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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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堂里一如白日初来那次的阴森。蜡烛只点了一柱,微弱而沉默地燃烧着。
    帝克斯的首领披解并未坐在他惯坐的帝椅上,而是静默地握着拐杖,站在堂下。烛光下的身影颀长阴暗,宛若一尊高大的雕塑,透出只属于王者的霸气、孤独、疲惫与悲壮来。
    他腿脚不便,但身手仍列江湖排名榜第一,十几年来无人可敌——虽然他不曾出手,也有好几年了。
    他不过四十。四十岁对于男人来说,正当壮年。但凡事若到了顶峰,自然只有往下滑落的份。他如今只感觉到些微的失落和疲惫,并且日复一日比自己年龄还要更提前地感觉到自身的衰老。除了将帝克斯的霸业维持下去、交与后继者——他的侄子披狼发扬光大之外,没有什么还能提起他对生活的丁点兴趣,还能让他继续这样站着。
    “首领,人带到了。”麒麟在外面提声道。
    披解拄着拐杖的手微微握紧,道,“请他进来。”
    “你们都退下。”待裹着斗篷的人站到他面前之后,他又道。
    空旷而黑暗的帝堂里唯余他二人,面对面站着。
    披解抬眼看着行过,与他侄子一般的鹰眼里透出的光芒却与披狼全不一样,披狼满是青年的锐气与血气,他的眼神却深如潭水,眼角细细的纹路,压不住疲惫与沧桑。
    “你可以摘下帽子么?”他问。
    行过想了一会儿,依言照作。他此时没有戴白日里的假发,一拉下篷帽,苍白的发就显现出来,虽然烛光微弱,也该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但披解并没有太大的吃惊,只点了点道,“果然是你。”
    声音仍是沉稳的,人也仍是沉稳地站着,但手杖却握得更紧了,有些微微地发抖。
    行过疑惑地挑了挑眉,微偏了头,不大能理解这句话的样子。
    “十六年前我们见过,就在这里,你破我寒府机关,毁我帝堂,杀了我帝克斯当时的二头目麒继。”披解平静地道。
    行过努力回忆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了似的,开口问,“你就是那时那个首领?”
    披解道,“是。”他一直都是帝克斯首领,但显然行过似乎不关心这事情。
    十六年前行过血洗帝堂,只有而后才赶来的他活着,只因为行过当时杀倦了,想找人说说道理。
    他见过了行过现今之外的另一副模样。回忆里最清晰的只有遍地鲜血里的一片黑,让人颤栗的黑。
    那事知晓的人并不多,帝克斯总堂被闯毕竟不是什么面子上过得去的事,闯总堂的人身份诡秘,更是说不清道不明,连当时年幼的披狼也只道府中出了事,死了二头目,原因并不十分明了。
    十六年过去,那事早埋在尘埃里了。他已年逾四十,面带沧桑,这人却还是与十六年前一般容貌。
    行过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的二头目在尚其楼杀了我的委托人,抢了雪华玉莲,还放了一楼火,所以我才来。”
    披解顿了一会儿,道,“是麒继无理在先,但人也你也杀了,此事已了,你我商议一命抵一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犯……”
    “恩,是那样没错。”
    披解握杖的手一紧再紧,道,“两年前狼儿到尚其楼求资,是我的意思。他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我来担待,与他无关。”
    行过哦了一声,好商量地又点点头。
    “但你今日……”披解道。
    相比于他的紧张与防范,行过只是轻松地笑了笑,“没什么,我不是来寻仇的。”
    披解眼中却紧张之意更甚,面色更寒,又道,“难道你与狼儿……当真如他所说?”
    行过愣了一下,随即牵唇笑了起来,刚张嘴说了半句,“只是……”外面突然响起人声。
    “狼哥!首领说了不能进!”
    “滚开!”
