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承  日影迟,秋夜凉——屋漏只怕连夜雨。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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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丫头,谁准你到黑丫家地里捡稻穗的?”张小胖一脚踩上叶暖刚要捡起的稻穗,一副特意找晦气的挑衅模样。
    饱满的稻穗,被一粒粒碾压在泥中,叶暖直叹可惜,但可惜已无用,她只有直起腰寻找其余散落在地的稻穗。
    而后一连五次皆被人这样作弄,叶暖方知今日她是避无可避,遂抬首望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女孩,反问道:“有谁不准我在这捡?”
    “是我,我不准!”
    “为什么不准?”
    张小胖不料叶暖敢回嘴,梗了梗脖子,继续理直气壮:“这不是你家地!”
    “那地也不是你家的,准与不准,应该不是由你说了算吧。”叶暖试图与她们说理。
    “是黑丫姐家的,黑丫姐肯定--”旁边的孩子见张小胖没了言语,赶忙帮腔,话说到一半,看见村上一大帮孩子陆续围拢过来,其中就有张黑丫高高壮壮的身影,赶忙举起手招呼,“黑丫姐,过来!你说你准不准这野丫头捡你家地里的稻穗?”
    张黑丫虽是村中孩子头,却很少惹事。这边发生的事,她本来不想管的,被叫到后,倒也不能置身事外。她便慢慢走了过来。过来了也不说话,只是面无喜怒,低头看着叶暖。
    同在西山坡放牛,叶暖见过她十几次,对她脾气也算略有所知,所以叶暖仰着脸望着张黑丫,面上平静,全无一丝恐惧。
    人皆有保护弱小的心理,张黑丫也不例外,而且要真说来,她还欠这孩子一个人情——放牛最怕的,莫过于牛跑到地里吃庄稼,上回她拉肚子,急匆匆搁下牛桩子没钉牢,等回去一看,嘿,真险!牛就在她隔壁张老虎地头徘徊。她放的牛,最贪食,碰上庄稼哪有不冲上去的道理?她跑近一看,才知牛之所以反常的没啃庄稼,是被那小小的孩子死命拽住了缰绳。缰绳栓过牛鼻环,本来轻易就可牵动,奈何她这头牛铁了心要啃麦苗,与那孩子犟上了。双方力量悬殊,那孩子半个身体都躺到地上了,还是憋红脸不肯放手。
    人说她张黑丫嘴咄,她认,但嘴咄之人,往往心里亮堂着呢。那孩子施完援手静悄悄走了,她张黑丫也静悄悄记住了这份情。
    平常时候,那孩子见了她们,自动让出水草茂盛的地方,以她性子,必然不会挑起争端。张黑丫审视完叶暖,即抬起头看着张小胖,挑眉拍上张小胖肩头,语重心长道:“别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小胖!”
    最后两个字,是重音。张黑丫也相信小胖心里有数,转过身,大手搭上二弟张红儿头:“一个男孩子也来凑什么热闹?红儿,跟我回家!”
    张红儿一扭腰,从他姐姐的五指山下脱出身:“不嘛,我还要玩一会。”如泥鳅一般,三两下钻到人群中,拉着与他同龄男孩的手,对张黑丫喊道,“我和张小兰一起回家。”
    对于她这个幼弟,张黑丫一向没办法,只得丢下一句“不要玩得太晚!”离开了这一群孩子。
    农村生活单调,每天除了围绕狗鸡猪牛之外,再没有半点可供消遣的物事。所以偶尔听说谁家打架了,半个村子都会轰动,而孩子尤其爱凑热闹。
    方才经由张黑丫这么一说,张小胖本想回去,谁料后面风闻打架赶来的孩子不依,一个个嚷着没劲,没劲。甚至于还有一个趁着人多混乱,喊了一句:“小胖小胖,胆小如鼠!”
