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第二次提到顾书展，两人似乎都没了言语。月亮在云中穿梭，世间的景物明明暗暗，清浊难辨。
    “回去吧。”夜渐深，渗透出丝丝凉意，谢子颜拍着空空的酒坛说道。
    “我还有事。”慕言起身，径直走了出去，他想还是去找到顾尘把话说清楚好，但走到庭前，寒风吹散了醉意，他不禁有些犹豫。
    不过这也不需要思考多久，踌躇间，望见不远处闪过的一个人影和顾尘有几分相似，慕言赶紧跟了上去。
    “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果然是顾尘，他走到假山后面低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吗？”
    “不能。”传出的是顾遥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黑夜显得分外清晰，“因为当众就不方便揍你。”
    顾尘显然很觉意外，愣了愣，回过神来怒道：“顾遥你够了！别以为我总会让着你。”
    “哥哥你承认是让我了？”顾遥轻笑了一声，喃喃道，“从小到大，你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所有人犊诳诘你软弱无能，可是我知道不是的，因为你总是低着头，所以没有人看见你眼中的骄傲和倔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尘局促地说道，“也许我就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没用。”
    “哥哥你知道不是！”顾遥激烈地回应着，却觉出几分苦涩，“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伪装，为什么你要连我也骗了，为什么你宁愿把我推倒风浪尖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微不可闻，只听见细细的呜咽。
    “遥儿。。。。。。”顾尘小心地喊道，想安慰又无从开口。
    “可现在为什么你不装了？”顾遥避开他的手，扬起头，“为什么你要露出獠牙？”
    顾尘默不作声，她闭上眼睛：“我猜想。。。。。。是因为出现了你想要的东西吧？”
    “可是哥哥，不行的，”顾遥诚恳地说，“你不能为此就伤害言哥哥。。。。。。”
    “你到底在说什么？”顾尘不耐烦地打断她。
    “哥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顾遥悲哀地望着他，“顾书展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顾尘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慕言没有听清。
    “也对，他没有给你灌迷魂汤，”顾遥笑了，语气却越发凌厉，“因为他本身就是毒药！毒得你变成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大混蛋！”
    “不许你那么说书展哥哥！”
    “哥哥，”顾遥冲他微笑，“这是你冲我吼得最多的一句话。”
    “这不干书展哥哥的事！”顾尘着急地争辩着。
    “怎么不干他的事？”顾遥猛地提高声音，“自从他出现以后，你像变得一个人。。。。。。顾尘你真不知道你望向言哥哥的眼神有多可怕么？”
    “你这是嫉妒，”她轻轻叹了口气，最后笃定地说，“你在嫉妒言哥哥。”
    “对，我是在嫉妒。”
    寂寂的声音荡漾开来惊起巢中的鸟儿，它们惊恐地拍打着翅膀，待到一切平息又扑腾落到树上。
    顾尘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低声重复道：“我是在嫉妒。。。。。。那又怎么样？”
    “凭什么书展哥哥看着他眼中都是化不开的温柔？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围着他？除开皇子这层身份，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徐慕言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顾遥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摇头。
    慕言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原来有些事，自己知道是一种感受，听别人讲出，却又是另一种感受。
    耳边突然传来闷闷的呻吟声，他抬头，便看见顾尘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出戏最终还是入了口口，”黑暗中闪出的一个人影，止住了慕言纵身上前的冲动，顾书展走到顾尘旁边，居高临下，“看来我不得不出场了。”
    “你干什么！”顾遥尖叫着冲过去，拦在他的面前，“不准你欺负我哥哥！”
    “小姑娘你省省吧。”顾书展侧头盯着地上的顾尘，露出涂诳诙的神情，“他有把你当妹妹吗？”
    “不需要你挑拨离间！”顾遥故作镇定地扬起头，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我讨厌你！言哥哥也不会喜欢你的。。。。。。”
    “你还是收敛着好，”顾书展收回视线，冷冷的看着她，顾遥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要以为我会无限制地容忍你的无礼。”
    “书展哥哥，为什么？”顾尘突然开口，语气中满是不甘，“为什么是徐慕言？他从来是瞧不起你的！”
    顾书展蹲下身，“你哪只眼睛看见他瞧不起我了？”他伸出手，轻轻在顾尘脸上抚摸，声音充满了诱惑，“告诉我是哪只。。。。。。我就把它挖掉！”
    他的语气很是认真，眼睛里弥漫着杀气，慕言心下一惊，无意识地向前靠近。
    “你不用出来，”顾书展闲闲地说道，“就算出来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让他更恨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顾遥紧张地望着他，“你要对我哥哥做什么？”
    “不做什么，”顾书展轻松地笑笑，眼睛却一直看着顾尘，“只是他从来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让我很生气。”
