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生活 第21章 兄妹把酒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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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初八,亦即腊八节。此节虽是汉人的传统节日,不过满人入关几十年来,两族相融,这个节日我们也是一样过的。从先秦起,腊八节都是用来祭祀祖先和神灵,祈求丰收和吉祥。除此外,在民间人们还有腊月击鼓驱疫之俗。
经年之后,又演化成纪念佛祖释伽牟尼成道的宗教节日。相传释伽牟尼成佛之前,绝欲苦行,饿昏倒地。一牧羊女以杂粮掺以野果,用清泉煮粥将其救醒。释伽牟尼因此得以在菩提树下继续修行苦思,终在十二月八日得道成佛。从此佛门定此日为“佛成道日”,诵经纪念,相沿成节。到了近年,敬神供佛更是取代祭祀祖灵、欢庆丰收和驱疫禳灾,而成为腊八节的主旋律。其节俗主要是熬煮、赠送、品尝腊八粥,并举行庆丰家实。
值得一提的是,每逢腊八这一天,不论是朝廷、官府、寺院还是黎民百姓家都要做腊八粥。到了本朝,喝腊八粥的风俗更是盛行。而各地腊八粥的花样品种繁多,争奇竞巧。其中尤以京城一带最为讲究,除了主材白米之外,如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总计不下二十种。人们在腊月初七的晚上,就开始忙碌起来,洗米、泡果、拨皮、去核、精拣然后在半夜时分开始煮,再用微火炖,一直炖到第二天的清晨,腊八粥才算熬好了。
所以,每年我们家的腊八粥都是额娘从初七开始就精心准备的,通常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枣泥等和水从前夜煮至天明而熟,待盛放入碗后再外用染红核桃仁、杏仁、瓜子仁、花生、榛穰、松子、琐琐葡萄以作点染。味道相当得地道,我和汌儿每次都能连吃上三大碗,而且一点都不觉得厌。要不是额娘怕我们撑着积食,再来两碗也没问题。
晚饭后,我们四兄妹在后院亭中围着石桌小酌闲聊。大哥今日正好不当值,而二哥和二嫂前日就回来了。想来,今次应该是我们四兄妹在我出嫁前最后一次聚在一块儿喝酒谈心了。这似乎成了我们家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大哥和二哥成婚前我们也像今夜一样聚在一起把酒家常,而将来汌儿成亲我虽已出嫁亦同样会回来赴约的。因为这是我们兄妹,作为亲人,在这个人世的独一无二而不可或缺的默契联系。
“沁儿,这套太极二十四式就当大哥贺你大婚之喜,内里集我多年心得,你可闲来无事练练,实乃陶养性情修益健康。”大哥饮尽一杯桂花酿,从怀中掏出拳谱慨然开口。我正为大哥添酒,闻言放下酒壶,动容地双手接过大哥从七岁上便下笔注解的拳谱,当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爱武成痴,武学典籍向来宝贝得紧,特别是亲自注解的手本。可如今却因为我从前的一句戏言——“大哥,这太极二十四式精妙得很,你既已都会了,书便送我吧,况且你旁引注解我这门外汉也练得顺手啊!”——当时,大哥听我觊觎他的宝贝,直唤我“狐狸”,还把我轰出了他的书房,而此刻他却不吝多年心血倾囊相赠。我怎能不感动,一时只会茫茫然且飘飘然地唤着:“大哥!”“哈哈,要勤加锻炼哦,我可不想将来你像寻常贵妇般养尊处优而弱不禁风,我们家的格莱婕小姐要一直身手矫健才好!”大哥故意岔开话题,调侃起我。“大哥,不会的,我会勤加练习,身体康健!哦,还有骑射,我都不会荒废!”我一拍胸脯,信心满满地豪气承诺,顺手又为大哥蓄满酒杯。大哥闻言,欣慰地轻拍我的肩膀点头而笑,饮尽杯中美酒。
“是啊,沁儿的健康是我们最大的期望,你从小肠胃不好,虽然长大后稳妥了,可今后也要注意。”二哥温言插话,和煦自然让我不由自主地点头应下。“沁儿,好好照顾自己,这是二哥对你唯一的要求。”二哥像小时候一样轻柔地抚摸我的头,眼中是满满的疼爱。“嘻嘻,二哥,从小到大,你就这么一个要求,向来没变过。你也知道,从小我最听你的话了,我可没违背过。”我一边痞痞地玩世不恭,一边专心地为二哥添上酒,对着二哥我向来如此有恃无恐。“呵,你这个鬼丫头!”二哥依旧温柔地笑,一下饮尽了我添的酒。隆冬原本清冷的新月光下,二哥执杯饮酒的美姿却有一股难以言语的风流气度,以致我又一次不自觉地饿虎扑食般扑上去抱了他一把:“二哥,我好像好久没抱你了呢!”我一边趁机吃豆腐,一边还一本正经地发出抗议。“三姐又耍赖!”汌儿在旁故作鄙夷地不满,负气一口灌下杯酒,其实是赤裸裸的嫉妒。“哈哈,沁儿都快出阁了,还这么顽皮!”二哥爽朗的笑从他的胸腔中暖暖地震激我的脑门,让我不禁怀念幼时跟在二哥身边度过的无比快乐而无拘无束的童年。
