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花自开,风不动——有心无情最恼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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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铺林立的上塘街,人来人往,是整个青云镇最繁华最热闹的所在。乔玉生一坐下,登时吸引住了众多目光。许是看出镇守大人浑身煞气,投注过来的视线都是躲躲闪闪,只是青云镇一向风平浪静,难得有些热闹,不看的话,还真舍不得,镇上往来的居民,慢慢围拢到叶暖画摊附近店铺内,三一群五一伙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上塘街街头的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心情激荡的诡异气氛,周围人声纷杂、吵吵嚷嚷,实在不是合适于画像的好地方,偏偏叶暖安然若常,并没有受环境影响分毫,她专注于手上画稿,对一切议论如同未闻,手中笔不停不抖,时而挥毫泼墨,时而细描慢画。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后,便见叶暖放下手中笔,捻起画纸轻轻吹了吹,托着完工的画稿走近乔玉生道:“大人,画像已完成!”
     乔玉生本是坐在凳子上接过画像,看了两眼倏的一声站起,浓黑的两条眉毛在额头上打颤,双手似乎难以承受画像重量而微微发抖。
     跟随乔玉生而来的侍卫见她家大人神情极为激动,心中担忧,上前两步凑过头来,面色随即也是大变,开口惊呼:“神了!真神了!她怎么知道大人出门上马时的模样?”
     旁观者再也压抑不住旺盛的好奇心,有几个胆大地早已奔过来,偷眼一瞧,立时大赞:“好画!镇守大人好气势!”这人也真算机灵,表面似在夸画像,实际却有夸乔玉生本人的隐意。
     还在不远处观望的人,闻得此言,才敢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围在乔玉生身边争先恐后地探头探脑,各种赞叹声,几乎要把乔玉生淹没。
     本是张梨门徒设计的一场好戏,眼见着不仅没达到打击张秋(叶暖)的目的,反而给她转败为胜,叫她们如何甘心?趁着人多,镇守大人又无暇他顾,一灰衣身肥的女子捏着嗓子尖叫道:“为何不敢画出大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模样?哼!妙笔再妙,也不过是个逃避真实的小人,画得再好,也只是粉饰太平!”
     平地一声惊雷,砸到人群之中,所有的热情赞叹都住了口,人群开始慌乱的往后撤退,不过片刻功夫,画摊附近只剩乔玉生和她身后侍卫以及对面所站的叶暖。
     站在众人同情和惊惧视线中的乔玉生,面色煞白,眼中除去怒和恨,更多的是美好回忆被掐断后回到冰冷现实时的极度绝望。
     叶暖转身朝发声的方位望过去,嘴角挑起冰冷而严厉的笑:“什么叫粉饰太平?看来你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底气不足,只敢背后说人!”
     恼人的低语果然被压下来,叶暖往乔玉生身前走近两步,指着画旁题字,一字一句高声念道:“西风簌簌悲声起,怒马扬鞭赴沙场。一样挥戈斩敌首,谁究弓短与矛长?
     ……要问我为何选择以大人上马这一场景入画,非关讨巧,而是因为我觉得大人身有大将之气!而将军,属于战场,属于战马,寻常百姓端端正正的坐姿,自然无法安在大人身上。”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许是会欢喜,可依照乔玉生目前身份以及那段过往,反而是讽刺。她面色不善,本欲开口发怒,见到叶暖清亮的眼底不见奉承反是坦荡,喉口一滞,便没了打断叶暖话的念头。
     一段话说完,叶暖换口气,又以凛然的语气徐徐道来:“上塘街人流密集,寻常百姓走在街上,一个不小心就要碰翻摊主货物。大人策马一路奔来,不曾撞上一人,也不曾损着一处街边小摊,由此可见,大人苦练三年的骑术已成。人人只道大人是一蹶不振,我却认为大人是想在跌倒的地方爬起。西边的游牧夷族时常骚扰我禾国边境,苦于没有擅长骑术的将领,征讨之计迟迟未能付诸行动。如果我没猜错,大人手下时常巡游在街头的百人骑兵队,正是大人训来做先锋的利器!”
