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镜高悬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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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六年四月初三,淮安府山阳县衙。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匾额下,县令赵德璋正襟危坐,乌纱帽下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两旁坐满了本地的乡绅耆老,锦袍玉带,面色肃穆如泥塑神佛。堂中一盆清水无端泛起波纹,竟隐约映出千里之外紫禁城乾清宫的景象——崇祯皇帝的面容在水光中摇曳不定。这是钦天监秘术,以纯水为媒,燃香通玄,使天子能亲览地方审案。
    堂下跪着的女子,虽身披囚服,却气质超凡。她正是东海长公主徽柔,被控两大罪状:私贩盐斤、非议朝政。
    “犯妇徽柔,”赵知县声音干涩,目光不敢直视水镜,“按《大明律·户律》,私贩盐斤者,杖九十,徒二年半;非议朝政者,依律重惩。尔可知罪?”
    水镜中,崇祯帝的目光似乎穿透水波,落在堂下。
    徽柔缓缓抬头,镣铐轻响,声音清晰却无惧色:“陛下可知淮安盐课之实?”
    满堂缙绅的茶盖发出一阵细碎的碰撞声。
    “正德年间,淮安岁办盐课九万引,额定无误。”一位盐商打扮的乡绅沉声道。
    “额定无误?”徽柔轻笑,腕间铁链轻振,“册籍所载自是九万引。然则,万历末年清江浦盐场遭运河泛滥冲毁,滩场坍没近半,实际产盐早已大不如前。课额却依旧摊派,逃亡灶户之税,便由现存灶户包赔。此事,淮安盐运使司的历年奏销档中,可有记录?”
    水镜中传来轻微的纸页翻动声。
    徽柔继续道:“陛下再问,如今盐商持引至口岸,一引盐(四百斤)官收价几何?市卖价又几何?”她目光扫过刚才发言的盐商,“官给银六钱,转手便可售得十五两以上。其间羡余,几人得分润?《淮安府志·食货志》所载盐利分配,可符实情?”
    堂内一片寂静,唯闻堂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
    “此乃盐法旧制,非我等所定!”另一耆老拄杖道。
    “旧制?”徽柔转向水镜,语气恳切,“陛下,盐法之弊,犹不及赋役之酷烈。”
    她深吸一口气,道:“万历四十六年,为筹辽饷,亩加征银九厘。天启元年,再加剿饷。去岁,复添练饷。山阳县在册田亩七十三万五千四百亩,此数乃万历十年清丈所定,至今未变。然五十余年过去,河水冲淤、屯田改废、豪强隐占,实数早非旧观!多出之饷银,从何而出?不过是按旧册摊派,小民产去而税存之苦,陛下可曾知晓?”
    一位绸缎商人模样的人忍不住喝道:“此皆刁民诡寄田产,逃避赋役所致!”
    “诡寄?”徽柔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卷残旧书册,“此乃弘治十五年清丈淮安时留下的鱼鳞图册散页副本。请陛下比对现今黄册!山阳县现今实存纳税田亩,恐不足五十万亩!其余二十余万亩虚额之税,飞洒、诡寄、分摊…最终皆由小户承担!此等情状,户部十三司郎中所掌各省奏销册中,难道毫无体现?”
    水镜中,崇祯帝的身影微微前倾。
    徽柔声音渐高:“更有甚者,某些乡贤,以”捐纳”、”助饷”之名,博取朝廷旌表。所捐之银,几何来自正项田赋?几何来自盘剥所得?几何来自以”僧产”、”祠田”等名目隐匿田亩后所逃之税?《大明会典》载,僧道例免杂差,正粮不免。然诸多寺观田产,实则投献于权势之家,借此免役,此事,礼部祠祭清吏司可有稽查?”
    公堂之上,落针可闻。几位乡绅面色已变得极其难看。
    “陛下,”徽柔重重叩首,镣铐砸在青砖上,“臣所贩之盐,皆按官价二百文一斗售与无盐可食的贫民灶户,未取分毫暴利。臣所非之议,并非圣朝,而是这积重难返、蠹虫丛生之弊政!是这使朝廷恩泽不能下达、小民冤苦不能上闻的重重梗阻!”
