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心字成灰  第六章立尽斜阳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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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我立尽斜阳,也再难找回往日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了。
    ————南向晚语录
    后悔是什么?后悔就是啃噬着我心的毒蛇。它让我失去了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我站在残垣颓壁的秋府内,在干枯的长草与廖落的蓝花间,我仿佛看见了所有曾经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们,他们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一一在我眼前走过。
    前尘往事缓缓飘回令我悲喜不分。
    我是秋家的长子。父亲为我取名为淮晚。我的亲娘原本是个温柔的闺阁千金,有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原本是人人称羡的姻缘。只是,在那一年,娘亲去亲姐家探望姐姐,却被那酒醉的姐夫蹂躏且有了身孕。娘是软弱的人,无奈便做了姐夫的妾。一直郁郁寡欢,尔后生下了我。却在我五岁那年自尽了。软弱的娘即使遭受了那么痛苦的事,仍是生下了我。然而,五年后的她却自尽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觉得绝望才自尽的。我不怪娘抛下了我,我只是心疼娘遭遇的苦难。
    我的爹秋槐安的正妻既是我的大姨,多年来一直无所出。而我便由大姨来抚养,我同其他秋家孩子一样唤她大娘。
    记忆中,大娘总是冷冷的样子。我想,大娘的心里一定有事。娘亲死后,大娘常常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有时,又会疯狂刺绣,整日整日地不吃不喝。她有时会歉疚的望着我,对我很好。有时却又冷漠得像块冰,让我不敢与之对视。于是,原本就乖巧的我更乖巧,我努力对着周遭的人微笑,我害怕被遗弃,害怕失去。
    娘亲的样子,我至今仍记得。她哀愁的样子,她幽幽望着我的样子,一一历历在目。我记得在她走前最后一个夜晚,坐在庭院园里所吹的曲子。
    娘。娘。这世间我最亲的人……
    我记得她侧首优美的颈线,以及含忧带愁的神情。我是如此渴望靠近她,却又不敢太靠近她,因为,我是她心底的伤。我是她失去挚爱的印证。
    那日的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躲在角落悄悄凝视着她,只见她纤长的手细细抚着一支箫,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然后开始吹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她的箫声令人想起‘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木幕低垂’的落寞,又有着‘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甜蜜回忆。往事越甜蜜,更映照出如今的萧索与凄凉。她的箫声让月色都浸染上哀愁。
    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不知多久以后我才抬头,发觉自己望入了一双含忧带笑的眼睛。我无措地望着她,尔后转身想要离开。然而,她却唤住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的身旁,听她喃喃低吟,听得不甚清楚,惟记住了她反复低吟: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那喃喃低语是如此哀伤、如此惆怅,以至于即使年幼如我也能感受到。
    月光映入她的眸中,我不知是否有泪光在闪烁。她笑了笑,把我拥紧在怀。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她拥抱。娘的怀抱是如此地温暖。我笑着静静睡着了。我做了个梦。梦中满是草木的气息与秋风的萧瑟。而醒来时我在床上,娘已不见踪影。
