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如果你也听说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83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年少时总以为未来是遥远的事,气宇轩昂地勾画心中的梦想。当有一天睁开眼,看见自己趴在办公桌前,白色的节能灯在头顶亮着,桌面上摞起的资料夹,和闪着windows图标的屏幕。忽然意识到我们竟是如此开始老去。
雯在一个噩梦后,便是这般惊醒的。她抬头瞥见仍在忙碌的其他人,缓缓伸展压得有些麻的手臂,注意到手机的提示灯闪烁着,伸手捡起来。
宜:我下个周末回来,你方便吗,我计划去看你。
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让雯再一次庆幸,这样就不必为难自己已是经疲惫不堪的大脑为换算一个时间问题而费神。
半响,终于明白宜的留学生涯终于要结束了。
又到夏天了。雯去茶水间泡杯咖啡,居然发现罐装的咖啡全部都见了底,不得不忍受某些牌子极难喝的三合一袋装咖啡。雯端着手中的马克杯,在窗前站定,看着楼外冷清的街道。
自从君走后,也许是人们也都步入了惊蛰期,每天被无休无止的工作压迫得狼狈不堪。澈说难道这经济不好,只靠压榨我们这些劳动力就能恢复吗?晓郁在旁边笑她,说你们肯定要被压榨,现在人们的闲钱越来越少了,你们当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来从他们的钱包里抢钱。
无论原因是什么,现实都是要面对的。雯想起已经有两个星期无法和既在一起吃顿饭,哪怕在街角的小吃店点一屉热腾腾的烧卖,在夏天的酷热中大汗淋漓地解决掉。她张嘴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忽然想陪在他身旁,看他画一幅风景画,一坐就是几个钟头都不嫌厌倦。
既也是刚刚起身,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短暂地打了个盹。信息悦耳的声音在夜晚格外的清晰,他起身,抓抓有些湿漉漉的头发,不及去洗个脸,从桌面上拿起手机。
雯:还在熬夜吗?我们今天也是才结束,幸苦了。等闲下来一定要出去吃顿饭庆祝。还有,想你了。
既把手机揣在裤子口袋,一口气爬到露台上。夏夜,总有些小生物叽叽喳喳的声音。他点了一支烟,靠在围墙上。大约之前落过雨的缘故,能嗅到泥土湿润的气息和繁茂草地的特有味道。
此时的天空清澈,月朗星稀。雯倚在窗边赖了一小会儿,伸展一下上肢,终于可以回家了。周而复始的轨迹,才让其中每一个微小的发光点都极致地闪耀,夺走目光,拼命地想保护。
宜如约而至。因为雯着实工作脱不开身,所以没有能够去机场接她。两人约好等宜收拾好,再打电话给雯。
电话铃声大作。刚冲进办公室的小曼心里暗骂一声,疾步跑上前。
“喂,您好,市场部,请问找哪位?”
“雯?好像没在,你等一下啊。”小曼拨开话筒,冲着偌大的办公室喊了声“雯——”,没有回音。正准备答话,却听到身后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回身,正见到雯。
“电话。”
“找我的?”见小曼点头,雯走过去接住话筒,“喂,你好,哪位?”
“……”
“嗯,谢谢。让她跟我说吧。”
“……”
“你怎么还过来了?我刚从楼上下来,你的电话差点就无人接听了。”
“……”
“到时间下班啊?”雯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接着眼神盯上小曼。后者看了她一眼,用手示意她尽快开溜。“我马上就下来。”
扣上电话。“我还有一份文件要送行政那边。”
“谁啊?”
“同学,也是朋友。”
“外地来的?”
