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玉犀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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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大户宋家被抄了家。
追打的人们都跟到了西市去。
白桃只穿了件单衣,站在二楼的圆窗前,看着底下,眼中无神。
远远看见一个下人打扮的小童子在楼子底下溜达了六十几圈,也不坐,只是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楼子出神。
小柳枝终于忍不住,“掌柜的,这么冷的天,人家待在楼子下面不走,万一有什么事情……”
“那让他上来吧。”白桃把手炉磕在旁边的几案上,套了件衣服走出去。
伙计们把那满身是雪的小厮迎进来,在炉火边烤着身子,一见了白桃,也顾不上刺骨的冷,赶紧拜了下来,“白掌柜,我家主人请您去看个事儿。”
“不去。”她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别别别,再这样下去,千机楼还开不开了呀!”小柳枝赶紧拦下掌柜的,招呼那小童在火堆前坐下,“小郎君别介意,我家掌柜的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吃不到新鲜的竹子,心情有点上火,你快坐下!快坐下!”
小童一副不要紧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乌黑竹节骨儿的漂亮扇子,“请掌柜的赐字。”
写字谁不会啊,白桃被一帮伙计架到了书房,又铺纸又研墨,还带舒活筋骨,白桃这才极不愿意的挑了挑眉毛,接过扇子来提笔落了俩字——
三万。
这写的是什么,麻将牌吗?
小童拿过看了看,哦了一声,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白银三万两整,一次付清。”
这下其他人可都坐不住了,端茶的,烧水的,拾柴火的,全都忙碌起来,白桃靠在椅子上,再一抬手,童子恭敬的把扇子递了上去。
还是俩字儿,这次写的更随意一些。
黄金。
小童子知趣的退了出去。
第二天直接赶了辆驴车来。
这次是直接请进来的。
小童子站在大厅里,仍然很恭敬的说,“黄金三万两整,请掌柜的验收!”
白桃抬抬手,小童子又递上一副白扇子,这回掌柜的很给面子,比前两回多写了一个字。
也不去。
小童子快哭出来了。
这下子连那些伙计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冲进书房,“掌柜的你别闹了,什么差事能值三万两黄金啊!”
白桃依然坐在那里,眉眼微张,“不是你们让我把人请进来的吗?”白桃望了一眼,“这事你决定不了,去把你的主人喊过来和我说话!”
第二天,正厅的茶几上就多坐了一位白胡子老人家,老人家坐的很恭敬,穿一身苏州织锦,戴着金线冠,长长的胡子好像一根修长的人参,坐在那里客气的给一个十三四的小女孩敬茶。
白桃一脸慵懒的斜在太师椅上,半闭着眼睛,烦的不行。
伙计们烧好水备好点心端进来的时候,白桃正闭着眼睛把曲成县有名的珠商晾在那里。
“这位老不长进的你们就叫他小橙子就好了。”
事实上,人家老爷子是曲成县有名的宝船主,家里做的都是下海捕捞珍珠的营生,在曲成县的声望极大。
“小老儿纪文程,见过各位。”
一口热茶下了肚,纪文程仰天长叹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最近我碰上一糟心孩子。”
事情要从五年前说起。
纪文程口中的那个孩子,叫徐鸿儒,听说自小家里穷的厉害,穷苦一人给老爷做工,没少受了欺负,可这孩子心气特别高,就是打死也不肯服软,加上心眼不错,平时喜欢给邻里帮忙,邻里对他的评价都还不错。
人穷,也是没个消遣,平时就在那小土堆上,挖个城堡,小伙伴们轮流踩在上面做将军,拿根树枝子和土块当做令箭和印信,他的梦想很简单,当个将军,手中有武器的话,能让大家都吃饱饭。
“这孩子怎么没给军队介绍介绍呢?说不定过几年就成大将了!”白桃笑着问道。
