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青铜刻纹的更漏不急不徐地“嗒、嗒”作响，描画着如水的静默。
    颜思亦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天宴会上的那一幕电影般在脑海里不断回放，搅得头一抽一抽地疼。她忍不住翻身坐起，长长地叹了口气。
    颜洛风一句轻柔而笃定的“就是我”堵回了康王所有的话。倒不是康王惹不起颜庄，实在这姻缘美事，占了强占的名头终是不雅。况康王虽然举止狂傲，却也不是那仗势欺人，飞扬跋扈的角色，他的地位、身份和打算都不容许他为了一个女子小了自己的身份。就算心里万般不愿，表面上也只得作罢。
    康王这里一动摇，那厅里的人哪能不识脸色的。都是在场面上混惯了的人，最初的震撼一过，恭贺的，圆场的就纷纷上阵。康王虽闹了个没趣，也不过误会一场，再加上众人的台阶铺得顺风顺水，倒也没有多大损失。反倒趁机博了个慷慨宽宏的美名。
    事情算是有了个比较满意的结果。但颜思亦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了。
    那一声“就是我”，像一个咒，下在了她一向清明倔强的脑海里；又像一粒石子，投进湖面，搅出漾荡混乱的波纹后沉下不见，却留下了久久难平的悸动。
    她愣愣地坐在床上，看着扑洒在洁净青砖上的银色月光，默默无语。
    她知道，颜洛风只是在帮她解围。她住进庄中这么久，从未从下人的口中听到过一丝暧昧的语言。那日日的相处，颜洛风也从未对她流露过这样的可能。
    她明白的，但颜洛风说“就是我”的时候她的脑子还是不由自主地空白了。嗡嗡的厅堂在那一瞬间极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她突然跳漏了一拍的心跳。
    那一拍心跳遗落在颜洛风那温柔的一笑里，遗落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谎言里。
    尽管那不是对她的谎言，尽管那是他们心知肚明的谎言。
    有涩涩的闷从心底升起，比之康王提亲时的窃窃私语更让她难以摆脱，欲逃无路。
    她那时忽然觉得疲惫，就那样站在那里，任凭一点点的苦，一点点的酸，一点点的恨，一点点的落寞从漏跳了一拍的心脏漫漫涌出，涨成肆虐的洪水，吞没她。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颜思亦收拢双臂，将脸埋在膝盖里。月光从窗口斜斜照进来，为她幽深的眸子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掩盖着深处的那一丝迷茫。
    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不是想好了要离开的么？不是决定了要保持清醒的理智来保全自己的么？怎么还会因为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而陷入这般纠结辗转的境地？
    颜思亦闭上眼恼恨地将手掌撑在额头。指尖过处带起清绵的香味，宁神静气的玉舒子也压制不了脑海里那翻滚的思潮，喧嚣的混乱。
    玉舒子……手指轻轻按压在太阳穴上——颜思亦想起了上午时分，黄灿灿的秋阳从莹碧的竹叶间穿过，湛蓝长空下，男子疏朗的眉目，漆黑的眸子，眉峰那一抹魅惑的情致……
    又是他！颜思亦缓缓睁开眼，蹙起眉尖，嘴角绽出一缕苦笑——颜思亦，你动情了吧？
    可是——不可以！
    倔强的女子咬紧了嘴唇猛摇藏在臂弯里的头，仿佛要将那荒谬的结论抛出脑海。
    黑黑的屋子让她沉闷。毫无睡意的颜思亦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床。轻轻地绕过小榻上的巧香，披衣出门。
    静夜如墨，菊花清冷的香气流淌在月色之下，沁人心脾。偏院旁边的一弯回廊在月光下显得更为幽深宁静，横梁上的彩绘莲叶荷藕图罩上了一层虚虚的白，清透逸然。
    沿着回廊轻轻地走。月光凉凉地照在肩上，没有温度的清明泠然。颜思亦一直是喜欢这样清醒冷静的感觉的，这是她的盔甲，她的墙——卑微的她需要用这样淡然的方式来隔绝所有可能的伤害，才能够省心地生存下去。
    而……感情，却是这世上最不可能让人保持理智的东西——也是，最不可靠的。她怕自己陷入那样的旋涡。卸去自己防护的外壳，敞开最柔软的一面，最终却得到满腹的伤害。