    老鼠两字,是小胖一生最恨。她娘怀她时动过胎气,生下的她瘦瘦小小只比老鼠大点,即使这四年一直服用上等健木,身体还是比同辈孩子瘦,以至与她同龄的张黑丫成了老大,而她不得不屈居老二。张小胖心火直冒,一个大步跨到人群中,环顾四周大喝一声:“哪个兔崽子背后说人?”
    既然是背后说人,自然没有人肯承认的道理。碍于张小胖正怒,其余孩子一声不吭站着,生怕被小胖怒火波及。
    跟着后面那帮孩子跑来的张柳,已经看到小胖身后的叶暖,他咬着唇悄悄走近,不提防在离叶暖还有五步远时,经过小胖身边被她一把抓住胸前衣服,劈头就是一通质问:“是你吗!”
    小胖瘦归瘦,力气还是蛮大的。张柳被揪紧的衣襟勒住脖子,黄瘦的面颊渐渐起了不正常的红紫。
    “放手!放手!”叶暖一面急切地叫着,一面死命掰开小胖紧抓住张柳前襟的手,眼见硬掰不开,只得急做澄清,“不是柳儿!”
    “不是他?那是谁?”张小胖其实也明白不会是张柳,只是一时不想放开找到的撒气筒,闻言微微减弱了手上的力道。
    方才站在她对面、眼神躲闪的绿衣女孩,叫张金宝吧,那她母亲肯定是素有张老虎之称的张虎。对于这位张虎,妇人张平多次嘱咐过叶暖,千万不要招惹张老虎一家,尤其是那贼得像狐狸的张金宝。张虎与张小胖娘一向不对盘,连带着孩子间也有了矛盾。真正喊话的人,其实很显然。但这指正之人,不该是她叶暖!依照张虎的泼辣彪悍和她女儿张金宝的报复心,招惹到她们之后,麻烦更多。
    她的这个家,在村上身份尴尬,早已不能再承受更多的麻烦,倒不如让张小胖火发到自己身上。
    叶暖挺起胸膛站到张小胖面前,盯住张小胖眼睛,大声道:“好女不欺弱男,放开柳儿,有什么事,你冲我来!”
    “好!”小胖闻言,很爽快地松开手,指着叶暖质问,“是你骂我的,对吗!”
    “不是。”叶暖虽然有意从小胖手中救出张柳,却无意揽罪上身,把张柳护在身后,仰面直视张小胖。
    “你骗人!”张小胖改而抓住叶暖,表情凶狠。
    “如果我回答说是我,才是真正骗了你。”叶暖尽量试图以言语来化解双方矛盾,“你比我大也比我聪明,应该自己找出答案。”
    叶暖表情无假,乌黑的眼珠中的光芒亦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张小胖慢慢放手,转头找其余人,“是谁?”她一个挨一个一路问着。
    “不是我。”问过一个摇摇头,退下去了。
    “也不是我。”另一个乖乖回答。
    老二的威压很大,周围十几个孩子,竟然不约而同的自发站在原地,犹如排队般等张小胖询问。
    这下没她什么事了吧,叶暖拉住张柳,背起扎好的半捆稻子准备回家。
    没走完十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嗓音:“慢着——”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心虚而想转移众人注意力的张金宝。
    叶暖牵起张柳的手,示意他不要理会后面声音。
    只是他们不理,旁人却当真以为其中有大事,就连张小胖亦是停住了她的查问。
    两个跟在张小胖后面,一贯表现积极的八九岁女娃,仗着人比叶暖和张柳高,跑到他们面前,一左一右,伸开手拦住她俩去路。
    后面孩子也围了上来,于是叶暖和张柳,刚从包围圈出来不过半分钟,再度进了围城。
    叶暖看着围在面前蠢蠢欲动的人头,心里有气,但还是耐住性子问张小胖,为了何事留下他们。
    张小胖一指张金宝:“喏,是她有事。”
    叶暖如何不知是那张金宝,只是对那双小眼睛反感,遂转头淡淡看了眼张金宝:“你还有什么事?”