    她抬起手,指向堂上诸人:“他们案头所摆,非圣贤之书,乃是盘剥之账册;他们口中所述,非仁义道德,乃是催科之檄文!朝廷明令蠲免之赋,彼等可曾如实告知百姓?朝廷发放赈济之粮,彼等可曾颗粒分与灾民?《大明律》明载:欺隐田粮者,亩数满百杖一百,满三百亩流三千里——在座诸公,谁人田产账簿经得起三法司会勘?!”
    水镜中的皇帝沉默着,面容在水波中显得模糊而凝重。
    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马蹄声疾驰而至。一名锦衣卫千户风尘仆仆,手持黄绫文书直入公堂:“圣旨到!一应人犯、文册、账目,即刻封存,递送京师!着都察院、户部、刑部派员彻查淮安盐课、赋役诸事!”
    旨意宣毕,满堂缙绅尽皆失色。
    徽柔望着那盆即将燃尽的水镜,轻声道:“陛下,您看见了吗?这盆中燃烧的,岂止是清水,更是民心,是国本。水镜虽玄,难照人心之幽微;律法虽严,难断利益之勾连。唯有一彻到底,方能…”
    话音未落,盆中水汽蒸腾殆尽,皇帝影像倏然消失。只留下满堂死寂,和一众面色灰败的官吏乡绅。
    晨光熹微,透过公堂的门窗照射进来,照亮了空中尚未落定的尘埃,也照亮了地上散落的、写满了数字的账册页脚。一场由天子亲睹的审案结束了,而另一场对大明积弊的审判,似乎才刚刚开始。
    暴雨忽至,击穿县衙青瓦,在青砖地上汇成浑浊溪流。锦衣卫千户程守仁以刀尖挑起黄绫密旨,雨水竟不能浸染分毫——那明黄绢帛上朱砂御批如血:“朕承天命御极六载,夜闻淮扬饥民哭于梦寐。着徽柔易装查盐政积弊,遇权要阻挠可显圣谏言,钦此。”
    满堂缙绅面如湿泥。某盐商突然嘶声狂笑:“好个”显圣谏言”!陛下可知这盆纯水耗银几何?”他踉跄指向空盆:“需昆仑山巅冰髓十斤、南海鲛人油三斗、更兼钦天监秘炼硝石——折银一千二百两!够淮安三万饥民半月米粮!”
    水汽氤氲中忽现异象:消散的水雾竟在堂柱间凝成缕缕冰丝,隐约再现崇祯帝面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的急奏自虚空中渗出:“万岁爷慎焚龙体!纯水燃质已伤圣寿…”语未尽竟混入老妪哀哭:“俺孙儿冻死在漕船底舱时,官爷说漕粮半粒不能动呐!”
    徽柔忽然以镣铐砸地,金石交击声震醒呆立众人:“尔等可知这”显圣”本钱从何而出?”她染血的襟袖抖落盐霜,“是三百灶户割血换的!正旦节官府强征”节敬银”,灶户无钱,便以血代盐——每户放血三升抵银三钱,这才凑足陛下盆中纯水!”
    户房书吏突然暴起扑向账册,却被绣春刀钉住袖袍。泛黄纸页散落处,露出“崇祯五年十二月征节敬银九百两”墨迹,其下却朱批“转购昆仑冰髓”——正是那盐商方才所言千二百两之数!
    “好个”血银化冰”!”程千户刀锋挑开更多文书,“嘉靖年间严嵩倒台时抄出《盐政考成》,载有”冰髓献瑞”旧例——原来尔等早将灶户血泪炼作邀宠之阶!”某耆老手中沉香木杖骤然断裂,露出中空管腔内塞着的债契:皆是贫户以田亩抵押借贷的印子钱文书。
    堂外饥民忽然如潮涌至槛前,有人举起枯柴般的手臂:“青天大老爷!俺愿放血三升换半斗米!”更多声音撕裂雨幕:“俺放五升!”“俺全家能放两斗血!”徽柔望着再度凝实的水镜痛哭失声:“陛下看见了吗?这便是您”永乐大同”治下的盛世!”