    不是她太悲观，不是她太冷情。只是这虚无的命运，让她没了最起码的安全感，这一径寂寞的旅途，让她失了最初的激情。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绕过转角处，颜思亦抬头静静地望着前方。月光下，她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哀伤。
    突然，前面的月洞门下现出了一团晕黄的灯光。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过来了。
    这么晚的时辰了，是谁在庄里走动？颜思亦皱眉不解。她深夜在庄中游荡已是不好，此刻便不想与来人碰面。
    正好回廊的一侧是一排空置的厢房。颜思亦眼瞟到身旁一间虚掩的厢房正是颜洛风平日所用的一间小藏书房，没多想便一把推开，小猫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书房不大，却也整洁干净。颜思亦就着月光轻掩在门后，只想等人走了后，再出来回房。
    脚步声越来越近，颜思亦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却不想，那脚步声竟在门外停住了。
    “林先生，您这边请。”恭敬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颜思亦一个激灵，来不及懊悔，急忙轻脚退到屋中的帘幕后。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领头的老伯点燃了一张花梨木小桌上的银雕烛台，转身对身后的人说道：“林先生，请稍等片刻，庄主马上就到。”
    被叫做“林先生”的是一个身着深蓝衣衫的清瘦男子，面容并不出众，却有着一双犀利的眸子。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有劳老伯了。”
    老伯躬身退出。
    门轻轻地掩上了。颜思亦的心随着那一声轻微的声响“咚”地一声沉到谷底。
    清瘦男子像是无事可做，借着烛光打量起这间小小的藏书楼。
    他随手拿过小桌上的书册翻了两翻，似乎不感兴趣，又走向一侧的书架，将书目从右至左一个个扫过。
    月光映在他削瘦的脸颊上，把那一对细长的眼睛显得尤为精亮。
    躲在幕帘后的颜思亦心“怦、怦”直跳，手紧紧地抓着帘子上的流苏。眼看那男子就要越过书架往帘幕走来，颜思亦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之常，让你久等了。”一声温润的招呼及时响了起来，止住了男子的脚步。颜思亦闭上眼轻吐一口气。探头望去，颜泽川正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袭黑衣的颜洛风。
    明净的月光洒在颜洛风高大的身型上，勾勒出摄人心魄的风华端瑞。他的五官在黑暗中添了一层深重的轮廓，英挺的双眉在进屋的瞬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愈发让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颜兄客气了，在下也是刚到。”林之常朝二人拱了拱手，凌厉的双眸飞快地瞟了瞟四周，“颜兄确定这里不会隔墙有耳？”
    颜思亦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
    “林先生这是不相信颜某么？”颜洛风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看了林之常一眼径自走到小桌旁坐下。
    “颜庄主误会了。”林之常在他下首选了张红木椅坐下，“只是事关机密，在下不得不万分小心。”
    颜洛风嘴角动了动，端起几上早准备好的白瓷细骨的茶碗。细白的碗盖相磕，发出轻轻的“叮咚”脆响，让影影绰绰的屋子又显得静了几分。
    “康王派人送的信我已经看过了。这么说，太子是准备和亲了？”沉默了一阵，颜洛风盯着手上的茶碗，淡淡问道。
    林之常勾了勾嘴角，有些嘲讽地说道：“不敢打，可不就只有送女人了么！反正我们大千王朝的公主去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送亲队伍的路可记得熟着呢。”他的细眸精光闪闪，
    意味深长地看了颜洛风一眼。