    本是无中生有的事,叫她怎么说呢?张金宝的确算是个人才,小眼滴溜溜一转,就有了主意,她挺直腰身瞄了眼周围孩子表情,才一脸正气地又惨痛地皱着眉道:“今年大伙家里粮食都打得比往年少吧。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孩子经常围绕在父母身边,总会听到大人间的议论,当即有人关心地接口。
    “是被人偷了!”张金宝石破天惊地甩出一句话。
    “被人偷了?!!”农村历来平静,小偷小摸之事极少,乍闻此事自然惊讶万分。
    数十个孩子立即异口同声地追问:“被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鼻子朝天的张金宝,低下头一脸气愤地看向叶暖所在方向。
    “是她!”周围孩子恍然大悟,各种议论,纷纷而起。“看不出来哦,这么小就当贼了!”
    “是啊……”
    张柳气得身体直颤,叶暖握着他手对咬唇欲分辨的他摇了摇头。等议论声渐渐止歇,叶暖才开口:“各位说累了吧,先歇歇,容我说两句。”
    张金宝刚要插口,叶暖一抬眼,丢给她一个凌厉的眼神,不慌不忙道:“怎么,怕我戳破你的谎言?”
    “我怕什么!”话是这样说,张金宝还是不容叶暖开口,问出连串问题:“你说,你哪能捡来这么多稻谷!不是从田边捆好的稻子堆里偷得又是什么!”
    其他孩子也是一脸怀疑,尤其是被张小胖拉来捡稻穗的那几个孩子,她们年龄都比叶暖大,捡到的稻穗四个人加起来都没叶暖多。
    “田边捆好的稻子,你们都看到,长短一致,断口齐整。而我这,你们都有眼睛——”叶暖把背上半捆稻子丢到地上,“你们自己看吧。”
    事实比远强辩更有说服力,十几颗高高低低的人头,尽数凑上来看了半天,终于没人再说话。
    “谁知道前几天她有没有偷?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我们人不在的时候偷?要不她怎么每天都来!”一群安静孩子中,照例响起那个突兀的声音,一连三个疑问,再度把叶暖置于被怀疑的境地。
    看来事情不说个清楚,她是不会甘休。叶暖终于决定奋起反抗:“好,你问得好!要问我前几天有没有偷,我的回答是没有,小胖和黑子娘娘看着我回家的,她们可以作证。要问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有没有偷,其实自己家东西你们娘娘最清楚,如果隔天发现少了稻谷,肯定大叫大嚷。村上二十几户人家,有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没有!
    至于我为什么天天来,答案很简单,只是想积少成多。反观你,为何不依不饶,一次次泼我脏水,你到底要掩盖什么?”
    叶暖一句句驳斥,一步步紧逼,骇得张金宝连退数步,喏喏不敢回答。
    张金宝的异常,自然引起了张小胖的注意,可惜没等小胖追问方才的事,张金宝已横下心来,破口大骂:“你就是贼!你们一家都是贼!张平偷了个城里少爷,生了个贼儿子,现在又捡了个贼女儿……”
    左一句贼,右一句贼,本就让叶暖听了心中不快,现如今竟然把怨恨撒到张柳身上,是可忍,而孰不可忍。
    要知道张柳之父季氏被其母所救,虽倾心张平,却未获家人同意,两人生下张柳之后,曾回季府拜访过季先生,却被拒之门外,连外孙都不被承认。提起这段往事,就相当于揭开张柳心头伤疤,叶暖抬起衣袖擦去张柳下唇的血迹,声音中带着怒气道:“柳儿别伤心,我让她给你道歉!”
    “道歉?”张金宝一声冷笑,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比她矮半个头的叶暖,“就凭你?”
