带您出去？爷胡闹！等过了几年爷分了府，还不是由您想去哪去哪。”
    “你也说是过几年了？那还要等到成了亲封了贝勒……爷还有好多年要等啊。”
    “我阿玛常说，既要立业，必得忍常人之所不能。”
    “得得，爷不就是想出宫瞧瞧吗？哪里来这么多道理了？你居然还扯上什么大丈夫在世立业了，一小姑娘家可别胡说八道，听着怪碜人的。”
    说归说，爷后来那股子韧性真的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我跟了他近五十年，瞧着他一路走过受了多少委屈……后来那位子终归是他的了，我累了，爷又死撑了十三年才歇下……爷这辈子，过得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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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得几日，到了晚上，爷从贵妃处用完膳回来。我忙上前，替他除下外袍换上中衣。这些事儿做惯了，倒似十分自然一般。
    “这是什么？”我将爷的外袍搭在胳膊上，突然觉得暖呼呼的一块，翻腾半天，捣鼓出一个小油纸包。
    “倒忘了，这是让谙达从宫外捎的。”他突然好奇心起，“咱瞧瞧。”
    油纸包里是三块碗儿糕。
    “吃吧。”爷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拿起一块往嘴里送，“味儿还不赖。”
    我拿起另外一块……绵糖糯米，这味道让我想起了两百年后的北平。
    北平城，腊月里的爆竹，街上的吆喝声，信远斋的糖葫芦酸梅汤，爆肚涮肉皇城根，热气腾腾的馄饨挑子，报纸草纸蒲包，大八件小八件，街上戴着老虎帽耍着玩的毛娃娃，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有钱人家小姐公子哥儿不伦不类的洋文……我发现我在想念北平，我爱着北平。
    恍惚是上辈子的事，北平的冬日，街上有吆喝着烤红薯的人，围着几人的豆汁儿担子，一人一碗吸溜个不停，爆竹声远远地不知从哪条街上传来，穿西装的人见面握手道新年快乐……林衷大哥牵着才五岁的我，走在北平的街头巷尾。
    “小之箜，吃不吃糖葫芦？”林衷大哥给我买了风车，糖人，包了半斤炒栗子给我暖在怀里，迎面走来一个卖糖葫芦的，草垛上的果子又大又红，他便蹲下身来问我。
    “不要。”我朝他呲了呲牙，“妈妈说甜东西吃多了牙齿会掉光。”
    “是吗？”他笑了，朝我手里的糖人点了点头，“那这个是怎么回事呢？”
    我看了看手中的糖人儿——孙悟空的头都被我舔没了。
    “今天我只吃这一个！”我示威般朝他挥了挥手里的糖人。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仿佛直达眼底。捏了捏我被冻得通红的鼻子：“都走遍了大半个北平城了，小之箜不累吗？要不要衷哥哥抱？”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毫不客气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顺便把粘了糖渣的脸蛋往他的衣服上蹭了蹭。
    他一把抱起我，替我理了理碎花小红袄，拉了拉我的小辫子：“小之箜想去哪里呢？”说着将我掂了掂，我乐得立马扒住他的领子。
    “去茶馆，听秃老爷爷说书。”
    “走咯！话说那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长坂坡前是大战曹兵，寻夫人，救少主，单枪匹马闯曹营，全凭胯下白龙马，掌中亮银枪！好个赵子龙，七进，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