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顽劣新妇 第七章 命里有时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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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蛇髻,蜿蜒盘曲。红梅珠钿,流丽傲人。金缕累丝双翅抹额,璀璀夺目。画好罥烟眉,描好红霞妆,唇脂上再涂一层薄薄槐蜜。羽白底裙,银线绣满牡丹,外面罩上艳红长纱,一层在前襟丝带结好,一层,金线滚着芙蓉边,长袖七尺,提满凤羽。
站在全身铜镜前,云锦伸手抚上去。还是一样甜秀轻盈,只是眼角眉梢已经不是十年前那样扬着,已经顺下来,慢慢地,连脸颊的肉也会垂下来,脸型也会随之改变。
所以,舞吧,乘着还能勉强在原地飞旋十圈,舞吧,乘着还勉强算是名震江南的花魁。
乐曲响起来,是一首国风: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我乐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高台上,铺满红红的地毯,百鸟朝凤绣纹照在烛光里,像要飞起来。云锦翩然出场,十个飞旋后猛然向后将腰一折,水袖扬上去,再抽回来,漫天的红,飘摇洋洒。扬起眼,二楼雅间那里,一抹鸦青的身影,整个儿探出头来,趴在窗沿上,身体随着音律晃动;一抹流岚,靠在椅子上,一手拈着杯子,贴在唇上,隔得太远,看不清他隐在暗处的眼波,只知道,那嘴角翘着,满面春风。
她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像对着风和日丽一望无际的海,尽情折腰翘袖。时光似乎一点一点倒流了,身体比少时更加轻盈,跃起来,一个嫦娥折桂,落地,一式春风拂槛。
这样的云锦,与夏长盈的亡母,再无半分相似之处。
二楼,夏长盈趴在窗沿上,心里狠狠揪着,却愈发作出一副看得如痴如醉的样子。素衣公子含着笑,靠在椅子上看她。他总觉得,她应该是懂得音律舞蹈的,一摇一晃都踩在节点子上,真怕她跃高了,从窗户洞里栽下去。
就没见过她这么活泼的!
悠悠地,楼底下,一道视线射上来,停在夏长盈脸上。
夏长盈慢慢察觉,诧异地将眼眸转过去。
红木栅台上,唐无衣一肘支在八仙桌上,一手擒着酒杯,正目不转睛地看舞。夏长盈皱起眉。不应该是他,雅间里的烛火很暗,隔着这么远,就算他看过来,也不应该认得出她来。正要将视线转向别处去,唐无衣突然勾起薄薄的嘴唇笑了,酒杯随即贴在唇瓣上,一个扬饮。紧跟着,深笑着的眉眼慢慢张扬起来,对着夏长盈将酒杯反扣过来。
莹逸的眼眸里是深深的戏谑!
仿佛被一只手揪住了咽喉,夏长盈呼吸猛然一滞,明知道他不一定看得见,她还是一眼狠狠地剜了过去。
底楼高台上,云锦越舞越快,一弯海底捞月,一旋风卷残云。
红木栅台上,另一席八仙桌后,坐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古铜色皮肤,浓眉大眼厚唇,左脸上一片云状疤痕。玄色衣衫绷在身上,密密兽纹在烛火里反出不真实的白光。他敞着衣领,露出结实狰狞的肌肉,怀里搂着一个姑娘。面孔生疏,是个新客人。
从云锦踏上高台上的红地毯起,他的目光就炯如火炬,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
云锦舞蹈,**飞曳、折腰扬首,抬眉转目间,不经意扫过一对眼。这对眼凶蛮残忍,深陷在浓黑高眉下,目光射过来,有如一匹绿眼珠子的狼,潜伏在暗处,玩味自己的猎物。
距离不算近,只是飞身旋转、**纵横间的一瞥,弹指之间而已,一口凉气已经将云锦的呼吸抽紧,颤栗的感觉顺着胸腔串遍全身,寒毛倒竖。
冷汗乍出来,云锦侧过身,长袖上下横扫,舞成一团。那人的目光却有如实质,遮不断,轻而易举刺破红云。
最后一转,倒插杨柳。云锦向后折腰翘袖,一腿后扬,一腿踮立。
旋律还没落,两片**飘下来,现出那对眼。幽幽深深、曲曲折折,蛇一般冰凉滑腻,游近了,猛然昂首吐出刺目红信。
头皮一麻,云锦再不忍一看,那眼睛却像生了磁,凭她怎么努力,也转不开视线。
杏眸霎然瞪圆,一双漆黑瞳仁放大,再放大。
蓦地,他将猿臂收紧,怀中娇躯一颤,密不透风贴向他。几乎同时,那张云疤脸上浮起不可思议的笑意,渗进眼窝里,又从眼窝里满出来。面色却更显凶邪,似残杀快意、似玩味戏弄,一对眼睛缠在云锦身上,嘴唇贴向怀中软玉一截脖颈,微微一弯。
瞳仁一瞬间缩紧,云锦几乎惊叫弹起。
下一瞬,谢天谢地,乐曲终于终了,似云收雨歇,彪汉勾起嘴角,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体格魁梧的普通客人。云锦被他放生,迟迟站直,抖个不住,面色如纸,手脚冰凉。
刚刚就好像他按在怀里的那个人是她,两片嘴唇隔着老远,在她的脖子上留下针刺一般的疼。
再不敢抬头,云锦飞快地下台,拐进窄廊。
一个艳丽的身影挨过来,火热的声音状似关切:
“哎哟,云姐姐,身子不舒坦就不要跳,妈妈不会说什么的,怎么说你也被二楼贵人包下来了,委屈了,岂不让人心疼!”