    水镜中的崇祯帝猛然咳嗽,虚影晃动间竟现出乾清宫御案上堆放的奏疏——最上方正是淮安巡抚所呈《恭报瑞雪降祥疏》,言今冬大雪乃圣德感天,却对冻毙灾民只字未提。
    “取…取《赋役全书》来…”天子的声音透过水雾竟带哽咽。程千户忽从怀中取出鎏金铜盒:“臣启陛下,长公主三年来所集证物皆在此!”开启时银光乍现,竟是百枚拇指大的银饼,每枚刻有田亩数字与隐田者姓氏——正是明代“诡寄田”最直接的物证。
    某乡贤突然口吐黑血瘫倒,袖中滚出和田玉章,印文竟是“慈云寺常住田”——正是先前账册所载隐田三百顷的受益者。徽柔拾起玉章轻叩地面:“诸位可知僧产免役之律始于洪武?太祖原为抚恤战乱孤寡,今竟成尔等吞田匿税之盾!”
    暴雨渐歇,晨光刺破云层照在空盆上。盆底焦痕不知何时化作一幅地图:淮安府山川间密布朱点,每个红点旁皆注小楷“隐田X顷”——正是那三百银饼记录之数。程千户忽然跪拜:“臣请旨重绘鱼鳞图册!”话音刚落,堂外万千饥民哭拜声震天动地。
    公堂寂然,唯闻算珠落地声叮咚不绝。程守仁以绣春刀尖挑起暗格中飞出的最后一张票据,那桑皮纸上墨迹犹新:“淮安府盐课司今收到顾氏盐行补缴崇祯五年盐课羡余银壹仟贰佰两整”。
    “好个”补缴”!”千户冷笑声惊破凝滞,“《盐法条例》明定:每引正课银六钱,羡余银不过三分。顾行年领盐引三千,羡余该银九十两,这一千二百两是补的什么课?”
    那被称为顾员外的盐商面如金纸,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册页:“大人明鉴!此乃万历三十八年两淮巡盐御史奏准的”加耗例”!运河淤塞,转运维艰,每引准加耗盐五十斤,折银一钱五分。。。”
    “加耗?”徽柔忽然打断,从怀中取出一本边角磨损的《漕运通志》,“据此书卷七所载,万历三十八年所准加耗,乃为补偿漕船遇风浪折损。然则——”她声音陡然锐利,“嘉靖四十五年清江浦漕船改制,早将”淋尖踢斛”之耗计入正额!尔等竟将前朝临时恩例当作常例盘剥六十年?”
    程守仁刀锋忽转,挑开顾员外衣襟,露出暗藏腰间的一串铜钥:“南京户部山东清吏司的库房钥匙,怎会在你手中?”不等回应,厉声喝道:“《诸司职掌》载明:盐课银两需解送南京户部银库。尔等却将银两存入”晋昌号”钱庄,再用钱庄兑条抵充现银——可是如此?”
    堂外忽然涌入数名灶户,捧着几册青面账本跪地痛哭:“青天大老爷!这是盐场”火伏簿”!每灶一昼夜煎盐该得二百斤,账簿却只记百五十斤!那五十斤”灶耗”皆要灶户赔补,每斤折银三分,年年逼死多少人命!”
    某耆老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绢帕上竟绣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徽柔拾起凝视:“这是南京守备太监衙门的暗账?”崇祯五年收淮安岁例银三万两,冰敬炭敬另计”——守备太监年俸不过五百石,这三万两岁例从何而出?”
    暴雨更疾,冲刷着公堂地面显现出奇异的纹路——青砖缝隙间竟嵌着细碎银粒,显是常年银两敲击所致。程守仁以刀掘地三寸,起出个铁函,内藏《山阳县赋役全书》正本。翻开首页朱批触目惊心:“原额田七十三万五千四百亩,今实存四十六万八千亩,飞洒诡寄二十六万七千四百亩。”
    “飞洒之术,本官今日方知究竟!”千户声震屋瓦,“将一亩田产分散注于十户贫农名下,每户仅增厘毫负担,总额却吞没整亩税银——可是此法?”刀尖指向某乡绅:“尔等祖坟占地百亩,黄册上却分散记作三千农户的”坟茔地”,每户三分免税额,正好吞没百亩正赋!”
