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顽劣新妇 第六章 浮缘一线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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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长盈和云锦都惊异地转过脸,发现青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娟秀眉目拧在一处,剔透的泪珠正顺着眼眶大颗、大颗垂落,一截衣袖紧紧咬在嘴里。
“青姐姐!”
夏长盈一怔,慌忙站起身,一不小心,撞翻圆凳。圆凳翻倒在地,发出沉闷声响,小脸霎那之间皱成一团,却顾不上疼,原地跳起来,一瘸一拐,嘴巴撅到天上去:
“都怪你,害我磕一下,别哭了,还哭我就留下来看长袖舞,晚上也不回去!”
青丫头见夏长盈一副稚子模样,眼睛清清亮亮,一丝杂质也没有,泪水更加汹涌。
夏长盈见青丫头哭得愈发厉害,连素衣公子走了回来她也收不住,只勉强将身子转向内室,头抵在月洞门上,浑身颤抖。没办法,当着素衣公子,她也只好别着身子,将小脸塞进青丫头与月洞门之间的夹缝去,仰平了,一对眼睛睁得圆亮,投降:
“好姐姐,我不看不看,这就回去!”
青丫头正垂头伤心,冷不丁儿面前冒出张小脸,凑得极近,眼睛鼻子也看不清楚,热气直直扑上来,世间真再没有比她更调皮的了,顷刻忍不住要笑,一时间又哭又笑,转过脸来,忽而望见素衣公子翘着嘴角立在八仙桌前,面对书画,却神情闪烁,顿时觉得这辈子的脸都在这片刻丢干净了,又羞又恼,一对秀目不断横向夏长盈,恨不能将她的小耳朵给拧下来。
夏长盈立刻捂住双耳,几步跳开躲到素衣公子身边去,玉树临风站好,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细细将铺开的画卷卷起来,一面卷一面说:
“兄台,我没骗你吧!你那幅,的的确确是赝品,收藏赝品多没意思!不如让给我,既可以讨回银两,又能成人之美!”
素衣公子脸色一潮,忙抬手卷另一幅画,一面卷,一面故作潇洒地说:
“谈什么让,既然原本就是小公子的东西,还给小公子就是,至于银子,我自会去同掌柜理论。”
还理论个啥,反正也不在乎那几个钱,倘若给人知道他竟然重金买了赝品来收藏,还不什么脸也丢干净了!
夏长盈也不谦让,接过素衣公子手中的画卷,连同自己那幅,一齐勉强塞进绿檀木匣子里去,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给这只雕花匣子,抱起来就往青丫头怀里塞,瞳仁里明晃晃的狡黠和试探,斜睇向素衣公子,看他好不好意思站出来阻拦。
素衣公子愣了片刻,心里如同被羽毛挠了,实在忍不住又痒又颤,抬手指住她,抖得说不出话来。
青丫头见状,顷刻窘红了脸,待要将匣子还给人家,又怕夏长盈不肯,更加惹人笑话。
夏长盈可不理那么多,见素衣公子果真不好意思反对,明眸一转,要多逞意就有多逞意。
云锦坐在内室,竖起耳朵倾听,外室里衣帛悉簌,闷笑阵阵,闹腾过后,他们开始相互告辞,她心里一紧,绣针扎在手指头上,渗出血珠子。
“姐姐!”
夏长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月洞门边,垂着两袖,脸色沉静,一对清扬美目充满了感情。云锦扬起脸,舍不得移开视线,笑了笑,却又不得不俯首避开。
“我走了,衣裳你收着,我下次来拿!”
珠圆玉润的声音,带着深深地不舍。云锦不抬头,对着月洞门畔顺眉点几下。
青丫头抱着绿檀木匣子,眼前,是夏长盈的乖巧的背影,荒芜凉寂,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转脸看看素衣公子,又看看夏长盈,良久,下定决心,向着素衣公子说:
“烦请公子晚间差你家侍卫送我家公子回别苑!”