老头摇头感叹,就在那天,他路过济宁城的时候,看到他在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徐鸿儒踩在土丘之上,问他像不像朱元璋,小伙伴们都说像,也不是什么大念想,小孩子说嘴嘛,那孩子不贪心,心肠又好,我可怜他苦,又可怜他有志气,看他家里也没个将军的物件,当年闲的就送了他一根。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偷眼看了眼白桃,那白桃半闭着眼睛,漆黑的眼底光幽幽的,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纪文程不是个出手寒酸的人,琢磨了一下,把随身携带多年的玉犀比送给了他。
按说,实在是好心,结果不小心送出事来了。
玉石贴身千年,早就能听懂人言,而那玉犀比有许愿成真的本事,那徐鸿儒得了老头给的犀比后,敲敲田垄,有牛上去耕田,敲敲车盖,有马带着奔跑,敲敲粮仓,米粮就和泉水一样一咕嘟冒出来,一城清苦百姓口耳相传,凡有所求只要到他家去叩个头,一准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有俩钱的都倒了霉,房舍占了,田地占了,人被他们拖出来活活打死在大街上,至于说知府,实在对不住,如今的济宁城中,没有知府这种东西了。
他已经翻身做了这的主人。
老头急的眼都瞪开了,“现在的济宁城中,有钱的人家都怕极了他们,他们散尽家财,为他垒建高台,名为白莲台,日日去拜见,可保管无事。”
“那这样,为何不把那只玉犀比收回来?”小柳枝问道。
“这个……”老头面露难色。
白桃缓缓睁开了眼睛,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岂有那么简单,那只犀比,收不回来了……”
老头承认。四年前,他就曾到过济宁,当时就有一道妖气日夜横亘在济宁城的上空,在冰润如玉的莲花石台上向四周弥散,貌美如冰的女子浴着夜光,双目含笑,只望着他,眼眉抽长,嘴角咧动,露出凶凶的尖牙。
这个枯瘦的老儿提剑站在那里,正气凛凛,他捋着胡须,对着那白莲中的女子大声喊道,“快随我回去,人间的事不容你胡来!”
玉犀比久久看着他,满面的不情愿,“不要,我不要跟你回去。”
“胡闹,你不收敛能力,还要纵容他使用法力,不知道将来会闯出什么祸患!”他指着玉犀比,大声呵斥道。
“你们就是在那样的位置上太久了,怎么会理解穷人的苦难,徐大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一直在真心帮助穷苦人,我也乐意帮他实现愿望——你们不知道弱者的疾苦,一直高高在上,才说出这么冷血的话来。天上掉下雨水,地上长出粮食,人们辛勤耕作,却一直在饿肚子,有错吗,有错吗?”
“你莫要管对错,人世间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现在就跟我回去!我慢慢和你说清楚!”他识图抓住她,却只抓到一道虚影,那双不愿的眸子随雾散开,就这样直接化在了黑暗中。
忽然,那团清影又凝在莲台上,百缕千条的束在一起,变出一个单薄的人形。
一个清净淡雅的女子站在莲台上,穿着一身从水中化出的白衣,身形之中有灵气在流淌,声音冰冷而干净。
“我再也,再也,不会和你们这种人在一起了……”
那笑容随烟消散,在最后一刻,凝下痴痴的笑意。
“那玉犀比送了他五年,如今有点收拾不住了。”纪文程放下茶杯,遗憾的说道,把目光瞥向白桃,“所以,白掌柜,你得帮我。”
柳枝儿捂住了嘴巴,“啊,掌柜的,你当真能降的了那妖怪?”
纪文程一口气干脆叹到了底,“嗨,这玉犀比,就是你们掌柜的送我的那只,所以,这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
白桃挑起一只眼睛,狠狠的看了看他,“在我所有的犀比里,这是最干净无邪的一只,想法最是善良单纯,我把她送给你,无非是觉得你做生意应当是个有脑子的,只会用她做点有益的事情,不至于滥用她——结果你转手把她送给别人,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出了乱子还有脸跑到我这来和我说解铃系铃?你自己闹的这城百姓,你自己去救了。”
纪文程的脸面都快被说到地上去了,不顾形象的拱手认下错来,“当年是我失算,是我糊涂,是我年轻不更事了,可你知道,这事麻烦!那两个孩子的心思就像水一样单纯!他们不是做坏事的孩子,只是做了错事……”
“还说不是坏事!”
“嗨,你看我这好心多不值当的,正好我钱也送来了,就算为了全城百姓,你也受累辛苦一趟呀!”老头子不像话的谦卑道,“哎呀,白掌柜,白姐姐,我求求你啦!”