    朝阳忽然穿透云层,照在户房书吏惨白的脸上。他怀中跌出本《万历会计录》,书页间密密麻麻注着小字:“某县虚报灾荒蠲免银三千两,实分润如下。。。”程守仁翻至末页,赫然看见淮安知府、山阳知县及在场半数乡绅的签名花押。
    徽柔望着水镜消散处喃喃:“陛下可知,您省下的宫用银两,甫出户部便成了这般模样?”她忽然从发间拔下银簪,划开柱上漆皮——内里竟是用宝钞糊成的夹层,钞票上“大明宝钞壹贯”的字样被墨笔改作“折银一两”。
    “洪武八年制钞,一贯准银一两。”她笑声凄厉,“而今市面宝钞千贯不值一两,尔等却仍按祖制折收税银!穷户纳银一两,尔等只给值银一钱的废钞千贯,转头却逼百姓按一两白银完税!”
    惊雷炸响,震得公堂梁柱簌簌落尘。程守仁面向京师方向深深拜下:“臣请旨:重造黄册,清丈田亩,彻查盐漕,追赃百万!”
    徽柔却拾起满地狼藉中的半页残账,轻声道:“何止百万?这纸上每个数字,都是民脂民血凝成的江山。”
    公堂死寂,唯闻檐外雨打青砖之声渐密。程守仁拾起那本靛蓝封皮《实征白册》,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某页:“崇祯五年,山阳县实征夏税麦三千四百石。然据南京户部山东清吏司存档,该年应征麦五千二百石——短少的一千八百石,折银九百两,作何支用?”
    赵知县喉结滚动,尚未答言,忽见粮房书办瘫跪于地,怀中跌出串榆木算筹。徽柔俯身拾起,但见算筹上刻满细密刻度:“县尊可知这是何物?此乃”淋尖踢斛”之秘!标准官斛盛粮该是五斗,经此算筹重校,每斛可多出一升三合!”她将算筹掷于公案,“岁征粮五千石,实则多征六百五十石,折银三百二十五两——这笔”耗羡”可曾入账?”
    水镜虽散,似有天威犹存。某耆老腕间沉香念珠突然绷断,百零八颗木珠滚地竟显字迹——每颗皆烙“慈云寺功德米”字样。
    “好个功德米!”程守仁刀尖挑破珠芯,露出内里桑皮纸卷,“万历四十五年,慈云寺受捐官田三百亩免赋。今查该寺实有田仅百亩,另二百亩仍是周员外家产——年年借寺名逃税银六十两,二十载累计一千二百两!”刀锋忽指某富绅:“周员外祖祠前那对石狮腹中,可要本官当堂剖验?”
    堂外忽然传来算盘疾响。老盐商颤巍巍捧出《两淮盐法志》:“禀大人!盐课正额每引四百斤,然则”包索耗”加二十斤、”舱底耗”加十五斤、”漕折耗”又加十斤——实际每引须交四百四十五斤!多出的四十五斤按市价折银三钱,年领三万引便多征九千两!”他忽然咳嗽不止,吐出的绢帕上绣着盐运使司的暗码:“此银三成归盐官,七成归……归……”
    暴雨倾盆而入,冲刷着公堂地面现出银亮纹路——竟是历年碎银敲击形成的凹痕。程守仁以刀掘地尺余,起出个陶瓮,内藏《赋役全书》草稿。朱笔批注令人胆寒:“原额丁口八万三千,今实存五万一千,逃亡三万余丁的徭役银全摊现存人户!”
    “金蝉脱壳之计!”千户怒极反笑,“将逃亡丁口的徭役银两摊给活户,每丁年增银二钱,三万丁便是六千两!”刀尖突指某绸缎商:“尔等年年捐建义仓的”善款”,可是出自此项?”
    朝阳穿云,照见户房书吏惨白的脸。他怀中《万历会计录》飘出张赤符,上书:“某年谎报水灾蠲免银五千两,实分润如下……”
    程守仁话音方落,堂外忽闻马蹄如雷。但见南京户部山东清吏司主事王锐疾步入堂,怀中黄铜匣子铿然作响:“奉部院钧旨,送山阳县万历四十八年至崇祯六年《赋役全书》底档到案!”
    匣开时霉气扑鼻,泛黄册页如蝶纷飞。王主事抽出一本边沿焦卷的账册:“万历四十八年,山阳县实有田七十三万五千四百亩。天启七年,册载田亩竟增至七十九万八千亩!”他指尖点向某页朱批:“此注”涨沙浮复田六万二千六百亩”——可需调阅南工部《河防考》,查验淮安府是否真有六万亩新淤地?”