她是在嘲笑云锦,美人迟暮,不得不抓住最后的机会勾引素衣公子,身子再不济,也只能咬牙撑住。云锦脸色更加苍白,连两片嘴唇也失去了颜色。红绡水袖垂在廊上,无力驳回花凌的话,云锦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咬住下唇往楼梯口走,两条腿不停地颤抖。
身后,一片歌舞升平。
卸妆换衫,特意袭了一身素淡裙衫,云锦回到二楼雅间。夏长盈站起身,笑着向她告辞。清扬眉目中,依稀少了什么,只是平易友善地望过来。素衣公子见夏长盈要走,立刻随她起身。
云锦站在雅间临街的窗口送他们。
栖风楼侧门夹巷,夏长盈与素衣公子走出来,身后远远跟着侍卫们。街上隔三差五有店铺灯火通明。云锦望见夏长盈扬起脸与素衣公子说话,手足间或挥舞比划,看样子,他们正在谈论她刚刚献上的长袖舞。
似乎很赞赏,也,很喜欢。
可是,云锦站在窗口,甜秀的笑容浮起来又沉下去,身后摇摇烛火与街面大红灯笼将她一前一后照得立体生动。
素衣公子没有回头。
夏长盈也没有回头。
只有她身后的歌舞无休止地上演,纸醉金迷将无比清醒着的她淹没,深深地,不能再深。
夏长盈这一次从栖风楼回来,很多天都没有再溜出去。紫苏整日伺候她作画练字,她不笑不言,将自己和外界隔绝开,她也跟着大气不敢出一口。
站在书案边,紫苏看夏长盈给画填颜色,又是神情肃寥,惆怅淡淡。紫苏的心就慢慢揪起来。
小姐安分,她本来很开心,前几日她也的确很开心,觉得天下终于太平了。可是,这样的情况持续久一点,青姐姐整日忧心忡忡,连带了她。
仔细看,小姐是有些不一样。眉眼口角、言行举止分开来,和以往没有多大不同,但合在一起,总觉得沉稳许多。
人变得沉稳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放在小姐身上,怎么就这么让人难受呢!
太阳一点、一点西斜,掌灯之前,夏长盈终于又画好一幅秋节雷雨图。她举起画,往墙上那两幅真迹比,终于满意地笑了。
紫苏看见她笑,立刻讨好地说:
“小姐画好了,我立刻拿去裱!”
夏长盈疲惫地将画递给紫苏,这是她临摹的第二十幅秋节雷雨图,二十天,每日一幅,之前的十九幅都在画成的时候被她撕毁。
二十日,想开了很多事情,也放下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任凭回忆一幕一幕闪过脑海。
生平第一次隐隐约约明白,有些事想得再多,也只能叹,往者已矣。
翌日,紫苏将裱好的画取回来,夏长盈百无聊赖,便又穿上那套鸦青男衫,从西北垣墙翻出去,带上画,试着去书画店卖。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夏长盈专挑僻静小巷子走,绕了好大一圈,走进骊街书画店。还是那个老掌柜,迎上来的同时往一个店伙计那边一瞥,丢个眼神过去,那伙计立刻退进后堂,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小公子这多天不来,今日来是卖画还是买画?”
掌柜满脸堆着笑意,目光在夏长盈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手中的卷轴上。
夏长盈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唐无衣的那幅疾风劲竹图正好可以买回去挂在书房里,环顾店内,见那幅画还在,便将手中卷轴往掌柜手中一送,指着墙上唐无衣那幅疾风劲竹图说:
“卖来买去多麻烦,我拿这幅换你那幅!”
“可我这幅要卖一百两,不知道你那幅值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