    再次见到她时,她闭着眼,神色平静,我从未见她如此安详宁静过。整个秋府笼罩在白色中,四周人很多,来来往往,影影幢幢,然而我并没有多看。我只是怔怔跪坐在那里,望着这满堂的白、刺目的白,仿佛向我压来,要把我吞噬,要把我寸寸碾碎。
    我怔怔跪坐着,不哭不笑,如一个痴子。
    我听见有许多人在哭,这使我觉得惊奇。我不能相信在这个家里会有那么多的人会为了我娘的离去而难过。我抬起眼睑,望着一旁爹的七位夫人,向来不和的姨娘们如今竟有致一同的在低泣。她们在哭什么?在为什么而难过?是为一入候门深似海的无奈而哭?还是在怕自己将来有一日也会如娘一样厌倦一切而孤独离世?亦或只是为着在爹面前表现自己的悲悯之心?无论是哪种原因,断不会是为了娘的离开而难过。
    忽然间我觉得想笑,为这场强作难过、犹如闹剧的丧礼。
    七姨娘掉着泪对着我低叹,望着我的样子令我受宠若惊地尴尬。
    大姨呆滞地坐在一旁,仿佛灵魂已不在人间。
    二姨娘如常的冷淡反而让我觉得泰然,至少让我觉得真实,而不是如此虚假、如此可笑。
    娘走后,大姨病了许久,整整两年间一直昏昏沉沉的。二姨娘阕梦执是不管事的,府里的事便交由三姨娘打点。于是,我的日子过得比以往更艰辛了。
    我总是在人前努力微笑,企图让人不要太为难我。然而,欺凌我的人却从未少过。我是如此寂寞、如此孤独。我以为我会如此成长下去,直至遇到了姐姐秋无意。
    第一次见到姐姐也是在庭院内,她倔强走路的姿态,眉间坚毅的样子,沉默的背影竟让我觉得温暖。于是,原本总是偷偷哭泣的我蜷缩在假山洞内故意哭得很大声,直觉告诉我,她会停下来。
    她见到了我。然后,无动于衷的转过身,打算离开。我拉住了她的衣摆。她扭过头,狠瞪着我,呵斥我,对着我恶声咆哮。
    只是,我仍不肯松手,她冷着脸,却并没有用力扯开我的手。不知为何,我直觉认为她外表冰冷,内心柔软。我告诉她,我被人欺凌。果然,她取出了药瓶,帮我涂抹伤口。即使她冷着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是她很轻很柔地为我涂抹,不让我痛上加痛。她永远不知道她的涂抹,不仅止了我身上的伤,更止了我心上的伤,让我的心不再如此害怕、如此孤寂、如此无依。让我真切的感受到,在秋家这个地方,有一个人愿意为我疗伤、愿意为我止痛。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一路荆棘、一路风尘的人生路上,至少我还有姐姐,多么幸运我还有我的姐姐。
    我无法解释为何在父亲的众多子女中,我独独与她最亲近。即使她从不愿承认,但确实,同别的弟妹们相比,我们有着最深切的姐弟之情。
    我曾经以为,我会孤单一人,然而,姐姐出现了。
    我曾经以为我们会一起慢慢长大,然而,在我们九岁那一年,她却离奇失踪了。
    命运总是同我开着残酷的玩笑。轻易地逗弄着我的悲喜。让我欢喜,然后让我惆怅、让我失落……
    她失踪后,我不信。满园满园地寻找。日升日落,好几个日子里,不断寻找。每次以为她会在转瞬间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一直找,一直找。一直到月亮升起满园一片惨白,一直到东方既白,仍是没有她的身影。终于相信,她是真的离开了,终于知道我是如何也找不回她了。
    我一人坐在园子里,望着天际升起的朝日,心中却是荒凉一片。
    风霜雨雪、江湖夜雨,我又是一个人了。这样的事实让我的心犹如万古枯井,空荡一片。
    我以为恶梦便是如此。然而,秋府的阴霾才正开始。姐姐离开不久后,父亲发现了二姨娘的尸首被人埋在蔷薇花下的泥土里。经仵作鉴定,二姨娘是被人活埋的。向来冷面的父亲在庭园内,抱着姨娘的尸首哀号痛哭,他的神情是如此哀伤、如此懊悔、如此绝望,那样的父亲让人不忍多看。那时,我才明白原来父亲并不冷情。在那一刻,我才了解为何众位姨娘总是说不上的怪异。原来她们或多或少总有哪个地方与二姨娘相似。眉、眼、笑得样子如此得雷同。我不懂为何父亲会一个个迎进门的原因,但父亲是如此痴爱着二姨娘那是事实。
    那日,大姨忽然把我唤到跟前,塞了我一个包裹。她说,姐姐在尚阳城。让我去找她。
    于是,我背着包裹离开了秋府。
    尚阳城离秋府相隔千里。姐姐为何去了那里?她去做什么?大姨为何会知道?心里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我忽地顿住,想起大姨的神情,是如此平静,如此安详。心一阵紧缩。转过身,拔腿狂奔。
    泪止不住的往下掉。眼前一片模糊。不会的。不会的。我拥有得本就不多,我不能再失去了。我踉跄着奔回秋府,只恨自己不能飞檐走壁。我的身上、膝上皆是跌倒后留下的伤痕。
    回府的路途是如此遥远,仿佛我永远无法企及。我心里的绝望一拨赛过一拨。