他跟她在一起,一对爷孙。
纪家的马车缓缓走向济宁城,在路上,纪文程和她的伙计小柳枝儿坐在一起,他望着窗外,目不转睛的说道,“我第一次见白掌柜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
他还记得,四十多年前,呼啸的狂风和愤怒的海浪宛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的头顶,布满巨大墨囊一般的黑云,在黑云里面,闪电痛打着漆黑的海水,唯有一侧的天穹出现了缺口,露出陌生的星座和晴朗的夜空,一只雪白的凤凰越出水面,把口中咸涩的海水和二十多颗珍珠一齐吐了出来,抖掉一身的海水躲上礁石,瑟缩在最高的礁峰下。
往京师运送黄酒的酒船都毁在那天晚上,被风暴一袭,酒桶大部分都砸入海中,其中一桶砸在礁石坑中,正好灌满那一个个小小的洼池。
一个又穷又贱的商人登上了礁石,撩起乱糟糟的胡茬,俯身喝着坑里的酒液。他看到了那些珍珠,在月光下泛起一层蛋白似的光亮,他兴奋的跑过去拿起来,捧在手里,贪婪的把玩着。
“那珍珠是我许了别人的,还不能让你拿走,我把这个换给你啊!”
那样好听的声音灌入耳朵,他急忙回过身,看见那被星光洒满银光的石山上,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面容姣好,两肩消瘦,单薄的仿佛不能立在这残酷的世上似的,她看着他手里抱着,怀里塞着的珍珠,双眼含着满满的忧虑。
那时的他和她都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没有半点回到陆地的办法。
她笑着掏出一节冰润的玉犀比,他放下珍珠用双手接过,手指刚一碰到那节小小的玉犀比,刚刚还昏沉沉的脑袋竟一下变的清醒。那时的他才发现,她的衣衫上竟没有一滴海水!
惊醒的他赶紧趴在地下,大喊道,“妈祖娘娘!”
她轻轻弯起嘴角,冲天的奇香杀入脑海,他一下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自己家里,面对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丈夫,他的妻子充满了诧异,但还是紧紧拥抱了他,对于那天的事情,他只当是一场梦,但是手上却生出了和梦里一样的玉犀比。
他发现那节玉犀比似乎有极强的魔力,只要用力一甩,想要的东西就会出现在眼前,想要做的事也很快就会遇到,周围的朋友都有着很好的关系,他开始相信神力真的存在!
他知道如果有神力,那么一定要用来做采珠这种非常需要运气,又非常来钱的生意,他开始兴造大船,出海采珠,因为他们家的珍珠成色一直很好,有需要第二天就可以捕到,所以生意一直很好,他开始减少那些采珠匠的休息时间,让他们潜到更深的地方;他抛下他的结发妻子,娶了官宦人家的小姐,交好朝员和太监,成功获得了朝廷的封赏,从那时起他奉旨采珠,成为远近闻名的珍珠商人。
但从那时起他无论怎么用,想要的东西再没从眼前出现过,这也更让他觉得那不过是一场幻梦。
四十岁时,他来到京城,此时的他已经人过中年,鬓角开始升起白发,多年在海上的经营也让他患上风湿和寒栗的毛病,他走进那家楼子,十三四岁的少女正躺在摇椅上,面容一如当年在梦里见过的一般,时间在他的身上流转着,却在她的身上静止着,他开始相信那不再是梦境!
他问她,为什么玉犀比再不帮他实现愿望了呢?她只是摇摇扇子,告诉他玉犀比不喜欢他,他不信。
那日把没用的玉犀比放到小孩子手中时,原本暗绿色的玉犀比忽然恢复了原来的质地,变的酥绿盈透。
他才知道玉犀比是真的不喜欢他。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去救了!”白桃的眼神恢复冰冷,狠狠的望着他。
是的,那玉犀比是他的,他一直爱若至宝,藏在身上三十多年,陪他经受了大半辈子的风风雨雨。
冰润的莲花瓣里,少女决绝的望着他,却把温柔全给了刚认识的青年男子。
他才恍然梦醒,原来陪在身边半辈子的物件,他一点都不曾了解。
破庙在落日里,烛火昏黄。
夜风里头,槐花正香。
光从破败的墙纸里透出来,俊秀的少年正坐在里面,用凉水洗涤着一节莹润的犀比。
“徐大哥,有客人到。”门口那个穿着莹润绿衣的小姑娘用清脆的声音喊道。
“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