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慕言偷偷走到后墙，望见没人，正待腾身，却感觉脚下一空，还没回神，自己已经摔进了坑里。
    抬头看看，那坑也不是太深，他一跃而起，迎头一张大网撒下，把他牢牢缠住。
    跟着便听见女孩子的轻笑：“言哥哥回家总是不爱走正门呢。”
    还是遇上那小恶魔了，慕言颓然坐下，
    那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灵动的眼睛象璀璨的宝石，流动着绮丽的光彩。一袭热烈的红衣随风轻扬，恰似骄傲凤凰临双翅。
    “言哥哥，如果你答应和我玩，我就让你上来。还把这个还给你。”她扬了扬手中一块毫不出奇的石头。
    慕言脸色微变，低头一看，胸前果然是空荡荡。
    但他随即释然一笑，枕着双臂靠在坑壁上，双眼微阖，明显是拒绝的神情。
    “言哥哥，”女孩也不恼，只是蹲下身，“我真的那么令人讨厌吗？你宁愿不要自己一直宝贝的石头也不愿和我一起玩。。。”
    慕言没有说话，睫毛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把我捧在手心，可为什么只有言哥哥对我不理不睬？”
    慕言终于睁开眼，淡淡道：“你是我妹妹。”
    不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不是众星捧月的公主，他看到的就是她最本质的样子。喜欢就靠近，不喜欢就远离。仅此而已。
    女孩垂下眼，静默片刻，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么妹妹有事先离开了，还请哥哥在下面安心歇着。”
    “然后，她真就那么离开了，”慕言悠然地叼着草，小家伙隔着铁笼和他并排躺着。他来这里已成习惯了，看看书，发发呆。有时也不说一句话，空气中却自有一种让人欣羡的安然。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想到那天的事，实在憋了口气，“后来夜深了，我娘发现不对劲才找了出来。。。玉树临风的三皇子满身泥土睡得正香。。。”
    小家伙抿了抿嘴。慕言怔住，那笑容虽然生涩，却像最洁净的雪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纯白到让他心颤。
    沐倐。。。沐倐也曾有过这样的笑容。
    那是一年前皇后的生辰上，慕言一向不喜人多便独自去到后院，却看见沐倐一个人坐在湖边对着湖水发呆。
    “怎么不进去？”那时尚未怕了她，径直在她身边坐下。
    “人多，不喜欢。”沐倐淡淡说，“也不喜欢那个在人前就不一样的自己。”
    她的眼睛低垂着，慕言望去，竟感觉出几分落寞。
    “那你为什么愿意过着那样的生活？”
    “言哥哥，”沐倐抬起头，看着他，“你不明白的。。。我们和你不一样，你纵使一无所有也是完整的，因为你的世界不需要外界的渗入。可我们不是，我们必须要被身份地位簇拥着，要被人群鲜花包围着，才不至于感觉自己孤单一人。”
    慕言一时静默。
    “言哥哥，”女孩轻声唤着，柳絮在身后随风四散，“你不知道这让人多痛苦。。。你展现出那么美妙的一个世界，可是我们伸出手，谁都无法触及。。。。。。”
    “我的世界，有你的存在，”慕言静静开口，“你是我妹妹。”
    沐倐一怔，随即扬起嘴角，露出灿烂的微笑。
    那么澄澈，那么洁净的微笑。
    可如今，那样的沐倐，到哪儿去了？
    慕言摇摇头，抛开杂乱的思绪。刚回神，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不及躲开了，他回过头，就看见那送饭的小宫女僵在门口。
    小家伙警觉地起身，凶狠地瞪着来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慕言皱了眉，安抚地揉揉他的头发，对着门口命令道：“回去。”
    皇宫中穿布衣带玉冠的，谁都知道只有一个人。
    小宫女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回去。”慕言不耐地说，“也不用再来了，我会照顾他的。”
    小宫女眼神闪了闪，仍是没有动。
    感觉指间的小兽越发狂躁了，慕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瞬间变得冰冷。
    那宫女的手中握住一根鞭子，上面布满了小刺，隐约有鲜血的痕迹。
    慕言的心猛地一疼，他紧紧握住小家伙的手，极力压制住心底的怒气，用自己从未听过的森然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到：“便是三皇子，也能轻易取了你的性命。”
    小宫女害怕极了，手一软，鞭子便落到地上。
    慕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低声吼道：“还不快滚！”