    我终于回到了秋府。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情愿没有回来,情愿一个人傻傻地去寻找姐姐。至少,我的心里有着希望。
    漫天的大火已经把整个秋府燃烧成灰烬,只剩下断壁残垣呈现在我的眼前,清楚地告诉我,我所生存的地方已化为乌有。
    那夜满地月光荒凉,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不能动也不能思想,站立在秋府大门前,如果它还能称之为大门的话。我没有眼泪。
    终于知道,原来一个人绝望到底时,是没有眼泪的。
    我站了一夜。当阳光照耀到我身上时,我回过头,转身离去。
    姐姐一定不在尚阳城,我知道,大姨只是骗我离开而已。所以,我没有去。
    从此,再没有秋家。再没有秋淮晚,只有一个飘泊的断肠人。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我是南向晚。一个飘泊旅人。
    人生百岁,如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人间多无奈。
    十二年已过去了。我以为这一生再也不能见到姐姐,然而,在秋墨城,我却见到了她。
    夏元帅。夏无情。我当然听说过。‘将计就计’、‘围魏救赵’,拿下整个西京的天下兵马大元帅。那个名震四海的奇女子。她真的是我的姐姐秋无意么?怎么可能?不信。可我还是问了夏府的住址。那日,没有见到她。然而,几日后的夜晚,我却在街上见到了她。我怔怔望着前方的背影,十二年没有流泪的眼眸顷刻间就湿润了。
    她走路的姿态不再倔强,而是闲适地、不经意地。
    我唤住了她,她的脚步顿住,却没有立刻回头。我不知道在那停顿的一瞬间她在想什么,只望见她转身面对我时,是如此木然。仿佛我们从未见过,仿佛我们真的只是陌路人。
    她眉间坚毅的样子已被淡然取代,她隐藏起了她所有的倔强与棱角。
    所谓的大将之风,说得就是她这样吧。她的眸子深邃不为人知。看似清浅,实则深不可测。
    她的神情是如此陌生,然而她分明就是我惟一的、最后的亲人,我的姐姐秋无意。
    “姐……”我喃喃出声。
    她木然了许久。我再次唤她。她才淡然道:“你哪位?”
    我呼吸一窒,我说,我是小晚。
    她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扬起疏离的笑,淡淡道:“你认错人了。”尔后,转身隐入夜色中。
    望着她的背影,我怔怔出神。等我回过神时,她早已消失在夜色中。
    我一人落寞地回到客栈,辗转反侧。姐姐是忘记了我,亦或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不认我。
    是否这样就好。只要知道各自平安就好。能否相认其实并不是那么地重要。心里这么想着,我也便释然了。
    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如果真的好,那么现在我也不会再次回到秋府。
    我仰躺在地上,心里的疲惫使我闭上了双眼。
    我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母亲,她在反复低吟: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声音如此低切、哀婉;梦见她闭着眼睛,如此安详;梦见父亲抱着二姨娘的尸首那么地绝望;梦见大姨塞给我包裹,让我离开;梦见我奔跑着回去;梦见漫天的大火毁去了我所有的悲喜;梦见我一人站在断壁残垣的秋府面前,一直到东方既白;最后梦见了姐姐的背影,她越走越远。我追不回,怎么也追不回了……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天,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四周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木幕低垂。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原来,这便是上天给我安排的人生。
    即使我立尽斜阳,也再难找回往日曾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了。
    绝望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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