    “书展哥哥，”顾尘忍住疼痛，轻声唤道，“书展哥哥，书展哥哥。。。。。。”
    他一声声地重复着，语气中竟包含了无限的痛苦与绝望。
    顾书展似乎有所触动，目光慢慢柔和下来。
    “顾尘，我告诉你，”他缓缓靠近顾尘的耳边，轻声道，“除了徐慕言，不会是任何人。”
    疏月映空，风清雾淡。
    夜色下的街道宁静而美好，石板泛着点点青光，蔓延出一片清凉。
    慕言回想着顾书展不怀好意的笑容，却感到寒意袭人。
    他转身时的轻笑像耳语一般：“剩下的事就交给三皇子了。”
    原来只是为了做场戏给自己看，却搭上两个毫不知情的莽撞孩子，和顾尘一颗受伤的心。
    他便是这般无所顾忌，别人的感受，从来于他无碍。。。。。。慕言忽然有一丝好奇，这样的顾书展，会有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吗？
    顾尘在前方一瘸一拐，突然警觉地回头，慕言闪身藏匿，空空的街道上映照着孩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
    这小子也真是的，挨了打也不老实，这么晚了还往外揍，自己又实在放心不下，只能悄悄跟在他后面。
    从宴会上消失这么长段时间，如果被发现，三皇子肆意妄为的名目肯定更上一台阶。。。。。。不，最要命的是父皇。。。。。。
    慕言嘀咕着，跟随顾尘穿过几条街，最后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楼前。
    这么晚了还如此喧嚣的地方。。。。。。慕言抬头苦笑，果然，金灿灿的牌匾，赫然题着“清风阁”三个俊逸的字。
    耳闻已久的京城第一青楼，丞相公子谢流韵的题字。。。。。。慕言心底抽搐着，眼见顾尘驾轻就熟地走了进去。
    一个小孩出现在这烟花之地，本就抢眼，再加上顾尘瘸了腿，自然更是引人注目。他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柜台，扔下一锭银子：“找茗茶。”
    这等一掷千金的派头。。。。。。真有某人的风范。慕言感叹，莫非，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茗茶？”那老鸨愣了愣，回过神，“小少爷找的是摇云吧？”
    她招了招手，立即便有仆人上前，领了顾尘向楼上走去。
    “哼，茗茶！”那老鸨看着他走远，低声唾道，“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自小便会花钱找风月。摇云便摇云，还嫌这名儿不够文雅？”
    她抱怨着转过身，扫到慕言眼睛一亮，媚笑着迎上前来。
    “不用叫人！带我去刚才那孩子旁边的房间就行。”慕言心下一抽，赶紧扔下一锭金子，堵住老鸨未脱口的话，却忘了自己才是真正的“一掷千金”。
    一进房间，慕言屏退仆人，关上门，便扑到窗前猛地吸气。难怪谢子颜说这种地方来了一次就绝对不想再来，空气中浓郁的脂粉味，憋得人心发闷。
    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慕言移到墙边，把耳朵贴上去，模模糊糊听到隔壁的响动。
    “阿茗。。。。。。他生气了。”是顾尘的声音，沮丧极了。
    “肯定是你做了让他不高兴的事。”另一个声音轻柔地飘来，断断续续，似乎是这样说的。
    “我没有！”顾尘委屈地分辩着，“我只是不甘他那么温柔地望着言哥哥。”
    温柔？慕言眼前闪过一双带笑的银色眼眸，心下一凛，悲哀地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狐狸温柔审视着的鸡。
    “言哥哥？”那个声音顿了顿，有几分惊讶，“你一直说讨厌的就是他吗？”
    “我不是讨厌言哥哥！”顾尘急切地说道，“不是的。。。。。。”
    “我明白。”那个人轻笑了一声，“你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可是小尘，”他缓缓说道，“有些东西，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求也求不到。”
    “阿茗。。。。。。”顾尘哀求，“不要说了。”
    那人却恍若未闻，自语道：“佛家八苦，源于生，敛于五蕴盛，求不得又算什么？”
    顾尘听不懂这话，却能感到他语气中的冷寂，沉默片刻，轻声问道：“阿茗，你也有无可奈何的事吗？”
    在他的心里，这温润的少年一向内敛如水，无欲无求。
    “小尘你真有趣，”茗茶大笑起来，难以停歇，“你应该问，这世界上，谁能随心所欲？”
    其实这就是对他问题的回答，满是苦涩，但顾尘没有听出来，而是想了想：“言哥哥。。。。。。三皇子，徐慕言。”
    “是么？”茗茶敛住了笑，“你觉得徐慕言能够随心所欲？”
    顾尘犹豫道：“他不是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徐慕言，”茗茶冷哼了一声，“他的枷锁便是太迫切想要拿到钥匙。”
    慕言浑身一震，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可是一直以来，自己最大的痛苦，不就是为无法达到内心的平静而挣扎吗？
    这茗茶，到底是什么人？
    “阿茗，你认识言哥哥？”顾尘问道。
    “不，”茗茶低声说，“我只是听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这样说。”
    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慕言松了口气，原来那次谢子颜来，找的便是他。
    他从震惊到宽心，神经一紧一驰，忽略了茗茶语气中的酸涩。
    “可是为什么，言哥哥总是笑得那么开心？”顾尘不解。
    “强颜欢笑，因为如果自己都承认了困顿，那么便真的绝了希望了。”
    慕言面上苦笑，心下却不住埋怨谢子颜老是改不掉一喝醉就揭人伤疤的恶劣习性。
    “最了解言哥哥的人。。。。。。阿茗你指的是子颜哥哥吗？”顾尘迟疑问道。
    “谢子颜？”茗茶轻笑，“就着他一副闲人勿近的冰冷面容，我可从来不敢和他说话。”
    冰冷。。。。。。这个八杆子打不到的词居然来形容子颜，慕言感到好笑，心下却又觉凛然。
    “那个人啊，”茗茶轻声感叹，“徐慕言实是三生有幸。。。。。。”
    “嘎吱。”门突然被大力推开，茗茶未说完的话也随着涌入的风消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