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颜思亦一行人来到流安厅时，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颜家兄弟同康王，凌轼傲和冉明兰等贵客分了主宾坐下，颜思亦在万般无奈下走到了屏风右侧坐进了一堆贵妇小姐中。
    虽然她也算颜庄的主人之一，但是一来年纪小，二来平日里也不太同这些女子结交，大家也都不指望她周旋照顾。颜思亦也就落得轻松，很快就将刚才菊丛中的插曲忘掉，一个劲儿地吃吃喝喝，也懒得参与周围女子的谈话。
    她坐在靠外侧，可以从屏风的边隙看见外厅。
    除了冉明兰，外边坐的都是有些名望家底的年轻子弟，虽然神色倨傲了些，但举手投足间也都是礼仪十足，推杯换盏间，倒也有模有样。
    屏风外的男子觥酬交错，屏风内的女子则心猿意马，不住地往外面瞟。颜思亦看着她们一副想看又不敢看，还要努力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好笑。不就是看个男人么，异性相吸多正常的事，弄得这么遮遮掩掩的累不累啊。
    说到底，颜思亦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比起同桌的千金闺秀行动上难免粗糙了些。大吃大喝了一阵，她拿起旁边的锦帕擦了擦嘴，伸手摸摸自己滚滚的肚子。眼光瞟到同桌的几位小姐略带不屑的眼神，她心底嗤笑一声：本小姐又不打算在这里长混下去，做那些淑女状给谁看呢。她孩子气一起，故意吸了吸鼻子，在一桌或惊讶，或羞怯，或轻蔑的目光下大大方方地开始看男人。
    在一圈俊俏青年，富贵公子中，最美的还是凌轼傲。那种超越性别的美将他衬托得如同仙人般，就连流安厅四角镶嵌的夜明珠都比不上他身上的光华。
    然而大概是因为他的美太罕见，反而更多地只能引起人们纯粹的欣赏，而自动忽略了对他其他的情感。屏风里的女子眼神更多地是在康王和颜家兄弟身上打转。比之凌轼傲的美丽非凡，康王的狂傲，颜洛风的深沉，颜择川的潇洒，更加符合这些妙龄女子心中瑰丽的想像。看着她们绯红的脸颊，流转的眼神，颜思亦在暗笑之余又多了几分感叹。
    能做梦，真好。
    突然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句话——清醒地活着，是一种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得够清醒，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做梦的资格了。无论是这离奇的遭遇，还是她实际的年龄，都让她对自己，对命运多了几分把握不定的恐慌。她就像一片浮云，游走在自己的天空里，凌空的感觉是身不由己的害怕。
    轻轻叹了一声，她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伸手拿过桌上的白瓷流云小酒壶，颜思亦给自己斟了一杯，轻轻地送往唇边。
    绵长醇厚的果酒滋味萦绕在口中，竟有些像记忆中外婆酿造的滋味。她自嘲般地笑了笑，抿了抿唇，眼光习惯性地瞟过屏风，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骄然强势的眸子。
    康王左手持着一个天青色的淡纹玉杯，右手手肘枕在红木圈椅扶手上，套着碧玉扳指的拇指抵住下巴，正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颜思亦清楚地看到了康王眼中惯常的狂傲和明显的霸道，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心下一怔，颜思亦下意识地就想偏头，可又一想，这么一来跟桌上那些羞羞答答的小姐们有什么不一样？索性鼓了鼓气，浮起一个客气的微笑，顺手执起手中的杯子向康王示意。平静下来的眼神毫不避讳的望过去，从容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挑衅。
    康王眉尖微动，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唇角慢慢勾起。他也学着颜思亦的样举了举杯，动作稍大，旁边的颜洛风略一回头边便发现了这一幕。
    只是一个眨眼的间隙，颜洛风已从座位上立起，颀长的身躯恰好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若有若无地瞟了屏风一眼，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低沉悦耳的声音响彻外厅：