    满堂缙绅面若死灰。某粮长突然抽搐倒地,袖中滚出象牙丈竿——竿身密刻双尺度,一为洪武官尺,一为“淮安浮收尺”,竟比官尺长出三分!
    “好个”浮收尺”!”徽柔夺过丈竿掷于地,“《大明律·户律》明定:度量衡须与部颁标准相符。尔等每丈土地多出三分,百亩田便多量三亩!全县二十六万亩”飞洒田”中,怕有三成是这般量出来的!”她忽然撕开账册衬纸,露出内里赤符:“此乃南京后湖黄册库的核验戳——”崇祯三年复核,山阳县黄册与实征白册相差田亩二十八万七千六百亩”!”
    程守仁刀尖突转向赵知县:“县尊去年上报的”水灾蠲免文书”,言称冲毁民田三万亩。然据南京都水司《淮河汛档》记载,该年淮安最大洪峰仅淹田八千亩——”绣春刀挑开知县官袍,露出暗袋中银票:“这二万二千亩虚报蠲免折银一万一千两,可在扬州”晋昌号”钱庄兑得?”
    暴雨如瀑,冲刷着公堂地面现出星芒状银纹。老盐商忽然跪地泣诉:“禀大人!盐场”灶课”原按丁征收,每丁岁纳盐二十引。现今灶丁逃亡过半,盐课司竟将缺额摊给铁锅——每口煎锅岁加”锅课”银五两!全县千口盐锅,岁征五千两,十年便是五万两!”
    此时堂外灶户们抬来数口铁锅,但见锅底铸着“盐课司监造”字样。徽柔以簪轻叩锅沿:“《两淮盐法志》载,官铸煎锅每口工本银三两。盐课司却以”损耗”为名,岁收锅课五两——不到一年便榨尽锅本,此后所征尽是净利!”
    朝阳穿云,照见户房书吏瘫如烂泥。程守仁从其靴筒搜出《盐课积弊录》,内绘精细图表:“盐商每领一引,除正课六钱外,另纳”勘合银”三分、”截角银”二分、”纸笔银”一分——岁领三万引,便多征一千八百两!”刀锋忽指某御史:“听说巡盐御史年敬仪五百两,便是出自此项?”
    惊雷炸响,震得梁柱坠落数卷宝钞。徽柔拾起一张洪武宝钞,但见背面墨书:“折粮一石,崇祯六年”——正是用废钞抵充税粮的铁证!
    晨光彻底驱散雨云,照透公堂梁柱。程守仁面向京师方向深深拜下:“臣请旨:彻查天下赋役、盐课、漕运三政,追赃二百万!”
    一直沉默的水镜残影中,忽然传来崇祯帝疲惫却清晰的声音:“准奏。着都察院左都御史领衔,户部、刑部各派侍郎一员,即日赴淮安清丈田亩、复核盐课。一应涉案人员——”天子语声微顿,似有无限沉重,“皆按《大明律》与《大诰》从严议处。”
    旨意既下,满堂朱紫尽成待罪之身。徽柔望着消散的水影轻声道:“陛下,今日烧的不是水,是大明百年的积垢。”她拾起半页残账,任晨风吹拂其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但愿这把火,能烧出个清清白白的乾坤。”
    县衙外的喧嚣声浪越来越高,如潮水般拍打着公堂的门窗。”放粮!放粮!”的呼喊声与”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的哀嚎交织在一起,其间还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和老妪的啜泣。程守仁快步走向县衙大门,徽柔紧随其后。当他们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锦衣卫千户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衙门外黑压压地挤满了百姓,有面黄肌瘦的老农,有衣衫褴褛的灶户,还有抱着饿得啼哭不止的婴孩的妇人。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最前面,额头上磕出的鲜血顺着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
    大人!求大人开仓放粮啊!””娃已经三天没吃顿饱饭了,再这样下去只能煮树皮了!”
    ”说是漕粮沉了,可咱们亲眼看见粮船夜里在私港卸货!”程守仁目光如电,扫视着人群。他发现几个衣着相对整齐的汉子混在人群中,正悄悄煽动民众情绪。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尤其活跃,不断高声呼喊:”官仓里堆满了粮食!他们宁愿烂掉也不给咱们吃!”