“是。才回国,就跑来了。”
“真好。正好我也要过去行政一趟,顺带帮你带过去吧,差不多到时间走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回来。”
“你也早点回去吧,又一个周末贡献给加班事业了。”说话间,雯已经回到自己的桌上,拿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又回头提醒小曼,“空调开关记得关,不然会被骂死。”
底层的大厅,正在装修的新店铺,使得周围一队人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宜站在总问询台的旁边,看着雯一路从电梯口处向自己走来。
“又是几年不见了。”宜微笑着开口。
“小妮子都变阿姨了。”雯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我看,如果照你们这么工作下去,就不止阿姨这么简单了,应该会加速晋级为大妈或者奶奶一辈的。”
雯点点头。宜伸手拉住她的手,“走吧,第一次来,你可是要陪我转转。”
“工作落实了?”两人找了个咖啡店坐下。
“嗯。下个月我就去上班了。”
“终于学成归来了。”
“终于又回来熟悉的地方了,虽然说资本主义国家不错,国内的东西也越来越贵,不过还是我们的物资比较丰富,不像国外经常都没有零食可以来打打牙祭。”
“难得你去了这么久,都没有胖起来。”
“因为我同房的租客是个法国大美女,”宜的眼睛有些闪耀,“我每次见她,就在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朝她那个方向努力。”
“这两年应该比之前过的好吧,好像不少人都去给你作伴了。”
“那是。去了好多校友,还有一个总是缠着我,后来有一次薄严来看我,特意当着他的面请我跳了支舞。以后算是清净多了。”宜说着,略显开心的笑着。
“看来薄严可是对你真照顾。”
“嗯。不过我都是尽量低调,尤其是在他现在的女朋友面前。我可不想有什么纠纷。”一脸无辜。
“你改过自新了?想当年霭还和薄严在一起,你就大方地插足了。”雯把手放在桌面上,望着对面的宜,慢吞吞地说。
“哎,你这个女人怎么越来越毒辣了。”
“不过当真也只有那个年纪,才会自以为是的搞出这么多事来。”
“小屁孩才最自以为是,所以合理。”
两人停了一会儿,当雯准备提议要走的时候,宜忽然抬头谨慎地瞄了自己一眼。
“有事?”
宜不作声,两人又沉默了一阵,才听她开口。“你还记得秋杰吗?”
雯一愣。静止了片刻。
“记得。怎么了?”初始的一丝波动,完全平复。
“其实这次,我回来的比预定早。有一天夜里,薄严打电话给我。”宜的脸上不再明媚,她转过脸看向出口,店里来往的人,成双结伙或是独自一个。
宜窝在床上看小说。已经是凌晨了,她很困,却执着于故事的结局。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宜迅速地反应,抬手按下接听键。电话贴近耳朵,头脑里却一片空白,听到对方喂了几声,才缓过神。
“这么晚还打电话来?”辨出对方,宜有些惊奇。“出什么事了吗?”
“蔷死了。”
“你再说一遍。”宜迟疑了一下,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抖动,声音却异常平静。
“蔷早晨出门晨练,被一辆大车撞了。就在秋杰面前。”
宜无法开口,她的喉咙哽住,艰难地发出一声,“嗯。我知道了。”眼泪流出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薄严安静地听她在电话那端压抑的哭声。渐渐的没了声音。
“宜,你还在听吗?”
对方没有回话,发出吸鼻子的声音。
“我今天晚些时候就会回去。”
“我也回去。”宜暗哑的嗓音。
“你的事都处理好了吗?”薄严意识到这还不是该慌乱的时候。
“只剩下用具没处理,反正也没什么太重要的,我今天就能搞定。”
“那回去后再联系。”
宜已然完全清醒过来。她摊躺在床上,感觉身体被抽空般的虚弱。抬起手,捂住眼睛,仿佛只有彻底的黑暗才能让人好受一点。
从那女孩眼中流淌出的光,似乎还在眼前,那么纯美。她冲自己伸出手,却怎么也无法抓住她的手。宜猛地从床上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天亮以后,宜赤脚坐在窗台上,望着隔壁的老夫妇在园中折一枝沾满露水的花。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笃定地认为。她拨通航空公司的电话,在一番交涉后,改了航班的时间,中午12点40分。宜想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剩余的事情一一解决。
她敲开隔壁美女的房门,对她说自己有急事,要即刻离开。
“Goback?”睡眼惺忪的表情上沾染了意外。
宜肯定地答复,又拜托她帮自己把最后几本要还的书还回图书馆。最后,从手指上拔下戒指,扣在对方手中。之前犹豫着要不要送给她作为礼物,如今却不再需要半点考虑。宜忽然悲观地想,也许错过这一次,我便再没有机会补一个迟到的礼物给你。
当飞机从停机坪上起飞。宜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她希望飞机可以再快一点。虽然这里留给自己很多回忆,她的内心没有多余的空间来留恋。原来告别总是如此仓促,不及多一句祝福。每一次都以为这次不会空白,却都事与愿违。
薄严早于自己回到国内。不过他直接在机场等到了宜,自然地帮她提了行李。良久,宜才意识到对方是一个人。
“她呢?”
