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做过不少事情，不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劣行径，都不曾汗颜过，因为这是所有人生存的法则。
    ————西门毅语录
    我一人坐在金銮殿内，手细细抚着这张让我费劲心机得到的龙椅。空旷奢华的殿内，此刻惟有我一人。哥哥衍，父皇，母妃，挽，老四，老五，老六，十一，以及……绯儿，都已离我而去。这个故事很长。长得就像我幼时徘徊在这深宫大院内曲曲折折的回廊一样，没有尽头。我，白潋国曾经的琉王爷西门毅，如今的皇帝，也是从一个懵懂的稚儿渐渐长成如今模样的……
    淡金的夕阳横在青凉的天空底下。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个亲人团聚的日子。然而，我已没有亲人。我冷眼望着父皇的众妃子们。太子溺水而亡。她们长嘘短叹甚或泪眼迷离，炉火纯青地扮着自己的角色。故作伤心，只怕心中的计较早已溢满心间。
    我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这象征着权利最顶峰的大家族里面没有温情，只有人吃人的贪婪欲望！
    这座我住了十一年的大宅从来不是我真正的家，眼前的人们从不曾把我当作她们的亲人，即使母妃对我亦无半丝亲情，没有人会真正在乎我，除了哥哥，只是，连这唯一的亲人亦被她们害死了。
    我没有怨尤，也不再觉得伤心。怨尤是哥哥在世时对着他倾诉宫里冷漠的人们时才有的情绪，伤心是在有人在乎我的时候才有的情绪，哥哥已死，再也不会有人在乎我，伤心又有何用呢？而今天终于接受了哥哥永远离开的事实时，我已远离了任何情感上的波动。
    当所有的人散去以后，我来到了思故园。那是第一次见到哥哥的地方。
    那时天很蓝，整个园内开满了大片大片蓝色的野花，我看见那个着蓝衫的男孩儿坐在我常去的凉亭。他的脸很清秀，他的头发和眼睛映着天地间那些纯净的蓝。
    我多么被他吸引，多么想走到他的身边。但是我不敢。他身上已有着西门家男子的光华，象父皇一样，让人只敢远望而不可企及。
    我想要偷偷地溜走，但是他已经看见了我。他溜下亭子向我走来。背后浮动着深蓝的天空和花朵，他对我微笑，“毅，我是你三哥衍。”
    那一年他十四岁，我六岁。
    衍是我的亲哥哥。一母同胞。只是，我自小体弱多病，一人住在悠然居里，一个人寂寞着成长。那日，我瞒着照料我的奶娘偷偷溜出了悠然居，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思故园。见到了衍，我的三哥。往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如果那日没有遇见哥哥，是否我的人生会是另外一番光景？而许多人亦会有着不同于后来的人生。或许历史也将是另一段历史了。然而，事实是我遇见了衍。
    他是孤单寂寞的，即使他身为太子，身边围绕着许多的人，然而谁也不知这一张张笑脸背后有着怎样的算计。所以，他同我一样孤单寂寞。他的孤单寂寞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我的孤单寂寞是因为没有人记得我，人们只隐约知道有这么一位体弱多病从未露面的九皇子毅。
    我们都深爱这片无人光顾的思故园胜过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往后的日子里，我们时常在那里流连。
    三哥很聪明，他的才华仿佛无穷无尽。
    琴棋书画、曲词歌赋无一不精。他很爱笑，对人宽容善良。他是从古至今，最优秀最仁慈最有才华的太子。他是我最敬爱的哥哥。是这世上唯一在乎我，对我好的人。
    然而，如今他却无声无息地永远躺在了冰冷的墓穴里。我立在思故园内。我的手冰冷而僵硬，我没有皱眉。
    月光是如此的荒凉，我怔怔望着月，仿佛无思无想。
    母妃哭得很伤心很绝望，虽然她从未在乎过我，但她或许很爱哥哥。美人的眼泪我见犹怜。
    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相信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母妃”，我试图安慰她，却笨拙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慢慢抬起头来，迎上我的眼光，神情复杂，眼泪又落下来。
    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但我已知道她决不是为哥哥的死伤心难过。我又一次发现自己太天真。或许她哭的是失去了太子生母这个尊崇的位置。想到此，我恹恹得望着眼前的她，嘴角微扯。
    不知道我的表情是否很怪异，但母妃显然被吓到了。
    我淡淡地拢了下袖子，淡然道：“哭有何用？与其哭泣不如想着如何助我。你现在拥有的也就我这个不得你宠的儿子了，不是么？”宫廷就是这样，母子同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上戏似的。
    “你……你想要得到皇上的关爱？”
    我冷冷望着她，讥道：“爱？什么是爱？母妃你懂么？”这个字从这个从未拿正眼看过我的母妃口中吐出尤其可笑。
    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然而她并没有转身离开。因为，我道出了实情，她如今惟有我了。
    她平复了下情绪，端出了她贵妃的优雅端庄，淡然道：“你要我如何助你？”