    “哦？那皇上呢，总得有点表示吧。”颜洛风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只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白瓷盖。
    林之常微微变了脸色，“据说皇上入秋以来便身感不适。已多日未曾临朝，朝中一般事宜都由监国太子同左丞相，中书令陈未元协同料理，想来这次也……”
    “呵，哲絮人都打到家门口来了还是一般事宜么？之常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给我们打官腔了！”右首的颜泽川不耐地打断了清瘦男子的话，俊逸的脸上现出几分薄怒。
    “这……”林之常一时语塞。
    颜洛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在这问题上纠缠。他走下座位，慢慢踱至窗前。
    一轮明月高悬天边，净透的清辉如纱般裹住一切。夜风纠缠着晚荷残存的暗香扑面而来，温柔清冷。
    “主战的都有谁？”良久，颜洛风慢慢开口。
    “有现任的左军军领，兵部尚书关振关将军，礼部尚书张川——他二人是态度最坚决的。另外大理寺卿杨明篆，门下令董别至等人虽没有明确表态，却也不甚阻挠出战。其余的……”
    林之常没有再说下去，厅内一时沉默。
    “太子这几年练兵不行，拉帮结派到成了一把好手！”颜洛风的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厌恶。
    林之常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暗色，“可不是么！自从三年前皇上将中军的调度权传给太子后，这中军便是每况愈下。现如今哲絮人都已经打到余乐山脚下了，这来势比以往几年都猛。太子的中军不敢出战，却又不放关将军领的左军出关迎敌。不就是怕关将军的队伍被战争养壮，自己难以制衡了么！”他一把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放回桌上，“他自家的军队不顶用，又忌讳用别人的，难道我大千朝以后就不再出兵，任由那些蛮族欺侮，只能靠一个个的女人来换取这窝囊的安稳么！”
    说到最后，林之常的声音里没有了开始的嘲弄，只有越来越重的怨怒。那一双细细的眼眸竟散出丝丝的寒意。
    颜洛风剑眉一挑，躲在帘幕后的颜思亦清晰地看见了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森然怒意。
    “这帮懦夫！”颜泽川恨恨地掼了一下手中的茶杯，眉头紧皱。
    林之常的眼光在颜家兄弟身上转了转，见颜洛风仍是背对着自己一言不发，忍不住稳了稳情绪继续说道：“其实这次的事也不是没有转机。”迎上颜泽川询问的目光，林之常的嘴角牵出一个深沉的笑，“这次哲絮人犯我大千北界，情势乃近十年之最。太子的和亲提议遭到的反对也就多了些。依眼前局势，主战方虽处于弱势，但只要得到户部尚书王创之的支持，出兵也不是不能。”
    “户部王创之，就是王贵妃的那个同胞哥哥？”颜择川拧眉问道。
    “正是此人。”林之常微微一笑，平淡的容颜也漾出几许神采来。
    “哼，这仗一开打，可不就是‘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管粮管钱的户部尚书怎忍失掉这样的机会。”颜泽川厌恶地抽抽嘴角，眉头却是舒展了一些。
    “他很小心。”颜洛风转过身来，声音沉静无波，“不是轻易为小财所惑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户部混这么久。”说罢，转眼定定地看着林之常。
    林之常被他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忙道：“这才到重点呢。太子以和亲之策避免出兵，但陛下膝下的适龄公主只有两位。一位是早逝的沈美人所出的长宁公主，一位便是这王创之的妹妹王贵妃所出的昭元公主。这王创之虽说小心谨慎，却也是贪图富贵之人。早在几年前就开始替着昭元公主物色得意的夫婿，一心想借助自己的妹妹、侄女飞上枝头做凤凰。如果我们能让太子将这昭元公主定为和亲人选，坏了王创之的攀附之梦，何愁他不倒戈相向呢？”
    林之常一口气说完，目光闪闪地望着颜洛风。
    “明白了。”颜洛风点点头，唇边勾起一缕浅浅的笑，“康王这招迂回战术倒是又准又狠。不过皇宫毕竟戒备森严，颜某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从那虏走一位公主。”他幽深的眸子直直望着林之常，“那长宁公主何时出宫？”