    ”千户大人,”徽柔轻声在程守仁耳边道,”看见那个穿灰布短褂的瘦高个了吗?我认得他,是顾家盐行的伙计王大。去年顾家强占民田,就是他带人打伤了三个农户。”程守仁微微颔首,向身后的锦衣卫做了个手势。两名校尉立即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群。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从县衙内踉跄而出——赵德璋知县。他官帽歪斜,面色惨白如纸,却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老乡亲们!本官。。。本官对不住大家!”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官仓确实无粮了!最后一千石粮,三日前就被。。。就被漕运总督衙门强行调走了!”
    人群顿时哗然。徽柔与程守仁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料到这位贪生怕死的知县会在此刻站出来。”你撒谎!”混在人群中的王大高声喊道,”明明看见粮船昨夜还在卸货!”
    赵德璋抬起头,脸上老泪纵横:”那是。。。那是诸位乡绅老爷的私粮!与本官无关啊!”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高举过头,”这本是漕粮调拨的底账!诸位若不信,可亲自查看!”这个举动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几个乡绅家丁模样的人突然从人群两侧挤过来,似乎想要抢夺账册。但程守仁动作更快,绣春刀一挥,刀鞘精准地击中最前面那人的手腕,顿时惨叫一声缩了回去。
    ”拿来我看。”程守仁接过账册,快速翻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崇祯六年三月廿五,调漕粮十万石往蓟州镇;四月朔日,又调五万石往宣府镇。。。”他猛地抬头看向赵德璋,”一个月内调走十五万石粮?蓟镇和宣府何时需要这么多粮饷?”
    赵德璋瘫坐在地,喃喃道:”下官。。。下官只是按上峰指令行事。。。调粮文书盖的是兵部大印,下官岂敢不从。。。”
    徽柔忽然轻笑一声,声音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有趣。蓟镇总兵上月才上奏说麾下兵卒缺饷三月,宣府镇更是连续请求朝廷拨发粮饷。若是真收到这十五万石粮,两位总兵怕是该上谢恩折子了,怎会反而哭穷?”她转向人群,朗声道,”这倒让妾身想起个笑话:说是户部的老爷们一边往库房里搬银子,一边喊穷;兵部的大人们一边往军营送粮食,一边说饿。却不知这银子和粮食,都搬到哪里去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苦笑声。一个老农颤巍巍道:”这位娘子说得在理!咱们种地的都知道,粮食若是真送到地头,哪有不见踪影的道理!”
    程守仁合上账册,面色阴沉:”赵知县,调粮文书现在何处?”
    ”在。。。在书房暗格里。。。”赵德璋有气无力地回答,”但。。。但昨夜已经被人取走了。。。”就在这时,方才潜入人群的锦衣卫校尉回来了,手中押着那个叫王大的汉子。程守仁使了个眼色,校尉立即会意,从王大怀中搜出一枚铜牌——上面赫然刻着”南京守备曹”字样。
    ”好个南京守备衙门!”程守仁冷笑,”不但要抢账册,还要煽动民变!”他提高声音对百姓道,”诸位乡亲,朝廷已经知晓淮安情状。陛下亲旨,彻查漕粮、盐课、赋役三事!今日起,北镇抚司将在县衙门前设粥棚赈济,同时受理一切冤情呈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欢呼的,有怀疑的,也有仍然愤怒的。徽柔适时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妾身这里有一份淮安府历年税赋实录,上面清楚记载了各项课税的来龙去脉。”
    她忽然指向人群中几个衣着体面的人,”就像那几位乡绅代表,他们年年哭穷说赋税沉重,可家中田产却越来越多;他们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可灶户放血换盐时却不见他们出声!”被指到的几个人面色大变,想要后退却被人群挤住。徽柔继续道:”这大明天下啊,就像个筛子,筛下去的是百姓的血汗,漏上去的却是老爷们的金山银山。可笑的是,这些老爷们还天天喊着筛子漏了,要咱们多交点粮食把窟窿堵上!”
    她的话引起一阵哄笑,笑声中却带着心酸和愤怒。程守仁趁势道:”从现在起,北镇抚司开通冤鼓,凡有冤情者皆可击鼓鸣冤!本官以这项上人头担保,必定查个水落石出!”人群终于开始松动,许多人向着刚刚支起的粥棚涌去。程守仁低声吩咐手下:”立即派人守住所有粮仓,特别是那几个乡绅的私仓。没有我的手令,一粒米也不许运出!”
