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巍颤颤地挪动着步子，芷铭和芷凉两个丫头一人一只胳膊，稳稳地扶着我。我慢慢地走着，一边眯着眼睛，吃力地分辨眼前的景物——最近这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朦胧中看到一小群宫女朝我这边走来，见到我齐刷刷地行礼：“舒嬷嬷。”
    “起来吧。”我把眼睛眯得更细，勉强认得出为首的丫鬟，好像是皇后身边的人，说起来那丫头大肚子那么久了，差不多该生了吧。
    那队宫女站直身，从我面前走过时都带着敬畏和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显然都是新进宫的。
    我看不清楚，但想眼前的这群女子，定然是绿鬓如云，眼波似水；或有如弱柳凭风，或有似霜梅傲雪，或皎比临月，或静胜照水……姿态万千，无一不在张扬着年轻的资本。
    曾经我也这么年轻过……
    “怎么又新进了这么一帮子人？”待那群宫女走远了，我才开口问。
    “皇后娘娘要临盆了，皇上怕人手不够，派人拨过去的。”芷铭答道。
    皇后，那个乌喇那拉氏？
    “我们走吧。”我说，继续扶着芷铭和芷凉的胳膊。
    那乌喇那拉皇后现在是皇恩优渥，估计她也料不到自己十多年后那个惨淡的下场吧……
    世事最是无常啊。
    “嬷嬷可还要去御花园走走？”见我有些出神，芷凉出声问道。
    “不了。”说着咳了两声，隐隐觉得整个胸腔都在发痛，这人一上了年纪呀，“我们去月华门那转转。”
    “嬷嬷又想去养心殿？”芷铭那个调皮丫头吃吃笑了。
    “三十年如一日。”芷凉惜言如金，不过还是有点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你们这两个顽皮丫头才多大点，哪里就知道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把重心移到芷凉扶着我的胳膊上，腾出一只手，往两个小丫头的脑袋上各敲了一下。
    “我还知道嬷嬷去完了养心殿还要去浮碧亭呢。这紫禁城这么大，从南往北跑的，嬷嬷也不闲累得慌。”芷铭摸摸脑袋刚刚被我敲过的地方，依然笑得赖皮。
    “铭丫头嫌累了？那今晚就凉丫头陪我这个老婆子好了……”
    “哎呀嬷嬷，铭儿说笑的。不累不累……”
    夜幕已经降了下来。
    黑夜中的紫禁城，是一个最适合回想往事的地方。
    到了月华门，我松开了扶着着两个丫头的手。她们也自然地放下了胳膊，看着我一个一步步地继续前行。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扶着月华门的门框，扶着西一长街的墙，一步一步走到遵义门……
    几十年了，宫里的城墙还是老样子，冰冷而厚实，踏实得让人想依靠，却冰冷得让人不敢贸近。
    岁月最是可怕，孩童会变成耄耋，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化成一掊黄土；单纯天真终会变成深不可测，两小无猜也会有一天来一场生死殊博；看开的人聪明地不去纠结不寻烦恼，看不开的意悬大半世心却算不枉红尘一场……甚至于斗转星移……不变的，也就只有它们这些死物罢了。
    走过了遵义门，摸索着经过了见证了几代帝王几代兴衰的宫墙，像千次万次的从前一样，满怀希望地站在养心门门前，直面养心殿，想着能见到记忆中的那一暖灯光；
    记忆中的那个帝王，会从成堆的奏折中抬起头，右手执着的朱笔在我额前虚点一点，带着疲倦却笑着说：“舒歌儿，奉茶。”
    ……
    夜深，月明，风清。
    养心殿的灯火并没有亮。
    “嬷嬷……”芷凉走上前，小声地对我说，“值班太监说了，皇上此刻正在坤宁宫陪着皇后娘娘呢。”
    “什么时辰了？”我眯着一对老眼，望着冰冷的养心殿，因为没有主人而显得愈发清冷。
    “戌时了。”也就是晚上八九点吧。
    “皇上今天来过这吗？”我把有点昏花的眼睛转向殿中的一个角落，那是我从前侍奉时站着的地方。
    等了一会芷凉才回答：“皇后娘娘今天胎动了一整天……”
    我费力地抬头，看着天上的一弯新月——只有它，在乾隆十七年的这个夜晚，和六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捶了捶又开始犯疼的腰：“走吧，咱回去睡觉。”
    说罢，扶着芷凉颤颤巍巍地往回走，拐到月华门时芷铭见我们出来了，忙上前搀起我的另一只手。
    “嬷嬷今晚还说故事吗？”
    “铭丫头想听啊？”
    “是嬷嬷想说吧？”
    “那嬷嬷今晚不想说了。”
    “铭儿想听铭儿想听……”
    三个人影走远了，冰冷的养心殿顶映着一轮残月，显得愈发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