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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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言精疲力尽,终于在沉下去的前一刻伸出手攀上了岸边的枯树。
回头隐约望见对岸的鸡飞狗跳烟尘满天,他露出胜利的微笑。
只是。。。。。。一低头,笑容顿时垮了下来。自己也足够狼狈了,浑身湿淋淋,袖口已经开裂,月白的袍子也早就看不出原色。
他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赶忙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打开一看,水的浸泡早已使字迹变得模糊。
“徐沐倏!”慕言咬牙切齿。
所谓的“兄友妹恭”啊,谁都知道宁欣公主徐沐倏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女儿,受尽宠爱,可没人知晓为何这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只爱缠着最闲适懒散的三皇子。
别人受宠若惊趋之若鹜,慕言却滋味自知有苦难言。他是爱好清净的性子,最美不过躺在没人的草坪上看书,累了望天,倦了闭眼。可现在,这样的悠然再难以找回,每天都得胆战心惊提防徐沐倏铺天盖地的搜寻。今天更是倒霉,连好容易才到手的湖阴山人的札记也遭了殃。
无力地叹了口气,把书小心地搁回怀里,就着湖边的草坪,仰面躺了下来。
几个月的东躲西藏让他对皇宫的布局比谁都熟悉,这地方倒是从未来过,隔着半个湖,也难以找到。
大簇盛开的野花,如无边翻滚的云朵,枝节缠绕,沉寂中包裹着喑哑的微笑。空气里蔓延着微风拂过涟漪四散的流动声,碎了亘古的静默。
皇宫内院,居然有这么冷寂的地方。慕言不解地眨眨眼,几抹白云漾过天空,教人心下多了些宁静。
这和冷宫不一样,冷宫的“冷”是缺失人气的萧瑟,可是这里,是散了人烟的寂寞,倒像换了个世界似的。
对。慕言恍然,这个地方,并不是少了人,而是少了魂,故终日隔着水,冷眼旁观对岸的繁华。那并不是入世未遂的失望,而是出世难得的惆怅。
临岸的枯柳轻轻摇曳着,他低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一时有些恍惚。
越发亲切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慕言下意识地压低身子。野草茂盛,不刻意也看不出有人在。
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提了个很大的食盒,踉踉跄跄。
慕言心感诧异,悄悄跟了上去。
只听见那宫女一边慌张地左顾右盼,一边不满地嘟囔着:“谁都不愿意的活儿,就知道扔给我。既然谁都不待见他,饿死省事,有那个必要专门送吃的么。。。。。。”
越往里走越是荒凉,野草丛生,参差没膝。
苍茫从地平线的一端绵延到另一端,天和地都连成一体,整个世界似乎包裹在密不透风的蚕茧中。
慕言突然就想起了母亲对自己描述过的黄泉:“那其实是很美的景象。他们都赤着脚,散着发,长袍及地,静静地穿过小桥。桥头有慈祥的老奶奶,永远在不疾不缓地,为过往者盛着汤。千年的风透出隔夜的新凉,浅浅渗入身体。这时候,你听见溪水潺潺流过的音律。。。。。。”
黄泉,便是这个样子么,可为什么自己不觉害怕,反而感到亲切与心安?