    徽柔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轻声道:”千户大人此举甚好,只是。。。”她目光转向远处几个正在悄悄离去的身影,”怕是已经打草惊蛇了。我猜不出一个时辰,某些人的私仓就要“意外“起火了。”程守仁握紧绣春刀:”那就看看,是他们放火快,还是我的刀快。”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徽柔,”长公主方才说认得那个煽动民众的王大?”徽柔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何止认得。三年前我暗访淮安时,就是他带人砸了揭发盐课腐败的灶户李老四的家。而李老四。。。”她压低声音,”就是今晨在堂外喊话的那个老灶户。”程守仁眼中精光一闪:”长公主的意思是。。。””意思是,”
    徽柔轻轻整理着衣袖,”这场戏,才刚刚唱到精彩处。千户大人若是现在去顾家盐行后面的私仓瞧瞧,说不定能逮到几条大鱼。”她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锦衣卫斥候飞驰而至,来不及下马就急声道:”大人!清江浦码头有异动!数十艘粮船正在悄悄起锚,看样子是要连夜出港!”程守仁与徽柔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有人要跑!而且是要带着证据跑!”备马!”程守仁厉声下令,”调一总旗人马随我去码头!其余人守住县衙和粮仓!”
    徽柔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千户大人且慢。”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轻轻一拧,簪身中空处滑出一枚小巧的玉符,”带上这个。若遇阻拦,可示此物。”程守仁接过玉符,只见上面刻着精致的龙纹和一个小小的”徽”字。
    他震惊地看向徽柔:”这是。。。”
    ”陛下亲赐的密令符。”徽柔微微一笑,”原本是想在更危急的时刻用的。不过现在看来。。。”她望向码头方向升起的阵阵炊烟,”有些人比我们想的还要着急。”
    程守仁郑重收起玉符,翻身上马。在晨曦的照耀下,他忽然注意到徽柔的囚衣袖口处,隐约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长公主的伤。。。”他忍不住问道。徽柔淡然拉下衣袖遮住伤疤:”三年前查盐案时留下的。所幸当时躲得快,只废了左手。”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所以这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逃掉。”
    马蹄声响起,程守仁带着人马向着码头疾驰而去。徽柔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伤痕。县衙前的粥棚已经排起长队,热气腾腾的米粥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几个孩童捧着粥碗狼吞虎咽,他们的母亲在一旁偷偷抹泪。徽柔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大明江山,究竟还要流多少血,才能换来百姓的一碗安稳饭?”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晨风掠过县衙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在那盆干涸的水镜盆底,焦黑的痕迹似乎又深了几分,如同这个帝国肌体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程守仁率锦衣卫纵马向清江浦码头疾驰,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击出急促的声响,惊起沿途百姓纷纷避让。越近运河,空气中咸湿的水汽越发浓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粮米霉味。”停!”在距码头百丈之遥的巷口,程守仁突然举手示意。他敏锐地注意到,码头上虽有数十艘粮船帆樯如林,却诡异得听不见半点号子声,只有河水拍打岸堤的哗哗声。
    ”大人,有埋伏。”副千户陆铮低声道,手已按在绣春刀柄上。众锦衣卫立即散入两侧民居阴影中,动作迅捷如猎豹。程守仁眯眼观察。那些粮船吃水颇深,显然满载货物,但甲板上不见半个船工。沿岸仓库大门虚掩,里面黑黢黢看不清状况。最可疑的是码头入口处那几个”乞丐”——虽然衣衫褴褛,但脚上的靴底却崭新干净。”陆铮,带你的人从水路包抄。”程守仁解下飞鱼服,露出里面的褐色短打,”其余人跟我来。”
    正在此时,一阵悠扬的琴音忽然从最大的那艘漕船上飘来。程守仁一怔——这竟是《阳明破阵曲》,当年王守仁平宁王之乱时所作的战曲!琴音渐急,如金戈铁马。突然,码头上所有仓库大门洞开,黑压压的灶户和粮工涌了出来,为首的正是今晨在县衙外喊话的老灶户李老四!
    ”官爷!小心有诈!”李老四高声喊道,”他们要在船上放火,栽赃给咱们灶户!”