    短短几声急促的打斗声,接着就见一个人影箭一般掠进来,径直射向披解。
    披解抬手一杖刺去,与来人左臂七煞甲盾相抵,发出铮一声轻响——拐杖底装有铁刺。
    来人自然是他侄子披狼,他于昏睡中被自己两个下属杀猪似的呜呜声吵醒,一听他们说了情况,心都凉了半截,只怕行过凶多吉少,心急火燎地就赶了来。
    一来就见行过帽子都拆了,披解神情冰冷严肃,手中拐杖握紧——似乎正是要准备出手的动作。冷汗霎时流了一背,想也没想就冲了过来。
    披狼自然是比不过他叔叔的,但发起狠来,哪里还顾得那些,叔侄俩对了数招,披狼趁着对方退身躲闪的当口,回身一把抱了行过的腰,连连退出数步。
    他左臂搂着行过,箍在怀里护得死死的,右手甲爪抬在胸前作攻击状,警觉地看向披解。
    “你有没有事?!”他一边瞪着披解一边微偏了头道。
    “哎……”行过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被他抱得紧,脸贴着他温热的颈边,眨了好几下眼,才说,“没……”
    披解沉默地看着他的侄子,看向他怀中行过的背影的目光仍是防备——他并不知道那“只是”后面的话是什么,但此刻也不能再说什么做什么。
    他不知道行过和披狼究竟是什么关系、披狼知道行过的多少底细、行过究竟想做什么。
    但他知道至少他侄子把行过看得很重,因为披狼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又恨又怒,充满敌意。
    披狼见他只是站着,似乎没袭击上来的意思,于是护着行过又退了几步,头也不回地出了帝堂。
    “首领!”被打得脸上青了一块的麒麟急急从外面冲进来道。
    “让他们走。”披解道。
    烛光下更显孤独的背影有些佝偻,披解拄着拐杖坐回帝椅。
    他只觉得比之前更疲惫,他膝下无子,披狼自幼丧父,侄子就是“儿子”。这个“儿子”之前从未忤逆过他,从未因为他人与他动手。
    从未有那种又气又怨的眼神。
    披狼按不按他的指示与人缔结婚姻并不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与他侄子纠缠不清的那人怎样都行,绝不能是这个人。
    不,这不是人。
    他沉默地坐着,只感觉到头疼。
    ……
    披狼直拉着行过一路狂奔。他贵为二头目,又是未来的首领,帝克斯直接隶属他的下属有不少,此刻都护着他们,趁夜色马车队出了寒府。
    后头的人穷追不舍,一路都是打杀出来的。好在都是一家人,下手都不十分狠绝,互相也没见多少血。
    倒并不是想逃亡到哪里去,只不过现在避避风头。按披狼的想法,叔侄二人并不至于真的为了个“女人”杠上。帝克斯此时虽不是内忧外患的困难时期,也还是经不起内部的分裂。
    因此只是在附近什么地方先躲躲,想等自己叔叔气消了再回去跟他谈。
    下属们都护在周围,昆仑仑昆也全副武装地守在车头上,一人驾车,一人看着四周动静——先前他们被麒麟带人偷袭成功,是因为没对“自己人”起疑心——披狼确定暂时安全,点了蜡烛,将行过上上下下拉来扯去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我叔父发现什么了?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接着又问。
    “就……”行过眨巴着眼睛,露出那副他熟悉的无辜表情,“我想他知道我是男人了……”
    “……”
    行过见他脸色发黑,拍着他肩膀很是大方地安慰着,“是我弄砸了,对不起。可是你也别愁,我回头给你寻个胆子大的货真价实的好姑娘,包准你叔父看了满意。”
    “……”披狼只脸色更黑。
    他头疼地想着真是翻来搅去一团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处理。要不干脆跟行过一起跑远一点算了,出去躲一段时间再回来挨叔父的棍子。
    正这时窗外又响起打斗声,居然又被追上了。
    披狼推了一点窗往外一看,领头的是麒麟,跟着的是麒麟的一拨手下,并未见自己叔叔和其他大小头目的影子。
    他便掀了帘子跳出去,几个起跃入了打斗圈,往麒麟身前一拦,厉声喝道,“都住手!”
    兵刃相接声便都停了。
    “狼哥!”麒麟道。
    “让我们走!”
    他本就奇怪,论理麒麟是他的好兄弟兼妹夫,公事上虽然多有呵斥,私底下关系仍是不错的。怎会不放水不说,还带人追了这么久。心下恼火,看着麒麟的目光也带冷。
    “狼哥!”麒麟却反而上前一步,扬起手中白马镖对准了行过所乘的马车方向,咬牙切齿地道,“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披狼微皱了眉,“怎么说?”