    “下月初二，是长宁公主母妃沈氏的忌日，长宁公主会去无念庵为她母亲做法事。”
    颜洛风点点头，不再说话。
    林之常知道颜洛风已经答应，心中暗松一口气。拱手道：“既如此，在下就不打扰，告辞了。”
    颜洛风笑着摆摆手，“先生辛苦了。烦你回去的时候转告康王，洛风既如此选择，必会负责到底，请康王放心。”
    这话听着有些怪异，但林之常也来不及多做思量。礼貌性地点点头，在颜泽川的陪同下离开。
    小屋又恢复了寂静。夜风吹着小几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影影绰绰的黑暗掩盖着颜洛风刀刻般的五官。他直直的背脊让人想起端院旁边那一丛青竹，笔直向上，硬瘦而立，无端便让人生出一股铮铮之感。
    而此刻，在黑夜的映衬下，又滋生出点点的孤寂。
    颜思亦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稳，静静看着那个黑暗中有些孤独的背影。一地银色，如翻飞的思绪，扑洒在她和他之间，像是那些虚弱无力的命断，极清楚，又极含糊，让她困顿不堪。
    她在黑暗中，无声叹息。
    “出来吧。”淡淡的声音有些疲惫，颜洛风伸出食指揉揉太阳穴。
    颜思亦脑袋里“轰”地一声，缀着水晶细珠的流苏从手中滑落，劈里啪啦磕在青砖上，一地碎裂的惊诧。
    “提心吊胆地站了那么久，你不累吗？”颜洛风转身面向幕帘，叹道。
    颜思亦慢慢地从帘子后走出来，一双黑眸沉沉地看着面前气定神闲的男子，“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又不是林之常那样的书生，屋里有几人的呼吸还是辨得出来的。”颜洛风皱了皱眉，“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不知道入秋天气凉么？”
    颜思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玉白色的薄丝洒花单衫，心思却不在这上。沉默了一阵，她冷冷笑道：“说吧，打算怎么处置我？”
    “什么？”颜洛风向帘幕里面走去，头也不回地问道。
    “颜庄主，别装了。”颜思亦垂着头轻叹一声，“非礼勿听。虽然我很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有时候结果才更重要不是么？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关起来或是直接结果了？”
    她望着男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这样也好。颜思亦，给你个机会领略这人的冷酷无情，当他把你当敌人一样防范囚禁的时候，看你的心里还不会有那些无妄的幻念！
    颜洛风挑起帘子出来，臂上搭着一件玄色的披风。他看着垂头站在烛光中的颜思亦，淡薄的身子扛着冷冷的月光，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执著的倔强。她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强硬，然而那隐匿于深处的脆弱却在一瞬间灼痛了他心底的柔软。
    “一定要这样么？”颜洛风轻声走向她，将那袭披风搭在她肩上，“一定要把自己团得跟个刺猬似的，用你冰冷的刺隔开我么？”
    颜思亦蓦地抬起头，男子深潭似的眼睛让她的心里一阵苦涩，“那我能怎样？”她的眼睛在月光下蒙上一层薄薄的哀愁，“颜洛风，有很多事你不明白，你永远也不明白。”她扭头看向黑洞洞的夜，苦笑道，“有句歌词叫‘白天不懂夜的黑’，就是这样。我们之间的沟壑太深了，我只能这样。那些虚伪的温情，单薄的关爱，我们都免了吧。”
    “所以我才让你在帘幕后听了一个晚上。”颜洛风的薄唇轻轻勾起，绽开一抹淡然的笑，“让你知道，我在干什么。”
    颜思亦惊讶地转过脸，“你……什么意思？”
    颜洛风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颜思亦，从今以后，这些事我再不会瞒着你。我在做什么，我是个怎样的人，我要你一点一滴地明白。”
    迎着颜思亦目光中重重的疑惑，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因为，我要你最终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