    “是的。”叶暖答完话,左脚迅速上前一步插于张金宝两脚之间,即以一招卷臂托肘握住张金宝抓过来的左腕,身体左转,左臂上抬前顶,同时右掌从后向前搬推她的左肘,使其弯屈,顺势向上一推,迫使预料不及的张金宝屈膝跪倒在地。“怎么样,给柳儿道歉!”
    无故被自己小的孩子压到地上本已足够屈辱,还要她给小男孩道歉?“凭什么!”张金宝口里强硬的反问,头一侧,卸去叶暖横在她颈部的压力,翻身而起,一把扭住叶暖双手,反而把叶暖给制住了。
    形势逆转,叶暖优势已不再,只全凭一股怒气坚持着,擒拿手的招式使不出来,她干脆死命狠打,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加油!使劲打啊!”旁观的孩子一个劲地鼓着掌,也不知为谁加油。
    在这世界,女孩子打架,男孩子靠边。张柳本是被张红儿与张小兰一边一个拉着,见状心急如焚,居然挣脱了两人,扑到战争中央。
    张小胖已然明白背后说她的人就是张金宝,见状反而拦住一个准备帮张金宝的孩子。许是人多,许是使出了拼命的力气,叶暖与张柳两人终于合力把张金宝制服了。
    “道不道歉?”叶暖与张柳各据一侧,双手双脚并用,把张金宝压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不道!”那好,顶住张金宝腰的膝盖再加点力。
    “道不道歉!”叶暖别的话不说,只坚持这点。
    不?那继续!
    连续三回,张金宝终于败下阵,鼻涕眼泪一大把,抽噎着认了命。
    随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的消逝,暮色逐渐笼罩起大地。西山坡的这场争斗,不知何时已经落了幕。
    只有那些散场的小观众,还带着白日的兴奋,在饭桌上谈起这段故事。
    居于村中间的张大福家,自然也闻知了整件事。甚至于还知晓到不甘心女儿被欺负的张老虎准备吃过晚饭就去村西找那俩孩子算账。
    看着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坐在椅上喝茶的张大福,小李氏终于忍不住开口:“夫人既然知道张老虎要去找麻烦,怎么还不去帮那两个孩子?”
    “那孩子不是有勇有谋,不逊色于大人吗。我倒要看看,面对张老虎,她又会想出什么办法!”回想起这半载在叶暖处的一无所获,张大福心里挫败,连语气都带出了几分怨气。
    小李氏摇摇头:“那毕竟是孩子,夫人你就算看在张平面上,也不该在张平不在家时争这一口气!”
    “我不是为了争口气。”张大福分辨道,“李儿你不是告诉我,那孩子最看重的是那个家么,其实我是想看看,等张老虎威胁到那个家的时候,那孩子会不会来求我。”
    “会!”小李氏百分百肯定,“只是——”他迟疑着望向张大福,“假如她脾气硬,就是不求呢?”
    “如果真有假如,我自然不会放任她们受欺负而不管。不过么,没有这个假如。”已经得知那孩子弱点,张大福心下十分笃定,面上扬起得意之色,拖长语调道,“而且——早出手跟晚出手,最终达到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李儿你说,救人于难和救人于危哪个分量更重?”
    “那自然是后者。”小李氏随口答完,转身一脸凝重地看着张大福,语重心长道:“要知道,这孩子今天已经被逼出太多脾气,如果等到她开口求夫人,夫人才出手,只怕得到一时感激,而失却一世信任!”
    张大福闻言,放下翘着的腿,略一思索,登时拍案而起:“亏得李儿看得明白,为妇糊涂了。好,我这就去!”说完连嘴边沾上的茶叶也来不及擦,匆匆喊着张山出了门。
    今夜无星亦无月,还没到戌时,窗外的夜色已经沉沉如墨,遥望着举着火把消失在夜色中的两个背影,小李氏从风中微感到一丝凉意,他搂着双臂轻轻叹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愿那个苦难深重的家,能够挺过眼前的风雨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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