“还有其他事,没有一起回来。”
“我不想去医院。”坐上出租车,宜没来由地浑身一颤。薄严坐在她旁边,想伸手握她的手,却没有动作。
“去她家。我跟秋杰说过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我们高考完那年,施她们一家搬新家。”宜低着头往前走。“蔷就是个小孩子。上学那会儿,有事没事总来找她姐。那时我们高三了,还跟她在午休的时候偷跑出去逛书摊。”
薄严沉默地走在她的身侧,听她小声地说。
开门的是施,在见到宜的一刻,原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女子紧紧地拥住了她。她感觉她的眼泪弄湿了自己的颈窝,却只能无声地抚着她的头。
视线中,薄严同站在旁边的秋杰,以男人的方式拍了拍对方的臂膀以示安慰。彼此无言。
宜跟着施走进蔷的房间。她用指尖触摸着墙壁上角落处的一片涂鸦,那是考试前,蔷想出的减压办法。田野和村落,蓝天,云,飞鸟。三人一笔一笔根据自己的意想,画出的景象。完成时,几人拍手庆祝,心态怡然,一身轻松。那不过是昨天一个微笑的片段,不过一个转身,就阴阳相隔,无法诉说。
薄严提出要和秋杰出去走走。宜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又默默转回身。
“他似乎一天之间便完全不像过去的他。”施缓缓开口,“当时,他目睹了全过程,在蔷到医院抢救的全过程中,没开口说一句话。”
施忽然觉得天昏地暗,但还是勉强撑住怀中的母亲。她从未想过,医生那样严肃而抱歉的神情会那么真实。就在自己的对面,一步之遥。她流不出眼泪,颓然地安慰怀中的母亲,轻声唤着,却全然不知从自己口中说出些什么。
当父亲从怀中将母亲搀走,施即刻扶在急诊室外的椅子上,似乎多一秒钟都无力坚持。
在施的印象中,除了奶奶在祖屋过世,床前屋外围着很多大人,她还傻兮兮地偷偷跟妈妈咬耳朵,说大人们怎么都哭了。便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可自己再不能如同那时一样,作个没心没肺的孩童,像看一场无关自己的演出。
当蔷被推出来,施甚至没有勇气站起来,靠近她。只能坐在原位,眼睛随着推车的移动而移动。直到人们进了电梯,才如梦方醒般地冲过去,抓住开始闭合的电梯门,大声地喊,“你们不要带走她!”发出的却是无声的悲鸣。她的手覆上阻隔蔷的白布,温热的,指尖清楚地传递给大脑。确是,仍有温度,但无生意。
从医院的大楼出来,正午的阳光,灼热地刺痛双眼。施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完全忽略身边经过的人投来的目光。她想到了宜,内心涌上更多的酸楚,索性坐在台阶上,满脸泪痕。很快,有人上前。“小姐,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一个人从向她围拢的人中间走出,弯腰捉住她的手臂。她恍惚地抬头,看到秋杰静默地看着自己。他始终没有开口。施才想起从刚才起,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两人从人群中离开。秋杰松开了手,不再顾及施的动作。
察觉出他要离开,施慌忙开口,“你去哪里?”
“回去收拾她的东西。”秋杰没有转身,“刚才我已经跟警方录过口供了。”
施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想起半个多月前,蔷一脸甜蜜地跟自己说,准备搬过去和秋杰住。她还笑话她一个小丫头,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她记得,蔷狡黠地瞟了一眼自己,接着笑眯眯地说,我到时候要老姐给我作伴娘。自己则被她气得半死,追着她控诉,你这个死丫头,怎么敢这么跟你姐姐说话!
