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偶尔想起，我几乎快忘了我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老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了，特别是关于前世的。
    我只记得七十年前一觉醒来，自己是一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孩，抱着我的人正低头看着我，笑得眼睛弯成两弯月牙，很温柔很好看，于是我也对她笑了。
    她笑容更深了，我能看到她颊边有一个圆圆的酒窝。
    “乖，舒歌儿醒了呀。”
    后来我有了其它称呼：舒姑姑，舒嬷嬷……但最喜欢的，还是别人叫我舒歌儿，像轻快的鸟啼，叫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听的人更是愉悦，像轻巧的云雀，直飞达天际。
    我额娘，就是那个笑起来眼睛会变成月牙的温柔女子，是汉人。她嫁给我阿玛前是在佟贵妃跟前伺候的，当然这不是我问出来的，是她和阿玛抱着我聊天时说到的。我没有见过那位佟贵妃，不过额娘自小跟着她，这敦静的性子多半也是耳濡目染出来的。
    长大后我照镜子，大体来说还是像额娘多些，笑起来眼睛也能弯成两弯月牙，但怎么也比不上额娘的温柔如水，满到好似要溢出来；我也有酒窝儿，不过在嘴角边，有时说话也能看到。常年在宫里很少能见到亲人，有时照照镜子就仿佛回到家了。
    阿玛憨厚，大概也是有点大男人，但在额娘面前却很少耍威风。阿玛是镶黄旗的，好像做了个五品的官儿，是个副尉。但不管他在军营里的那群弟兄如何，他自己是很少在外留宿的，在家里对额娘也是客客气气。额娘柔顺，认为嫁了个对她这么好的丈夫便是福气了。只是依我在前世见过的来看，阿玛并不喜欢额娘，也许他心里想娶的是另一个女子，但这桩婚事是毕竟是贵妃娘娘保的媒。虽然我喜欢额娘，但并不因此怪阿玛，因为额娘笑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她其实过得挺幸福。
    当惬意的时候，日子是过得不知不觉的。我慢慢地能开口说第一句话了，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能被额娘握着手写出第一个字了，能背出第一首诗了，能缝一个歪歪扭扭的小荷包了……这样，慢慢慢慢，我长到了七岁。
    七年中，我又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于是额娘便分了心。
    七岁那年我跟额娘进了宫，见到了七年来额娘一直提起的佟贵妃，现在是皇贵妃了。
    额娘见着了旧主子，七年来我从没见她哭得那么失态过。我很想偷眼瞧瞧皇贵妃，终是不敢，但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能调教出额娘这一般人物的人。
    “挽净，哭什么。瞧你，都做娘的人了。”皇贵妃笑着说我娘，“你瞧女儿都这么大了。还不带过来我看看。”
    额娘抽噎着，把跪在一边的我带到皇贵妃跟前。
    “抬起头来。”
    听到吩咐，我依言抬头——这辈子这么近地瞧着皇贵妃是我唯一的一回，因为奴才不可以直视主子；贵妃娘娘应该是很美很美的，只是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的声音，好像碎玉相击般地动听；后来我在宫里只伺候了短短两年贵妃主子就去了，因为一向不在娘娘跟前，所能记得的，也没有别的了。
    后来？后来我就在留在宫里伺候了。
    因为那时爷，当时还是四阿哥，正好回宫。去跟皇贵妃请安时，听说了跪在地上的泪流满面的是他一岁时就嫁出去了的净姑姑，而边上那个女娃娃就是净姑姑的大女儿。
    当时的四阿哥应该不记得净姑姑是什么人，但是从前和净姑姑一块伺候皇额娘的挽卿姑姑，常常在他面前提起净姑姑的温柔可亲，说自己六个月大的时候感染了风寒净姑姑是怎么五日五夜不睡觉贴身照顾。现在净姑姑是一脸泪花，双眼肿得和桃儿一样，瞧不出该是什么样子，倒是她身边那女娃娃，瞧上去不笨……于是，九岁的爷朝我一指，对他的贵妃额娘说：“儿子要她伺候。”
    于是，我生平第一次进紫禁城，这一进，好几年再没得出来，直到四阿哥变成了四爷，成人，在外开府。
    额娘是一个人回去的，当爷提出要我的时候她也仅仅是愣了一下子，却并没有反对。皇贵妃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额娘对自己早早嫁出去没能在跟前伺候很是愧疚，自己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留大女儿在宫里伺候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之事。只在临别前嘱咐了我几句，但眼泪大概在见贵妃娘娘时流干了，她好像要哭，可只是红了眼眶。后来有人说我娘心狠，我想其实是因为额娘自幼便跟着娘娘，她知道，跟着皇贵妃，我受不了什么委屈。
    有时候我会拿前世的母亲和额娘比较。前世我母亲是军长的姨太太，应了句老话：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很想我陪在身边，可是我母亲硬是把我送出去留了洋，她常说我既然是军长的女儿，不能整天呆在屋子里跟只懂得谈论香水电影的小姐们打交道，没见过世面的人身家再好，也是上不得台面的。我想母亲是希望以后别人能唤我一声堂堂正正的“夫人”，而不是“小姨”。
    额娘却把我送出去伺候别人，其实就某些方面来说她也确实为我考虑得很周全。只是她和母亲站在不一样的地方看问题——母亲望着的地方比她高得多，也注定艰险得多。所以，这一世，虽然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丫头，但却过得不能不说惬意——也许是因为前世我有了很多，这一世再无强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