    我笑了。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得认识到我是她的儿子。一样的冷情。
    “以后就知道了。需要母妃的时候，儿臣自然会去寻你。儿臣告退。”我微微欠身，挥袖离开，走得优雅飘然。
    时间过得很快，就在不经意间又一个十一年已过去了，在这十一年间我做过许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劣事，我以为胜券在握，然而现实再一次愚弄了我，我自认做得面面俱到，却不料没有逃过父皇的眼睛。父皇临终前，把皇位传给了他的皇长孙西门挽，为保他顺利登基，弄了八位顾命大臣，互相牵制。
    十一年。我想起在这长长岁月中，无数次的事件，老四，老五，老六，十一，还有我，为了这张龙椅暗中不知做了多少事，然而最终却落在挽的手中。真可笑。不是么？
    在这十一年间，我从未来过思故园。今日我却再次来到了这里。我坐在当时衍时常坐的长亭内，望着天上依旧惨白的月，仰头灌着一口浓过一口的酒，辛辣的烈酒入喉，呛得让人想泪流。然而，我没有眼泪。十一年前，哥哥衍离开人世后，我已失去了喜怒哀乐的能力。
    “我嫁他。”
    我转过头，明明她只是盈盈静静地走来，却如声色惊心天外一剑，艳影浮离，秋光一时俱破；又似画笔神来，胭脂重彩泼上素笔工绘，刹那粲粲神生。
    她走过这一路，让我觉得花都不再成花，万物都萎谢得不复成形。唯有她，是那枝头砰然独放的一枝红梅，轻易地把整个思故园的风景比了下去。我无法言语，只怔怔望着她。
    她轻轻一笑，分明是中秋月圆夜，她的笑却犹如枝头寒梅，傲然绽放于天地间，让人晕眩。
    “西门毅，你赢了。我认输了。”她顿了顿，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忧伤，续言道：“我嫁他。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尽力。”尽力为你办到。如果这是唯一能为你做的，我会嫁他。然后，忘记你。
    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却爱到筋疲力尽，爱到满目苍凉，爱到愿意成就他的帝业而牺牲自己的爱。爱上一个人，他却以爱为筹码肆意地算计她。
    我静静望着她的背影缓缓离开我的视线，是从何时起，她的背影竟如此萧索、苍凉了？
    许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那晚她的背影时，我总是想，如果唤住她，是否一切悲剧将不会发生？
    去别处生活，就两个人，单纯地平静地生活下去，直到发白齿落，直到闭上眼眸，离开人世。
    我知道只要我唤住她，她一定会回头，为我停留。我知道。因为那晚她的步伐是如此地缓慢，仿佛正等待着我出声，等着我留住她。然而，心狠如我，真的眼睁睁望着她消失在我的眼前了。
    绯儿……绯儿……
    遇见我，那是你不幸的开始。
    爱上我，那是你的劫难。
    是的。我赢了。在这十一年间，我从未来过思故园。今日我却再次来到了这里，并不是为了借酒消愁，而是在等待。等待她的到来，等待她望见我的怅然，等待她因为不忍心而答应嫁给尚阳秦家的长子秦览。尚阳秦家，武林第一世家。“落叶剑法”名动江湖。朝中盘根错节，也需要江湖名人的相助。
    秦览曾见过绯儿，至此，念念不忘。我清楚。可我想，如果父皇传位于我，那么绯儿我断然不放。然而，事实并没有如我想望的那么美好。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思故园。绯儿知道我心上的伤便是这里。
    她甚至知道我是故意的，然而，她却仍是为我而嫁了。她是如此聪明，如此看透了我。可是，她仍如飞蛾一样，为我而嫁。
    绯儿，我终究没有如你爱我一样的爱你。可是，你等我。只要得了这天下，我便去寻你。即使年华老去，即使你或许已成为别人的娘亲，我亦会把你寻回。惟有你才有资格做我的皇后。
    我是如此残忍，狠心看着她离开，狠心算计她；我又是如此天真，天真得以为她会再回到我身边，天真得以为在那么伤害她以后，她还会回来，天真得以为她会永远爱我，即使我曾如此伤害过她。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十年一瞬而过。
    许多事变了，许多人也变了，我却没有想过，我的绯儿也变了。她对着别人笑。笑得那样温柔缠绵。那是我的绯儿么？或许十年前，她已不再是我的绯儿了。我种的因，得的果自然由我自己尝。我躲在暗处，望着他们三人。多完美的一家。
    有夫、有子。我的绯儿如此幸福，所以忘记了我。
    他们的背影是如此幸福和谐，和谐得刺痛了我的眼。我紧紧纂紧了我的右掌，掌中的玉勒进肉中，我却丝毫不觉得痛。
    我扯了扯嘴角，淡笑。
    绯儿。怎么办呢？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们都走得太远。我回不去了，你亦不会回去了。
    我转身，毅然离去，留给夕阳的依然是一个优雅的背影……
    回不去了，是真的回不去了。当她在我眼前用剑刺入她自己身子时，我的眼再次望进她的眸底，她的眸底仿佛燃烧的火焰，我觉得我已将成灰烬，再无力量控制心神。我脑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浊浪翻腾，那一刻我分明见她脚下心血四溅，是被她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我的心。我沧然间想要扶起她，却被她挥开了，我望着她在地上匍匐前进，望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秦览的手。连死都不愿死在我身边，这就是我的绯儿啊！爱也决绝，恨也决绝。