     今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眼前忽如拨开云雾般,乔玉生面色由阴转晴,低头默念数遍画上题诗之后,那双曾黯淡数年的眼中,精光渐渐暴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整个人的气势,已从受伤后萎靡不振、躲在暗处舔舐旧患的幼兽,变成蹲伏于地、隐而待发的下山猛虎。
     乔玉生一掌拍上叶暖肩头:“丫头!老实跟你说吧,我苦练骑术本来只想以马代步,省得旁人见我行走不便指指点点,而那百人的骑兵队,一开始也只是为了陪我无聊时发泄苦闷。经由你一提醒,真是茅塞顿开。我懂你的意思了,跌倒不怕!我乔玉生一定要爬起来,好好站着给那些嘲笑我的人看!”
     乔玉生握紧拳头,仰头望天,好似在向天发誓。她高大的身体,站在街口,犹如一株伫立在万丈悬崖前、粗壮笔直的松,散发出一身浩然正气。周围人群蓦然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和喝彩声:“我们相信大人!”
     吹过三年西北风,乔玉生早不是当日一腔热血却莽撞不识事体的年青女子,她很快从激动的心情中平复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卷,扯过系于侍卫腰侧的钱袋,走到叶暖跟前道:“这幅画我很满意!我该付你多少银?”
     “大人觉得该付多少?”叶暖笑得狡黠,想起张梨门徒的针对,她有心想与这镇守攀些交情,便对尚在思考价钱的乔玉生道,“国之兴存,匹夫有责,我无力随大人上场杀敌,唯一能做的,便是借这一幅画,祝大人早日驱逐夷族,扬我禾国之威!”
     乔玉生听出叶暖话中意思,抚掌而叹:“你这一片心意,的确不该用钱财来衡量。我就收下你的厚礼和祝愿,他日杀敌功成,再来与你畅饮一场!”说完,她郑重一抱拳,即翻身上了马背。
     临走之际,乔玉生想起从下人口中听来的闲言,她转回马头一脸关切:“听闻你娘娘逢到天阴下雨,腿部痛不可当?”
     提及天阴时张平娘娘所受的苦痛,叶暖几乎就要落泪,吸了吸鼻子,急切地上前拱手相询:“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医治?”
     心结既然解开,乔玉生也不再避讳谈起她的腿伤,她朗声道:“我腿上也曾犯过这毛病,经由御医王大夫医治,如今已大好。待我联系一下云京,半个月之内必给你好消息!”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依。所以福祸二字,最难给它分个真正定性的界线。
     人之际遇,一小半靠天,另一大半,便是靠自己把握。一味哀叹于命运的无情,倒不如多花些心思,思考如何解决问题。手到心到,变祸为福未尝没有可能。
     在外人看来,妙笔张秋,能把一场灾祸消于无形,已是极大的幸运,何曾想到还有更大的幸运等着她?
     距离那场街头风波恰好十五日。瓦蓝的天空,预示着一个好天气,叶暖吃完早饭,装上大大小小的画具,往她常去的上塘街赶去。
     刚支起画桌,笔墨还没摆上,张柳已喘着气,一脸喜悦与兴奋地赶了过来:“云京笔墨堂给秋儿你送来了一张帖子和一封信。大红帖子上说,要聘用你为笔墨堂专司人物像的画师!”
     小小一个边陲之镇,出了位云京笔墨堂的画师,也算是整个青云镇上百年难遇的大事。此事一从张柳口中说出,人们立马奔走相告。
     消息很快传遍青云镇上大街小巷,有人喜,也有人忧。
     喜者自不用说,忧者便是那暖风居内的几个大小馆人。
    
     入夜的暖风居依旧灯红酒绿,看似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但一走进那华美的大厅,你就会发现那不同寻常的冷清。这时间正是秋风送爽的好季节,离那年关还早着哪。
     熟识的老客,被阻在门外,每每怒冲冲地上前询问,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是今日暖风居中官人集体休息,若追问得太过,便只得一句“狮子也有倦怠的时候!”