    几乎同时,那艘传来琴声的漕船上升起一股黑烟,火舌迅速吞没了帆缆。几个黑影从船舷跳入水中,激起阵阵水花。”救火啊!灶户造反烧粮船了!”码头上那些”乞丐”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整齐得可疑。程守仁勃然大怒:”好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把漕粮失踪栽赃给灶户,又能制造民变假象。
    他拔出绣春刀,厉声道:”锦衣卫听令!擒拿纵火逆贼,救火护粮!”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立即分作三队:一队持弩占据高地,一队下水追捕跳船者,一队随程守仁直扑起火漕船。火势蔓延极快,显然被人泼了桐油。程守仁冲上甲板时,桅杆已经烧得噼啪作响。他突然听见舱底传来细微的呜咽声——下面有人!”掩护我!”他对身后校尉喊道,一刀劈开锁死的舱门。
    浓烟扑面而来。舱底竟塞满了衣衫褴褛的妇孺,个个被反绑双手,口塞破布。程守仁瞬间明白:这些人若是被烧死,就成了”暴民”的”家眷”,坐实灶户作乱的罪名!”快救人!”他大吼一声,率先冲进火海。。。。
    县衙这边,徽柔正蹲在一个老妪身前,仔细查看她溃烂的双脚。”老人家,这伤是煮盐时烫的?”她轻声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京师太医院配的金疮药,您先敷上。”老妪颤巍巍接过药瓶,老泪纵横:”多谢娘子。。。咱们这些灶户,日日泡在盐水里,脚没几个好的。可官爷还逼着咱们日夜赶工,交不足盐就要挨鞭子。。。
    ”徽柔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她站起身,目光扫过粥棚前排队的百姓,突然提高声音:”诸位乡邻!方才赵知县说官仓无粮,可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粮仓堆得满满当当!”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顾家盐行后院的私仓,存粮不下万石!周家米行的地窖里,全是精米白面!”她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这些粮食哪来的?正是本该平价售予百姓的官粮!他们一边喊着“漕粮沉没“,一边把粮食藏起来等着涨价!”人群哗然,愤怒的吼声如潮水般涌起。几个乡绅家丁模样的人想悄悄溜走,却被百姓自发围住。
    ”带我们去!”
    ”把咱们的粮食拿回来!”
    ”这些天杀的蛀虫!”徽柔却抬手压下喧嚣:”但是!我们不能像土匪一样去打砸抢掠。”她转身看向一直瑟瑟发抖的赵知县,”县尊大人,按《大明律》,非常时期官府可征用民粮平粜,是否?”
    赵德璋擦着冷汗连连点头:”是。。。是有这个条例。。。””那好。”徽柔从袖中取出那枚龙纹玉符,”我以钦差身份,请县尊立即签发征粮令,按市价征用所有私仓存粮!锦衣卫协助执行,敢有阻拦者,以抗旨论处!”百姓欢呼雷动。几个老秀才甚至激动得跪地高呼”青天”。徽柔却注意到人群外围有几个身影正悄悄后退——正是今晨公堂上那些乡绅的家仆。她向身旁的锦衣卫校尉使了个眼色,校尉立即带人跟了上去。。。。清江浦码头上,火势已被控制。程守仁脸上多了几道烟灰痕迹,飞鱼服下摆被烧焦一片。他站在船头,面色铁青地看着甲板上排开的五具尸体——都是刚才跳水时被锦衣卫射杀的”纵火犯”。”大人,这些都是生面孔。”
    陆铮检查完尸体,面色凝重,”但每人怀里都藏着南京兵部的腰牌。”程守仁冷笑:”栽赃嫁祸,倒是做得周全。”
    他忽然想起什么,”刚才弹琴的人呢?”
    ”不见了。”陆铮摇头,”我们冲上船时,琴声就停了,只留下这架蕉叶琴。”
    他指向舱房一角。程守仁走过去,发现琴案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船政新书》,页面停留在”漕船改制的弊端”一章。书中夹着一页宣纸,上面用工楷写着:”漕粮十五万石,实存七万,余者分贮三处:顾家仓四万,周家仓两万,慈云寺仓两万。今夜子时,慈云寺仓出粮。”
    落款处画着一枚小小的玉簪图案——正是徽柔平日戴的那支!程守仁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徽柔的笔迹!她何时安排了这样的内应?又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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