    “今日重阳，颜某有幸能与在座诸位共渡佳节，甚是开怀。在此敬诸位一杯，先干为敬。”
    说罢，一仰头将杯中清酒干掉，手腕一翻，立时引来厅中一片叫好。
    此例一开，便有不少人起身劝酒，来往的人群隔断了康王的视线，颜思亦轻舒一口气，微微扬起嘴角。
    颜洛风对着劝酒的人一一笑着应了。十来杯酒下肚，仍是面不改色，谈笑自如，又惹得大家赞叹不已。
    一个身着青衣的细眼男子敬过酒后，看着颜洛风手中倒提的酒杯，拍手笑道：“颜庄主好酒量！敬敏自愧不如。”
    旁边穿香色箭袖配同色坎褂的俊俏青年抿了一口酒，掩口一笑：“别说关兄你了。在座诸位，若要论起酒量来，怕是除了康王，都不敌颜兄一个指头的。”
    细眼男子想来是个豪爽人，此刻又喝了些酒，越发地胆大起来。竟执了酒壶直直走到康王座前，双手一伸，“既如此，康王您也来跟洛风喝几杯！别眼瞅着他尽欺负我们兄弟了。”
    康王笑着斜靠在座椅上，也不怪那男子失礼，挑着嘴角接过他手中的酒壶。晶莹的液体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注满玉杯，琥珀色的光泽，璀璨点点。
    “洛风，咱俩上次在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康王并未起身，只转着酒杯，淡淡问道。
    颜洛风将手中杯子放回，挑唇一笑，“去年年底，关将军的大军在带孜大败了哲絮人的那一天。”
    康王笑着点头，眼光仍然停留在杯中的美酒上，“说起来，那一次可真是高兴。本王府里的三坛女儿红都喂了你这大酒缸了。”
    颜洛风不在意地眨眨眼，倒是底下的人听了康王的形容，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氛又活泛了几分。
    “所以说，这喝酒，需得有个高兴的由头，才能尽兴。洛风你说是么？”康王自杯中抬起头来，直直望着颜洛风。
    颜洛风一撩衣袍坐下，手指摩娑着眼前的酒壶，眼色变得沉了几分，“重阳佳节这个由头还不够么？”
    康王哈哈一笑，“够，可惜本王还有更好的。洛风要不要听听？”
    厅下的人听得康王如此说，立马来了精神，停下手里的动作，定定看着康王。
    颜洛风墨黑的眸子闪了闪，脸上并没有别人那样的兴奋，执起桌上的青玉酒壶，淡淡而言，“既如此，洛风洗耳恭听。”
    康王也不在乎他那有点冷淡的反应，指接分明的食指轻扣着圈椅扶手，脸上那副搀杂着傲气笑容却愈发明亮，
    “本王要向颜庄提亲。”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厅堂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本来还带着几分雀跃的客人们无一例外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一脸笑容的康王，半张的嘴里传达出的是惊讶、迷惑、不解……
    连一直淡然平和的凌轼傲都停住了送往唇边的酒杯，眯眼看着自己的兄长。
    颜洛风执壶的手抖了抖，晶莹的液体划出一道几不可见的弯曲弧度后稳稳地注入酒杯中。
    “康王是在说笑吧。”颜洛风放下玉壶，将平静的视线投到康王脸上，唇角仍是上勾，“康王身份尊贵，庄中哪有女子高攀得上。”
    “本王没有说笑。”康王敛了笑容，眼光瞟过屏风，“本王要向颜庄提亲，迎娶颜庄的三小姐颜思亦作本王的侧妃。”
    “哐铛！”白瓷的青花酒杯从颜思亦手中直直落下，在散金乌泥的方砖上砸了个粉碎。
    清脆的响声成功地将大家的视线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一道道或嫉妒，或羡慕，或不解，或不信的目光如激光般向她扫了过来，又像一道密密缝织的网，将颜思亦慢慢包围，捂埋。
    思维处于混沌状态。颜思亦茫然地看着一脸淡然笑意的康王，僵硬的右手还维持着悬空的姿势，头脑一片糨糊。
    康王向她提亲？
    一个王爷，一个刚见过面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一个古人——向她提亲？
    片刻的安静后，嗡嗡声像远去的潮水重又席卷而来，掀起阵阵的嘈杂难耐。
    “……听见了吗？康王刚刚说要迎了她做侧妃！可不是什么侍妾，庶妃，是侧妃……”旁边一个挽着飞燕髻的女子小声地同身边的女子说道，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
    “是啊！康王又没有正妃，这一进去还不就和李将军的女儿比了肩！要是再得得力，说不定还拔个头筹呢……”