    小宫女得到赦令，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开。
    慕言回过身，隔着铁笼将小家伙紧紧抱住。
    “怪不得畏惧他人，怪不得遍体鳞伤，”他喃喃到，声音中尽是颤抖：“你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小家伙渐渐平静下来，乖巧地伏在他的胸前。
    “不用怕，再也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是容易忽略很多显而易见的事的。
    比如，一个小小的宫女，为何并不十分畏惧发怒的三皇子；再比如，一个小小的宫女，有何权力与理由，去鞭打被关在皇宫里可能是皇子身份的孩子。
    还比如，她转身离开时，唇边的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再温和的野兽，也免不了嗜血的习性。”黑暗中，有人低声笑着。
    许久，慕言松开手，目光扫过小家伙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我带了药来的。”
    白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清香，他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小家伙的伤口处，一边软声安抚道：“很快就不疼了，很快便会好的。”
    那么心里的伤呢？他茫然想到，那目光中的畏惧，那眼睛里的落寞，能好么？
    “对了，”他突然记起来，“我带了好东西来。”
    摸出一个包裹，层层打开，里面竟放了一柄折扇。
    他把扇子小心地展开，放在小家伙的眼前。
    此心安处是吾乡。（1）
    洁白的扇面上只有七个字。
    那是从青山斟取的黛，细细涂抹在笔尖，自若一挥，便渗透出深浅不一的墨迹。但这扩散又是恰到好处的精致，并未乱了本该的形，而是流逸出轻盈却又聚敛的影。
    让人如此安心，如此宁静。
    可字间又蔓延出点点怅然，仿佛昭示着看破却不愿堪破的执着。
    而撕心裂肺的寂寞。。。那是慕言看见小家伙的眼睛后才蓦然想起的。那扇面里其实埋藏着撕心裂肺的寂寞。
    他们都在平静之下沉淀着伤痛。
    看着小家伙眼中露出的欣喜神色，慕言扬起嘴角。
    他知道他会懂得，他知道他会喜欢。
    世界再小，也孤单得需要另一个同类。（2）
    湖阴山人是看尽百花的倦怠，而眼前这小家伙，也仿佛生来便有一种对世界的厌弃。眼底都是化不开的孤寂。
    湖阴山人。
    想起来会觉得恍惚，想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风华绝代的锦绣人物。
    他的书很稀少。但偏偏命中注定一般，在舅舅的书房中第一眼看见，便似着了魔。
    人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始是闲。（3）
    书的封皮上这样写道。慕言如痴如醉。
    阅完全书，更是浑身乏力。他甚至觉得湖阴山人便是为自己而存在，永远如影随形，冷眼旁观的自己的悲欢，又总在适当的时候伸出手，拉上一把。
    可是他自己，他自己。。。。。。慕言总觉得他是天真单纯的人，本该生活在风轻云淡的地方，却舍不下尘世。太过敏感，所以太容易受伤害。但湖阴山人的勇敢在于他拾起四下飞溅的碎片，把它们重新粘合，从此，待着一颗漏风的心生活。即使是最浓重的愁苦，他依然最淡然的微笑，而一抹平淡就拒人千里。
    遇事便只逃避，这是便是湖阴山人。他不是没有勇气面对，而是太过偏执，不愿接触自己厌恶的事物。逃离也好，他在一个个世界跳跃，在一次次轮回穿梭。总是冷眼看着别人的故事，欢喜的，悲伤的，甜蜜的，伤痛的。他似乎已经成为世间的见证。时间已然荒芜。
    应该是这样。
    本来是这样。
    注释：（1）“此心安处是吾乡”是苏轼《定风波》里的词句，全词为：
    定风波苏轼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
    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士，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啸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2）孙燕姿歌词小小借用了下～～囧了点～～但忍忍吧，我很喜欢那句，“同类”里的：世界，有时候孤单得很需要另一个同类。
    （3）人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始是闲：陈继儒《小窗幽记》里的，整本书我都很喜欢，很有冲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