夏长盈应声惊异地回转,猜度不出青丫头要做什么,只怔在月洞门边望她,有点懵。
青丫头径直走过去,执起她的手,将她拖出雅间,在走廊无人处小声对她说:
“夫人挽盘龙髻,从不用长簪,怕簪尖伤到小姐。夫人新年节后,从不穿云锦,怕月盈则亏,折了合家福寿。
小姐看过长袖舞,记得换回自己那件衣裳,我在院子里,等你回来。”
一句、一句,声声不能压得再低,却又字字乍响如雷。夏长盈堪堪瞪圆双眸,青丫头的眼眶还略微肿着,眼底一片桃红,只坚定地看过来,然后一扭身,再不回头。
身边骤然一空,夏长盈惊在廊槛边,眼睁睁地看青丫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缓缓地,连心里也空了,又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梗住,闷生生地疼。
素衣公子在雅间里徘徊,按捺不住走出来。云锦知道他会留下来观舞,几次三番的失落全都烟消云散,说不出地欢喜,立刻跟出来侍候。
廊槛边,夏长盈哽哽啜泣,再无措不过,转面望见廊上站满了人,个个如同看她热闹,心里只觉得恼恨,飞快冲进雅间,她重重摔上两重门扇,躲进内室,缩在屏风脚下,恨恨地哭。
最讨厌的就是青姐姐!世间再也没有比青姐姐更讨厌的人了!
没有人不目瞪口呆,也不晓得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还能发生什么事。素衣公子将耳朵贴在门上,只听见里面嘤嘤哽哽,一片伤心,忍不住要冲进去,跨过门槛,又生生缩回。
云锦在素衣公子身后默默,她直觉事情起因于自己。倘若她所料不差,过了今晚,小公子便再也不会来看她了。也好,他那样的人原本就不该来这样的地方,原本就不该对她别样眷顾。想着,她觑一眼素衣公子,头一次,眼眸里是满满又复杂的悲哀。
栖风楼在整个江南都是很有名的,不过是个青楼妓馆,姑娘不见得真地好过别家,但不知道为什么,达官贵人、商贾名流就是爱往里边跑,后来渐渐成了一个交易平台,上得了台面的和见不得光的,一桩一桩,掩在栖风楼令人咋舌的粉腻奢靡里,交织成网。
传说,栖风楼幕后,有个贵人撑腰,到底有多贵呢,不可说,不可说呀!
夕阳初下,半边天还红着,栖风楼里已经座无虚席。现在是晚膳时间,天黑透了,才是晚茶时间。夏长盈哭痛快了,素衣公子亲自端温水手巾进去给她擦面。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左转右顾,总觉得不似之前精神,怏怏的,像刚刚睡醒。
云锦侍候晚膳,南地北疆的菜摆了一桌子,夏长盈吃着,不经意看见云锦头上攒珠发簪,一支累丝金凤衔流苏,一支真珠点梅,长长的簪尾丛云鬓里穿出来,尖纤错落,斜在耳旁。突然就没有了胃口,一对玉筷子尽在碗里拨弄。偏过头去,视线逡向窗外,底厅临街席座由红木栅台搭成,正中一席八仙桌后,一个雪衣身影歪在明席上,格外引人注目。
光线有些暗,明席上致密五彩织纹看不清楚,变成一片华丽的阴影,那人的脸谱也看不清楚,只觉得身形正值年少,风流不羁,一个举杯仰饮的姿势也让人闪神。
夏长盈心里莫名一紧,觉得他是唐无衣。
正好开始掌灯,龟奴拿火折子点燃那人席边的勾连云纹十二枝银烛台,红烛一支一支被点亮,火光越来越明丽,龟奴的黑影投在他脸上,在白得耀眼的衣衫里,寐如暮霭。
点完烛火,龟奴退开,璀璨的光芒陡然乍泻向他面颊,恰好又是扬面一饮,脸盘如玉,薄唇贴着酒杯,眉飞目扬,勃发风姿犹如满月一般莹逸逼人。
毫无预备地,一个剪影,烙上人心里去。
果真是他!
夏长盈敛敛额,横他一眼,转回头。
撤下碗碟,再摆上茶果点心,底厅里,明如白昼。夜,正式开始了。
云锦在房间里细细妆扮。
十岁被人伢子买来,十五岁卖入青楼,十六岁名动江南,这花魁一做就做了十年。身价高,高得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所以避掉很多屈辱,但也因此,被困在栖风楼这个华丽的火窟里,无法脱身。
罥烟眉,描了十年;红晕胭脂,擦了十年。
却从不如今夜这么用心。
那个淘气又纯真,还是个少年的男人,缘分就像露水一样,过了这晚,就再也不见剔透水光。那个温文权贵,如兰公子,对她不见得有情,却是她的一线生机,不得不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有钱,有许多钱,足够平常百姓一家三口丰衣足食一辈子。但是,等到她的钱足可以自赎,她一定已经不再是花魁,一定已经爬过一片无边的泥淖,在越来越多的男人身下被糟蹋,一天一天更廉价更屈辱,最后解脱出来,连她自己也无法相信,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如云锦一般的岁月,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不,不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