    “可我听说皇上想把安王爷的小女儿指给康王做正妃……”
    身边的低语不绝于耳，颜思亦半恍半惚地也听不真切，只能感觉到她们语气中的向往，还有一丝无法忽略的不甘。
    哈！她是该庆幸的吗？多少女子向往的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戏码，竟然如此生动地在她生命中上演了。
    可是——这一切是多么的荒唐！
    颜思亦一腔迷茫渐渐清醒，无法抑制的愤怒和不甘却像那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个未知的世界，莫名其妙地顶了个孤儿的罪，现在还要如此莫名其妙地嫁给一个有妇之夫，而别人还将这当作是上天给你的恩赐，期望你以一副感恩戴德的心境来供奉一段屈辱的婚姻！
    颜思亦只觉得太阳穴跳突突地跳地厉害，多少委屈、气氛、怨怒、不平缠绞在胸中，随着每一口呼吸好像要生生冲出来。
    她“嚯”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三步两不就冲到了屏风外面，也不管周围人诧异的眼神，盯牢了康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不答应。”
    七个字，一个比一个说得坚决，颜思亦在静默中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在通过这宣誓一般的拒绝抗争什么，留住什么。
    抗争的，是那不平的命运；留住的，是很久以前的自己……
    周围传来一片抽气声，颜思亦看也不看就知道他们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哪里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女子，放着尊荣富贵的康王妃不做不说，还当面拒绝康王的提亲，怕是活腻歪了吧！
    康王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随即被掩藏在了浓黑傲慢的眸子里。他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才转头看着颜思亦，挑眉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颜小姐似乎没有资格说不。”
    颜思亦怒极反笑，“你向我提亲，我怎么没资格拒绝。顺便提醒康王，小女子是个孤儿，父母之命您也是等不到了，趁早请回吧！”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颜思亦眼角看到冉明兰蓦地睁大了双眼，脸也急红了，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凌轼傲微微皱了眉，脸色也变得沉重了几分。
    颜思亦话一出口也知不妥，却又退却不得，只鼓足了气盯着康王不示弱。
    正在冷场之际，颜洛风低沉的嗓音轻轻笑了起来，“长兄如父，小亦你这是连我的话也不要听了么？”
    颜思亦一愣，睁圆了眼睛看向颜洛风。
    康王眉头稍舒，盯着颜思亦轻轻一笑，“颜小姐，令兄都如此说了，你还要拒绝么？”
    颜思亦只觉心底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刮了一下，疼痛难忍。她的眼睛因为急怒已有些泛红，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周围的人都被她的样子震了震，没想到一个女孩儿竟然还有这般气势。
    颜洛风见颜思亦这副模样，心底不禁一颤，脸上的嬉笑之色顿收几分，没了玩笑的心情。他转头看向康王，沉声说道：“康王您误会了。洛风并未答应将小亦许给您。”
    康王的笑凝在唇边，双眸幽深凌厉：“为何？”
    颜洛风唇角一挑，又是几丝笑意回到眼底，“因为，我家小亦已经有人家了。”
    康王微张了嘴，接着冷哼一声，“洛风，若本王没记错的话，颜小姐今年五月才请我母妃参加了她的笈笄之礼，这么快就有人上门提亲了么？”
    颜思亦胸中那一口气下去了又起来，她强忍着盯着颜洛风，眼里是浓重的疑惑和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绪。
    颜洛风对着颜思亦温柔一笑，扬手将天青流云小杯中的温酒送入口中，“当然。因为提亲的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