    “他根本就是个怪物!十六年前帝堂被毁之事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父亲!”
    行过样貌不过二十出头,十六年前能有多大,这么不靠谱的说法立马惹火了披狼,当即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十六年前那天狼哥你那日陪潇儿出门,并未在场,他闯入帝堂,将当时在场的我父亲与其他下属全部杀死,我当时躲在帘布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是人!”
    麒麟本在帝堂里第一眼见到行过样貌时就开始起疑,等到夜里在堂外偷听行过与披解的对话,更是深信不疑。回忆起多年前亲眼所见、杀父之仇,麒麟俨然狂乱,首领先前让“放他们走”的命令他只当作没听见,行过那时的恐怖作为他也似乎全然不怕,一心只要与行过拼命。
    他双目赤红地继续吼着,“就算化成灰我也认他!绝对是他!你叫他出来,看他头发是不是白色!”
    披狼这么一回想起来,白日里除了披解,麒麟的反应也很是与众不同,虽然万分激动至几欲昏厥,但也并没有流鼻血,反而是非常震惊的样子,似乎真的是以前见过行过脱下帽子的模样。
    要不他怎能知道行过是白发。
    说起来已往与行过相处的种种,比如顺利地从天池郡王墓里脱逃、北迟王宫魔人手底下救人……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披狼不是没有疑心,但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他那时只当行过是个怪人,其他想不通的,也只能想不通……
    但麒麟所说又太过让人难以相信,一时间披狼只是震惊地站着,立了一会儿,才不敢相信地微微摇了摇头,“你说他不是人,那他能是什么?”
    麒麟却好似被回忆魇住似的,手脚都发起抖来,完全描述不出当时究竟见了什么,只厉声吼着,激动到完全语无伦次,“怪物,他是怪物!他会害你!他是来害我们的!狼哥,杀了他!烧死他!”
    他突然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睛倏地睁大,浑身筛糠似的抖得更剧烈,接着咬牙深吸一口气,抬手一镖冲披狼身后射去——
    原来行过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出了车,此刻正站在披狼后头。
    麒麟狂怒地吼了起来,抬手又是几镖射出。
    第一镖被行过躲开,第二三镖却是被披狼抬爪打落,后者回身看着行过的眼神里满是惊疑和不确信。
    行过沉默地回看着他,篷帽遮掩下只能见淡色的薄唇,并无上弯的弧度。
    “他说的都是真的?”披狼问,不觉自己声音有些发颤。
    “……算是吧,最后那几句不是。”
    “你……”披狼很是不能相信地、艰难地问,“十六年前,来过帝克斯,杀了麒叔?”
    “有很多人罢,我记不大清了。”行过淡淡地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
    行过轻轻地叹了口气,并没有答他。
    披狼看过来的眼神越来越烫,烧在他身上他却像全无感觉,全没看到对方的神情似的。只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
    他身后又是接连几镖射来,伴随着麒麟的怒吼,他却只是看似闲散地回手一抓,裂成两截的镖纷纷落地。
    围着的人都是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给他让出条道来。
    “行过!”披狼在后面喊。
    行过顿了步子,没所谓地道,“……既然惹得大家不高兴,我便走了算了,反正再帮不了你什么,对不住啦。”
    言语淡淡的,并听不出多少感情。
    接着便将手里一个破烂的背包甩在背上,孤单单的背影不过多久便消失在夜色下。
    “还愣着做什么!追!!”麒麟喝道。
    周围傻站着的人便都反应过来,人群呼啦啦走了一半。只披狼和他的下属们还站在原地。
    昆仑瞅了瞅披狼神色复杂看着行过离去方向的脸,有些忐忑地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老大,怎么办?”
    “……”
    老大不说话,光盯着远处发呆,做下属的也只有跟着发呆。一群人直直站在那里,像一田向日葵,齐整整地眺望远方……
    天边泛起红光,黎明将至,日出东方,驱走夜色,魑魅魍魉,尽数散去。只是妖孽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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