行了一段路,杂草减少,当登上一个小土坡后,眼前突然空旷起来。
院落。。。。。。慕言停下脚步,在这种地方,居然会出现一座院落。
他远远站着,待那宫女离开后,才轻手轻脚地靠近。
古怪得紧,这片院落,与四面的荒芜比较起来,是不协调的整洁,却更让人觉得压抑,觉得它仿佛失了魂,只剩躯体扎根在土里,直至腐朽,衰亡。
那高高的围墙只围住更多的冰凉。
伸出手推推门,纹丝不动。慕言抬起头,生出了几分敬畏,那漆黑的大门,像极了某种尘封的禁忌。
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实在找不到别的入口,只能提了气,腾身而起。
这功夫是他舅舅教的。皇上对皇子们的功课极为上心,锦绣文章,雷霆剑术,文武并举,一样不落。却从不让人教授武功。慕言死缠烂打,舅舅才许了他一些防身之术。也是意料中,这闲散的三皇子,从不肯下足功夫,打架便似软脚虾。只是没想到他轻功练了一等一的好,问来才知是宁欣的功劳。
那围墙实在太高,慕言攀了好几次才勉强上去。
扒开挡在眼前的叶子,他看见整个院子空空荡荡的,并不比外面多几分暖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心跳听起来都过于突兀。
房门也都上着锁,从门缝朝里望去也不觉与普通民居有什么区别,只是很久没人打扫了,家具上都积满了灰尘。
慕言却直觉奇怪,他四下转了转,没什么发现,便朝后院走去,终于在不起眼处寻得了一个半掩着的小房间。
踏进房门,他真正吓了一大跳。
孩子。。。。。。这个阴暗的屋子里居然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
那孩子看身形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他身上套着件明显不合体的单衣,一直垂到地上,裹住赤裸的脚。裸露的手臂上满是伤痕。
那孩子本是靠在铁栏上,抱着膝,埋着头。听见声音抬起头,便看见浅浅逆光中,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正对自己微笑着。
他长得并不特别好看,五官和面部的轮廓都稍显柔和。但他绝对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侧目的人。柔和儿不失清朗的长相带给他某种让人安心的特质。换做任何一幅水墨画,他在其中,都是那么融洽——但却只能是水墨画。放在人群中他是格格不入的,也许因为沉寂的气质,也许因为安然的表情,他是辐射天地的圆,却偏偏照不到圆心。
就好像,
众人似浮萍,而他是莲心。
孩子心有触动,一时间却无法明晰。他只是站起身,警觉地盯着来人。
那对清亮的眸子啊,澄澈而只有,却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寂寞。慕言心中一痛,伸出手去。
小家伙一个激灵,眼中出现了恐惧。他猛然低头,狠狠咬住了少年的手指。
慕言疼得想缩手,小家伙却死死不放。他固执地望着慕言,漆黑的眼里满是绝望的骄傲。但那微微的颤栗却传到慕言的指尖,清晰而冰凉。
慕言有些发怔,感觉眼圈渐渐发热。静默片刻,他侧过头,却扬起嘴角,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孩子软软的头发:“真是的,比我家小蝴蝶还任性。”
“小蝴蝶是谁?”多年后的小家伙想起初次见面,这样问道。
慕言闭上眼睛,加深了笑容,“是我娘养的一只小黄狗,骄横无赖,最爱撒娇。”言罢,侧过头,以躲避不出所料的气急败坏。可是半晌,却没有任何动静,慕言诧异地睁开眼睛,只看见小家伙很认真地望着他。
“如果,”他的声音中有着一丝颤抖,“如果那时候我松了口,你是不是就会放手?”
慕言一愣,想开口却无话可说。
“不可以!”小家伙看出了他的犹豫,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双向我伸出的手,一双能够将我拉离泥潭的手,你不可以收回!不可以给了我希望却又撤走它!”
真是没变啊,这么多年来,还是那么大的劲儿。慕言无奈地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嘴边渗出的笑意却扩散开来。
是的,什么都没变,他的偏执他的寂寞他的歇斯底里,还有自己永远无法拒绝的,那绝望的骄傲。所以,纵使无数次的重来,也依然会像当初一样,疼痛着,微笑着。
慕言笑了笑,就地坐下——是了,少年时候的他就已经不拘形态。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轻声问到,却非是为得到答案。他只是想尽量地说话,冲淡孩子眼中的寂寞。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是,一出生便在这里了?”
“你的爹娘呢,没有人陪你玩么?”
“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少年干净的嗓音像清晨的露水。浅浅流过,湿润了空气。指间的家伙也安静下来,认真地听他诉说着,蹭了蹭换了舒服的姿势趴下,把头搁在地上,眼睛微眯着,像晒着太阳的小兽。
被关了太久,简单到只剩下本能。
少年唇边的微笑溢出,不知怎么,就成了悠长的叹息。
“。。。我会再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