蔷。其实无论你何时出嫁,嫁到什么地方,选择了怎样的一个人,姐都心甘情愿陪着你。帮你画一道弯弯的拱眉,疏一个光洁的发髻,为你戴上头纱,再亲手给你扎一束捧花。
施红着眼睛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她不敢过马路,生怕在一瞬间看到蔷站在路口的中央。
蔷,你快回来,快回来啊。
雯望着对面的宜,不知不觉间,双眼含满泪水。她固执地继续讲,不肯停顿,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听众,把内心折磨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宣泄出来。
未了。雯从提包中拿出一包纸巾,从中间抽出两张,递给了宜。宜捏在手中,用另一只手捂住口鼻。原本漂亮的眼妆晕花了,雯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的女子,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哭。
“到最后,我都没有去送她一程。”宜泪眼婆娑地扫了雯一眼。“那天晚上一直无法入睡,天快亮的时候,就不断地呕吐。”
“你去送过人吗?”
“没有,从来没有。”
“我也是。不过我猜应该很痛苦。”雯直视宜的眼睛。
接下来的两天,宜回到家倒在床上昏睡。醒来,就翻身强迫自己继续睡。手机无声地积攒了几十条未接来电和短信,最后终于没电了。
她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但却被梦境困扰,皱着眉头无法挣脱。她竭尽全力地飞奔,口中大声地叫喊,直至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还未清醒,眼泪已沾满脸颊。急促地喘息,挣扎地直起身,张开红肿的眼睛。不管不顾地抱住眼前的人,宜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
既没料到这个时候,雯还会来电话。
“有事?”
雯没有回答,只是很轻地哼了一声。
“睡不着,还是忙的太累了?”
“想听听你的声音。”雯诚实地回答,既一时有些不解。
“我今天见到宜了,高中时的一个朋友。”
“嗯,你说过的。”
“她告诉我,我们的一个学长,他的女朋友不久前因为车祸去世了。”雯的声音平静,柔和,没有太多的压抑。
既没有插嘴,耐心地等她把话说完。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回到你身边,好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是不是有一点想我,更重要的,是不是安全?我很害怕,同时又好庆幸,你还在,我跟我自己说,你还在。”
既很少听到雯有些失控的情绪,尽管她的语调并没有高昂,亦没有流露太多的情绪。但他了解她,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内心一点匮乏,不安和疲惫。
“我会一直在的。”黑暗中,既无意识地给了一个承诺。
聚散匆匆。曾经向往过,和几个心意相通的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偶尔见面,说说闲话,或是拌拌小嘴,便是最满足的快乐。却在一次再一次的相互告别中,成了一个看似永远无法实现的梦。
雯在宾馆的大堂,等着从楼上下来的宜。两人的眼中都若有似无地闪烁着一丝伤感。雯想到,在我们更年少的时光,我们是多么不屑这种拖拖拉拉的纠缠。自认为分别不过一个转身,何必一遍遍地重诉离殇。
在即将开口说再见的时候,宜止住了雯。她灿然一笑,如云破日出般地耀眼。
“你忘了,你说过要欠着再见,一辈子都还不清。”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朋友间温暖而亲切的拥抱,当雯望着车从大门口上路,向左边拐去。却是无法止住眼眶中温热的液体。
当天夜里,雯从通讯录中找到久未联络的秋杰的地址。缓慢地击打键盘,写给他一封邮件。
近日,从宜那里听说起你们的事,深感遗憾。这种时候,你定然是不好过的。不过,你曾经给过她的,是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光。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满怀着你们的爱,她不孤独,也不难过。只是现时,可能你必须要真切地面对自己,所有的悲惘都必然要过去。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
雯觉得自己有些鬼使神差,像高中唯一一次帮小凡扯谎,说的那么下意识,自然不参杂半分做作。甚至事后,小凡都对自己刮目相看。
雯站起身,在房间打转。
可能在我内心深处,想为你们尽一份力的愿望,从未断过。
我们都在一场追寻的旅途中奔波,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大多时候,我们只能侧耳倾听,更多的是爱莫能助。
但如果你也能听说,能不能快些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