     寻欢客们久立其门而不得入,唯有摇摇头,叹一声,罢了罢了,还是回家捂自家坑头吧。
    
     吱呀一声,季月推开殷冉卧房门,一眼就瞧见百无聊赖地的殷冉,不似平日那般斜倚在锦塌上,而是反常地端坐在椅上,面无表情,最勾人心魄的眼也迷茫得没了焦距,修长的食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早已喝干的茶盏,发出寂寞而单调的丁丁声。
     看到这样的殷冉,季月眉头轻皱,忽然浅笑着上前,扬起手上写着众多名字的花笺,打破了室内的安静:“明日便是那小张秋为我暖风居画最后一次像的日子,我与馆内众兄弟安排了一场送别宴,今夜各位兄弟皆已齐备好相待的百花酒。不知殷兄准备的是啥酒?”
     一闻百花酒三字,殷冉眉头跳了几跳,转向季月的眼中微不可察地夹杂着些许极复杂的感情。
     “看模样,殷兄还没准备呢。”季月了然,举起手中花笺,低头一一念来,“梅弟备的是冷梅香,孙弟备了醉兰,林弟竹情,赵弟……我是月季愁,楼内能上得台面的迷情酒都快被挑光了,还剩一个夜合欢,我们专门留了给你。怎样,可有兴趣参与这一场争夺?”
     见殷冉无什反应,季月顿了顿再道:“本来定的规矩是接了谁的酒,就由谁来,如果她全部受了这些酒,不排除我们一起的可能。”他偷窥完殷冉面色,挥着手中花笺当做扇子,嘻嘻一笑,“不过那小张秋好像是个处儿,不知道能否经得住十几个饿狼?”
     不错,握住茶盏的手指紧紧地蜷起来了,看来是有反应的!季月笑意更深,坐到殷冉右侧椅上,慢摇着二郎腿,继续刺激道:“我敢保证,楼中兄弟,或多或少都对她存着一份心,区别只在多少和真假之间。但无论真假,能与她一度春风,谁都无法抵挡这个诱惑。而林弟,尤其是志在必得!
     我也知道,你一向嬉笑红尘,最是无心无肺。可人总是有感情的,你只怕也不能逃脱这个例外。要不,这半年来,你一个客人未接,是为哪般?时不时请她来画像,又是为了哪般?知你莫若我!”
     “她不是那样的女子。”殷冉沉默了半天,才垂着眼皮吐出一句话。
     “女子不就那样?你也别太高估了她!”季月如何不知一向高傲的殷冉心结所在,卷起花笺敲打着桌面,带着对这世间的嘲笑,“女人哪,不过是情欲的奴隶,一旦尝到那滋味,只怕舍也舍不了。就像那些自封为卫道士的书院女,还不是每日每夜往我窝里钻,不理她吧,恨不得巴巴地舔我们的脚。”
     望见一脸不苟同的殷冉,季月微微叹息:“也许她是有些不同,但你这样也不是办法。像我们这样的馆人,最要不得的便是感情。所以我说你啊,与其选择逃避,不如痛下决心,直接面对;与其留着遗憾,不如拥有一朝,得偿所愿!”
     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季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抛下最后一句话:“那个,酒是我帮你备,还是你自个儿准备?”
     “我自己来吧。”殷冉静默许久,才答道。灯火在他眉间跳跃,他那平日云淡风轻的眉眼,不知为何倦意深深,似是不堪重负。
    
     说是送别宴,可为何这一桌上各位馆人看她的眼光,都透着几分诡异呢?
     叶暖颇有些坐立难安,第一次觉得赴宴也能赴得心惊胆颤,她低头静悄悄喝着自己杯中的茶,希望能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这宴,本就是为她准备,哪容得她逃避在一旁闷声不吭?
     一番客套的开场过后,进入正题。
     今日暖风居大官人殷冉异常沉默,季月觑了眼他左侧的殷冉和挨着殷冉而坐的叶暖,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清清嗓子道:“百花丛中过,哪能不沾香?再有半月,便是小张秋你的及笄之日。可惜分别在即,哥哥们也没法为你庆祝了。难得今日大家都在,各位哥哥都拿出了暖风居的招牌酒,趁着年少,青春正好,让小张秋与我们醉上一场!”
     一见季月说到点上,馆人们千娇百媚地眉眼也丢了过来,叶暖身体微僵,还未等她张嘴说什么,一位姓林的小馆人端着酒杯到了她身旁,贝齿紧咬住下唇,直直地用那双描画得极精致却有几丝红肿的眼盯住了她,“平日里你躲我,也就算了,这最后一次,你别拒绝我!”
