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顽劣新妇 第七章 命里有时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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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里突然传出来一个声音,低低的,又很清,甘甘的,又很洌,带着点磁,又有些散漫。夏长盈的呼吸立刻被人揪住,转回身,一个石青色身影转过画屏,眉目张扬,鼻梁俊挺,两片薄唇含着春风,似笑非笑。一霎那,连那画屏里的洛神也鲜活起来。
唐无衣!
为什么走到哪里也能遇见他?!
夏长盈不搭话,横他一眼,只向老掌柜说:
“你说,我这幅值几两?”
老掌柜慢慢展开卷轴,虽然自己不通画技,但毕竟是收藏界的行家里手,立刻瞪圆了老眼,说不出话来。老半天,他回过神,正要出价,那边唐无衣一个眼神丢过来,将扇子往脖子上一抹。
股东家的少公子有命,怎敢不听,只见这老人家立刻将脸上的赞叹收好了,淡淡地说:
“小公子这幅是临摹之作,画得也不差,但到底不是原创,而且,你又不是竹落书院出来的,名不见经传,这幅,我最多出十两银子。”
老掌柜的神情变化,一丝不差落进夏长盈眼睛里,连他觑向唐无衣的那一瞥也没有漏掉。夏长盈想他和唐无衣是一伙儿的,俩个人做起合子来欺负她一个,她身边却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
连日来积累的孤寡之感登时爆发,夏长盈心灰意冷,觉得好没意思,于是将眼睛向唐无衣一剜,冷笑道:
“本公子没兴趣同你较!”
又将眼睛转向老掌柜,清扬眉目不能再清冷,眼瞳里也结出一层薄霜:
“送上门的生意也往外推,佩服!”
说完,从掌柜手里一把抢回画卷,卷好就要走人。
前几次照面,夏长盈虽然每次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却是不服气居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争强好胜之心,全不似此刻,完全变了一个人,冷冷冰冰,只将唐无衣当成敌人,将老掌柜当成帮凶。
璋眉微微耸扬,唐无衣薄唇一扯,觉得十分有趣。想他唐无衣什么时候顾及过别人脸上的神色,只当没看见,想怎样还怎样。自然大步追过去,两袖一伸,拦在夏长盈身前,缓缓扬起眉目,笼住她:
“你来竹落做我的同窗,我就将那幅图送给你,当成见面礼!”
“我凭什么陪你消磨时光?!人人都说竹落好,我偏偏瞧不上!”
夏长盈见他得寸进尺欺上来,火了,横眉斜睇他一眼,好不恼烦,伸出一只手指头点在他肩窝处,用力一推,愈发半分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说不出地骄横。语气也冷嘲热讽,却不自觉撒嗔,带了几分好笑,字字清润,性子里天生的柔善,遮也遮不住。
唐无衣愈发笑深,觉得她言行处处耐人寻味,顺势一让,让她过去。想了想,也不转身,仍旧保持侧立的姿势,只将头一偏,睇向她的背影,戏谑:
“莫非怕被人比下去?!”
夏长盈应声一个趔趄,站好了,倏然转过身,小脸涨得通红,奇道:
“我会怕你?!当年文武两科状元还赞我呢!”
说完,恨得一跳一跳,又不情愿在他的地盘孤身一人与他纠缠,转身一步一步狠狠跺在地上,像要在青石路面上踩出一行脚印似地,气呼呼地走了。
唐无衣几步追出来,振开衣角,闲闲地靠在门沿上,呼啦一声展开折扇,挑眉对着她的背影笑:
“我就住在骊街唐府,前面左拐就到了,想来竹落学画,随时来找我,我把你引荐给沈夫子!”
唐无衣越叫,夏长盈越走,衣裾翻飞,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来,好快些飞得远远地。匆匆走了好几条街,又拐过好几条巷子,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还觉得有对眼睛扎在背上,刺得人头晕。
突然,一只手猛然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夏长盈一惊,乍然扬起头,正对上素衣公子一双修顺眉目,温文中带了点刺痛:
“你怎么越叫越走呢?!”
