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打个呵欠站起身，他走上前，李景与醉约儿都无法从他这张笑吟吟的既亲密如情侣又疏远若陌路的脸上看出他任何情绪。难道他果真对醉约儿的提醒全不在意？还是在勉强克制着内心涌起的张皇，努力地示人以镇定？谢昭在距离女人一步远时停住了，伸手去抚摩女人的脸，中指指腹温暖地从她眼皮滑至鼻尖，忽然拧了拧她的鼻子——这动作惊了醉约儿一跳，同时激动了她内心莫名的渴望：正是他，正是他了……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呼喊，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理都想扑入他怀里去，可她又是一动不动的，一动不动地盯住他，欢喜而哀凉：原来，你早已忘记我了。还是……从未记得过呢。
    “醉约儿。”谢昭收回手道，“你这双鞋漂亮极了。”
    “是妾身亲手裁制的。”醉约儿道。
    “是么？你的手真巧。”他凝住她纤纤的手指，眉梢眼角，笑意甜如蜜，“又善宫商，又能女工，谁能娶了你，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倘若有一个人，”醉约儿脱口说道，“娶了我，却仅仅与我有一夕之欢，欢好之后，便像抛弃一件旧衣裳般弃我于不顾，谢侯认为这人如何？”
    谢昭扬眉，苦笑道：“那么若非醉约儿你是个石女，那么便是那人像石人一样的不解风情了。”
    “可他……”醉约儿小声道，“解风情得很哩。”心头一阵的小鹿乱撞。这女人一改之前的镇静乃至淡漠，眼里也有了麋鹿般单纯的迷惘与爱。这一时，醉约儿眼里，除了谢昭，再容不得第二个人的影子，她专注地把那小鹿也赶入了谢昭心里，引动得男子一阵阵怦然，继而萌生了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谢昭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难道那男子……便是我么？”
    “可不是么。”女子回答，又似抱怨，又似情话。
    李景哈哈大笑起来，谢昭觉得他的笑声刺耳极了。
    李景边笑边说：“贞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还当你早就认出画楼来了呢。”
    原来她也叫画楼。这个名儿，听入谢昭耳里，倒比“醉约儿”更多了几分熟稔。
    “去年十二月初十，我在棋盘街用十金买下了画楼。”李景得意地笑道，“这价格是贵府变卖的数十个女奴里最低的一位。卖得贱，是因她与贞侯只有一面之缘、一夜云雨，买回来才知……嘿嘿，”笑声里不乏亵玩的情调，“真是拾了个宝。”
    “我怎么就把你给转卖了呢。”谢昭恼得直敲头。
    “妾身有幸侍奉侯爷时，还是……处子之身。”醉约儿的声音越发的小，将上半身微微弯曲，似是在藏匿她过于丰满的乳房，那乳房的阴影投在平坦的小腹上，她这举动反倒使人无法不再度将目光在这玲珑有致的身躯上逡巡着。呼……真可恶啊，就这么错过了。醉约儿的解释虽然还未能令谢昭想到他大半年前与这女人共度的那一夜——这记忆太稀薄了，他又是不可一天无美色的风流子，估计再怎么提醒，也想不周全——可他已可以猜测为什么他再没与她打过交道：那嘤嘤儿的低泣、紧绷的瘦扁的身体、扭扭捏捏的羞涩、近于幻梦的对他温柔的期盼和滴滴湮漫的落红，都不讨他喜欢，甚至……叫他感到厌烦。可恶！谢昭又在心里咒了一声，居然叫李景把他弃若敝履的一个女孩儿生生给调教成了个叫他见之便如百爪挠心想要一近芳泽的女人了！想要开口索要或是请李景再转卖给他，又觉得不啻于自取其辱。兴许，借这事把他好好戏弄一番，也是李景此次相邀的目的了。毕竟之前几次，李景纾尊降贵地邀他恳谈，或请他给安排几名亲善的子弟进入禁军，或请他上奏帝君免除魏王封地的兵役，或干脆就是送上来自西域的珍奇宝物请他笑纳，却都被谢昭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这次……谢昭暗暗地叹息连连，弯腰拾了一旁的亵衣，刚要为醉约儿遮羞，便听李景嘿嘿笑道：
    “贞侯且慢。”
    “怎么？”手半举空中。
    “醉约儿的衣，脱下来既不白脱，穿上去，亦不白穿。”李景扑哧地笑，伸手一把拽过女子，力道之大，全无一点怜香惜玉，手掌在醉约儿腰上一握，原本便纤弱之至的腰身，这时看得竟叫人有点喘息不得。谢昭将双眉紧紧拧在一处。
    “你待怎样？”他问。
    “穿上一件，便再听我一言。”李景很认真。
    谢昭“啊……喔”了一声，很可笑地翻了个白眼，哼哼道：“二殿下，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不讨厌懦弱无为的大殿下，不讨厌做壁上观的三殿下，也不讨厌故做风流的四殿下，偏偏就讨厌奋发能干的您呢？”这么尖锐、直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像在说最寻常不过的问候语般的流畅、自然，也正是这“无所谓”的姿态，令李景一时色变。谢昭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又新拿了一颗增城挂绿，慢条斯理地剥着，道：“方才，忽然却明白了个中道理。二殿下您……魏王您啊……太商贾气了。您很能做买卖，可并不是事事都是一件买卖的。譬如……”眸光转为温柔，温柔笑望着醉约儿，“您若不开出这穿一件、听一言的价码，而许我将我的衣裳覆盖在她身上，拥她在怀里，再慢饮一杯酒，缓吟一曲歌的话，您再说十句八句，千句百句，又有何妨？须知，最是迁延美人乡呵。”
    他不想帮一个商人赢得这个王国，谢昭心里明镜般的，这便是他不想与李景过从太密的缘故。可是……谢昭又很没用地苦笑了，他真的、真的很想再和醉约儿享一次——当然，多多益善——巫山之乐啊！谢昭恨恨地，抬手“咚咚咚”地敲着板壁。
    李景见状，目瞪口呆。
    醉约儿却忍俊不禁了。
    “谢侯这是……？”李景忍不住问。
    “决定了！”谢昭突然直面李景，面色发红，目光炯炯，大声道，“开个价吧，我好歹要把这醉约儿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