    我望着他们紧握的手，即使快死了，却幸福得仿佛拥有全世界。
    我不能控制地大笑。
    是这样吧，宁死也不愿再回到我的身边，宁死也不再爱我。
    那么，我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
    我挥挥手，令众人在秦府各处疾去。
    胸中一片空荡，有如万古废墟。
    “绯儿，”我顿了顿，“不，表姐，练堂往后就由本王照顾，本王会收他为义子，待他如亲子一般。”我恶毒地一字一字缓缓说出，俯看着在我不远处的女子。我知道如何能伤她，一如她知道如何伤我。
    她仰起头，眼中的光芒那么冰冷绝望，似是连整个生命都已冻结。
    那一刻，我看见从前那个美丽骄傲却不再属于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轻纱般升起，烟般缭绕，逸入悠远虚空。真切的唯有躺在这里身心重创万念俱灰的女子，让我曾愿以所有余生念念珍藏，爱重珍惜成为我唯一皇后的女子。
    “表姐，本王先行一步，还得去接练堂回这秦府呢。告辞。”我优雅转身离去。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这寒冬里听来让人冷到骨髓，她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我愿与你陌路不相逢。我的脚步顿了顿，一路向前未曾回头。我的心中终于只剩一片宁静，因为我知道我们已再无退路。
    我这一生做过不少事情，不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劣行径，都不曾汗颜过，因为这是所有人生存的法则。
    然而，我却错估了一件事。那就是你，我的绯儿。我曾经以为这世间女子如此之多，总会渐渐忘记你，总会有人替代你。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得了这天下，我就拥有了一切。这一切中却不包括你。
    烟江水畔，她秀丽的身姿，亭亭比下万朵繁花，幽兰竹青，不及她罗衣素衫，凤眸顾盼，低声相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她仰头与我对望，声音里有笑意。
    我们曾俩俩相望，那时，只觉得四景消失，惟有她的笑容，花开甚美。
    我怎么会以为有人能够替代她呢？
    红尘万丈，滚滚相息。
    我却亲自把她推离我的身旁，与她步步远离，渐行渐远，踏往相反的方向。
    一开始，用你换了江山，辗转千折，到如今，才明白，失了你，即便生，也等于死了。枉费了一世英明。
    早知如此，不如带着你，万水千山，不再分离。
    一开始，我只是一个人，并不感到孤独，后来，她来了，因为害怕自己沉沦，因为所谓的江山，推离了她，岁月了无痕，走到最后，依旧独歌。
    帝王终孤独，万年无人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我早已不清醒，早已沦陷。情自难控。情自难控呵！
    不觉间又来到了思故园。十几年了，再次来到思故园。景物依旧，只是物是人非。
    我走了进去，望见一人背对着我，那人高挑秀雅。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他听到声音，脸上带着笑，回过头来。他对我微笑，“毅。”他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星河灿烂的璀璨。
    我恍惚喃道：“三哥。”
    “毅，如果觉得辛苦就把我送你的玉对着月光看看吧。”
    我拿出腰间的玉，仔细对着月光一瞧，玉的边角竟隐约篆刻着一个字：忍。
    “忍？”
    “是。学会忍。忍这岁月的漫漫煎熬。”
    “毅的膝盖破了，我背你吧。”我伏在哥哥的背上，穿过一株株梅树，哥哥的身形很纤瘦，可是，他背着我却走得很稳。
    “毅，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恩。”我轻轻回应着，视线渐渐模糊，哥哥的背如此温暖，让我昏昏欲睡。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像哥哥一样，对我那么好，对我不离不弃。
    书上说，百善孝为先，这个世上，我最想孝顺的人，就是哥哥衍。
    那些日子，宫深万重，哥哥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石块上，踮起脚尖。
    不知不觉，我伸手，轻易折下一支梅花，樱红的花朵没有牡丹艳丽，却凛冽中含着幽香。我想起，许多年前，三哥对我说，“毅，喜欢梅，长大后，哥哥无法陪着你，但是毅一定能遇上骄傲凛冽如梅的女子愿意与你相伴到老。”
    可是，我还没长大，哥哥就永远离开了我；我真的遇见了一朵梅，只是伤了她，所以无人会陪我到老了。
    因为哥哥的离去，我誓要夺得江山；因为江山，我错过了我生命中的梅。
    冰冷的面容上突释恬淡的笑，我指尖微松，花瓣残碎在地上，我踏过梅枝，空气里有一阵清脆，枝干断成两半，红粉被碾在尘土里，化作春泥。
    天若有情天亦老。等许多人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人间早已几度沧桑了。
    我想，我再不会来思故园了。
    我握紧手中刻着‘忍’字的玉提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