素衣公子今日换了一身苍色长衫,密密的螭龙纹以玄色丝线缀绣,衣襟袖口滚着宽边,玉带缠腰,银冠束发,愈发显得长身玉立,高贵不凡。
夏长盈任他攥着自己,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栖风楼门口。手腕处闷生生地疼,她赶忙伸手扳开紧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脱出身来,一面看着雪白肌肤上几道红指痕,一面早皱起眉头将方才在书画店里受的委屈一并向他发出来:
“就算越叫越走,下手也用不着这么狠吧,又没拿你什么东西!”
素衣公子面色顿然一潮,懊恼着讪脸看她一会儿,见她气得厉害,眼眶也红了,抬脚就要撇下他,忙捋起衣袖,半截手臂往她眼皮底下一送,背过身去说:
“你也掐我一下,我们扯平了。”
夏长盈一愣,转过脸来,清亮眼眸一忽闪,有些好笑,抬手拍在他手腕上,将那截手臂拍下去,嗔道: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素衣公子背着脸,听出她腔调里恼怒消了大半,暗自勾唇笑一回,转过脸,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问她:
“你来栖风楼看云姑娘?”
一面说,一面向守在不远处的侍卫们使眼色,暗示他们赶紧进栖风楼去清场子。
夏长盈听了他这句话,心里又是一梗。她曾经对云锦说,想她不过了就来看她,说那话时,是一番光景,当晚别过,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旁人不知道,她心里却苦得很,到了此时此地,云锦于她,实在是相见不如不见。
“……小公子?”
正要否认,栖风楼内跑出来一个素妩身影,急匆匆到了门口又猛然刹住,嗓音还是那般柔如云卷云舒。
夏长盈一僵,顿了片刻,才勉强笑着将脸转过去。
却见云锦两手扶住门框,含笑痴怔在门口。白净的鹅蛋脸,素淡的罥烟眉,杏眼蒜鼻檀口,青丝绾在脑后,只简简单单插了一只象牙双尾簪固定。不施粉黛,不着云锦,一身霜白宽袖裙裳,暗绣重瓣茉莉,完全一副邻家女孩的妆扮。
一霎那,夏长盈有些恍惚,只觉得云锦身后,整座栖风楼的媚艳金粉也随之变得淡雅。
再回神,云锦脸上一副难以置信,却是从瞳仁里真心笑出来,分外开怀: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说完,垂下头,又将眼睛觑向素衣公子,一瞥后,迅速垂低,两颊泛喜。
一颗心仿佛被人揪住,夏长盈胸口狠狠一痛。她不知道自己那点心思云锦猜中了几分,又如何料定她不会再来栖风楼。清水样的眸子瞬间用了几分力,直直扎向云锦,乍疚还哀,一缕、一缕,酸涨的感觉倒吸进来。
紧紧扣住握在手中的卷轴,扣得指节泛白,夏长盈努力扯开嘴角,心里愈是堵、寂凉得厉害,脸上愈要高兴、灿朗如阳:
“怎么会呢,我说过再来看你,就一定来!”
说完三人相视一笑。云锦转身引路,素衣公子体贴夏长盈和云锦亲,请她先走,夏长盈却不堪与云锦离得太近,请他先走。两人你谦我让,那情形,不知内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一行人入了雅间,云锦殷勤招待,亲自去厨房传点心茶水。转过窄廊,在厨房门口竟然又撞见花凌,艳丽地靠在门沿上,好似专等她来:
“恭喜姐姐,日盼夜盼,终于让你给盼来了!这素净衣裳也没白穿,点心茶水也没白备。姐姐这么贤良,他一定不舍得辜负你的!”
绕着弯子取笑云锦:虽然被素衣公子包下,却等了两旬才将人等来,也不知道人家到底有意没有,就学良家妇女穿着伺候,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云锦知道花凌必是被素衣公子的侍卫们重点清扫了,气不过所以来找她发泄。但她说得热切亲昵、情意绵绵,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只好默默忍受。
敷衍着笑一下,云锦端着茶水点心离开。走两步,心到底一分一分揪起来,渐渐地,连步子也如同踩在无底的深潭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