     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他与叶暖间七个月前的纠葛,更牵出了叶暖心中的愧疚。
     暖风居男子,年满十五,开始正式接客,那些小馆人的第一次,可由自己选择自己中意的客人。而这林小馆,中意的便是叶暖。叶暖年近及笄,为他们画像,抬头凝眼是无可避免的,一袭青布粗衣,本就无法掩盖去她品貌间的风流,何况再加上那双清如秋水的明眸?
     平日里那些心动的馆人,几次提出可以对她免费招待,只因她淡漠如冰,神情肃而无邪,玩笑便只是玩笑,倒也无人敢对她动手动脚。这林小馆暗示几次不成,便趁骗她来画像的那次,自己先喝了暖风居迷性最烈的夜合欢。
     林小馆可算是馆爷经手调教得极成功的一位小馆,面容本就年轻娇媚,药效上来时更是红唇如花、醉眼迷蒙,要换作旁人,只怕早一把反扑上去了,偏偏他遇上的是叶暖。当林小馆放下身段,腰软如蛇地主动贴上叶暖,刚把画像描出个轮廓的叶暖,登时如惊兔,连她吃饭的工具都没来得及收拾,一扔画笔就仓皇冲出门。
     而被扔下的林小馆,遇上了青云镇土霸王,那日过后,据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女子的接近无比恐惧。
     事情最后在馆爷和他们这帮兄弟的调解下,算是雨过天晴。只是料不到这林小馆对她依旧念念不忘。
    
     瞧见叶暖僵持着不应,坐叶暖右侧的馆爷终于开口:“这男女之事,妙就妙在你情我愿上。若是强买强卖,可就失了那点趣味喽。何况众多兄弟都还没开口哪!林竹啊,你就先坐到自己位上,等各位你兄弟把想说的话说完,让小张秋自己选吧。”
     双方的尴尬算是缓去了,而且形势比人强,接受到数十道各色目光,林竹低头咬牙,坐回自己座位。
     “小张秋,小画师!来来来,哥哥给你敬上一杯酒!”数十道热情的声音,再度不甘沉寂。
     宴是好宴,酒无好酒!叶暖也算明白过来了。人无法忘本,她能有今日,全靠他们的支持,他们今日的要求,在这个世界,说来还是她赚了。只是即使她心底没有阴影,感情也不能用身体来交换。叶暖起身,拱着手团团一揖,准备以茶代酒来请罪:“喝酒误事,而且我娘娘之所以被压断了腿,究其原因也是因为受了醉酒人的连累,所以,我不碰酒!请各位官人恕罪!”
     这事他们也知道,不过今日一别,也不知能否有再见的机会。季月不等其他人的反对声起,温和相劝:“我们也不是要灌醉你,这样好了,只喝一杯,我们这么多人中,随你选哪个人手中的酒。”眼睨向叶暖,以不容拒绝的理由,拖长语调道,“认识一年,交情不深,但也算有点。这一点小小面子,小张秋总该卖给我们吧?”
     众人附和,神情激动。炙热的眼光聚在叶暖身上,几乎就要把她烤融化。叶暖情知避无可避,唯有硬着头皮抬眼,环视一圈,视线落到她右侧一直沉默的殷冉身上:“我选殷大哥吧。”
     “为何!难道我与小秋儿的交情比不过殷兄?”
     “确实说不过去,我房里可有你画的十幅画呢!”不甘心的声音在厅中响起,显然有人不服气。
     叶暖面朝出声抗议的几人望去,一面柔声道:“如果不是殷大哥,我也无法认识各位,更无法与你们攀上交情。娘娘教过我,做人不能忘本。”
     一切姻缘,由他而起,也由他而终吗?自嘲、无奈、心痛,等等复杂的情感,一股脑儿涌上心间,殷冉唇畔勾起微微一个笑弧,伸手取过叶暖面前喝空的茶杯。
     见事已成定局,季月终于不怀好意地笑开了,他凑近殷冉耳边低声道:“果然被殷兄得到手了,恭喜恭喜!不知殷兄能否告诉我,你是打算用那销魂十八式,还是温柔第九招?”
     殷冉抿唇不答,抬眼斜睨了叶暖一眼,触到叶暖清亮的眼眸中的坦然和信任,他倒酒的手忽然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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