如果说,我的严谨和恭肃是阿玛教化的,那么我的胆大和开朗则完全是二哥宠成的。过了半晌,二哥轻轻推开我,却从怀中掏出把钥匙郑重交给我:“沁儿,这是漱玉楼的物柜钥匙,从今日起二哥就把它交给你了。”我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愣愣得没反应过来。“啊,二弟,你如此大手笔,岂非寒碜你老哥我吗?”“就是,二哥你从小就偏心三姐,我有意见!”大哥故作不满地插一句,汌儿也嘟嘴嚷嚷,这两人实则蓄意调侃。二哥自不以为忤,只淡淡道:“大哥,你明知故问。”二哥把着我的手,将钥匙放进我掌中又合拢我五指,还是温柔地笑:“从今日起,你尽可随性而动,二哥知道你实有经商天赋,只可惜碍于女儿家身份,阿玛不允你抛头露面。虽你嫁后,亦无区别,无碍,权当二哥的一份心意。”半晌过后,我回过神来,遂狡黠一笑:“二哥,你这份心意,我自当收下。只是,我对古玩玉器一类‘只可远观,不可近玩’,你就不怕我把漱玉楼败光了?”我顺手把钥匙塞回二哥手中。“瞎说,”二哥佯装发怒,又把钥匙塞回我手中,“虽说你不是十分专行,也有八分功底,端看前几年你替我打理的样子就知你实可胜任。”我也不多再辩,为二哥蓄上杯酒,索性坦白:“二哥,闲时作休憩帮你摆弄下那是好玩,可若真让我来打理,你知道,我从小就没长性,哪会有那心气儿啊?还是趁早不要辜负你这一番好意!”“狡辩,”二哥佯怒饮尽酒,继而却又闲闲道,“我只管送了你,即使败光也是你的事。”谦怀的二哥竟然又来这招,他深知,从小他一这样,我就举双手投降。
然而,这次可不能如他愿,我虽然不知道二哥现在的生意有多大,但我清楚漱玉楼的价值至少占到他所有产业的三分之一。因为漱玉楼是他商道开始的地方,也是根基最稳的,里面的东西可都是件件实打实的。我心知肚明,虽然二哥平日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亦是个坚持主见的人,就只他毅然从商这一条便可见一斑。也罢,既不能说服他,那只得和阿玛一般来个“移花接木”的缓兵之计。
于是,我随意苦笑道:“二哥,我是真对打理漱玉楼不感兴趣,你就不要为难我了。”说着,为二哥再添美酒,莞尔道,“不过,迎风楼我倒是有兴趣。不如这样,你把迎风楼送给我吧。”迎风楼就是二哥开在京城的酒楼,凭它现在的声名笼统算算也值个几万两,不算少了。只见二哥端起酒杯,酌酒慢品,半晌后专注地看向我:“沁儿,你执意?”闻听二哥的问话,我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他了,只悠闲地再为二哥蓄上满杯,了然一笑:“二哥,我是认真的!”“既如此,那便随你意吧。”二哥举杯饮尽,脸上依是宠溺的笑容,可此时却漾着一抹无可奈何。其实,我们都明白,二哥和我一样,在本质上都是执拗的人,然而在我们同时执拗的时候,妥协的永远是我的好二哥,从小到大从无例外!
我得意地眉开眼笑,为大哥、二哥和汌儿依次满上,转而向汌儿刻意难为道:“汌儿,大哥和二哥都送了我贺礼,那你呢?你不会告诉我你没有吧?”汌儿一听,刚到嘴边的酒杯只得应声放下,别扭地咬牙正词道:“叫我牧汌,三姐你再那样,我铁定不理你了。”“咯咯,汌儿,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我当然喜欢‘汌儿’这个更亲切的叫法。你从一出生,我就这么一直喊了十二年,很是贴心呢!”我深情款款地作姐弟情深状,引得大哥无意喷了酒,二哥更无奈的笑。可我还不罢休,一眼瞥过汌儿涨得通红的圆脸,又闲闲地饮了杯中酒续道:“汌儿,莫非你觉得这叫法还不够亲切,要不我学额娘一样唤你的乳名,嗯?可爱的小汌汌!”这下,二哥的酒也喷了,明知故问道:“沁儿,我怎么不记得额娘唤过四弟这个乳名,难不成我忘性大了?”“哈哈哈,二哥的记性自小就是最棒的,不是二哥忘了,而是本就子虚乌有。”言罢,忍不住又悠哉地瞥向汌儿。“三姐,你太过分了。”汌儿一气之下,竟要拂袖而去。我情知有些过火了,忙用劲拉住他,认真地开口:“汌儿,我错了,我向你道歉。”眼看汌儿僵着不回身,我只得携了酒壶酒杯饶到他面前,恳切道:“我自罚三杯!”说完,利落地斟满饮尽。
待到第三杯时,汌儿终究不忍一把截走了酒壶,淡淡道:“算了。”我心知,汌儿虽然从小好胜顽皮,却心地柔软,故而一把拽过他把他按下就坐,真诚地絮絮唠叨:“汌儿,虽然我们姐弟从小就爱置气,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架,可是从没有隔夜仇。你知道,你出生后,我们兄妹是谁第一个抱的你吗?”汌儿认真地听我絮叨,闻我问话,也认真实在地摇摇头。“不是大哥,不是二哥,是我。”汌儿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哥和二哥求证,得到他们肯定的点头后才复认真地看向我。“汌儿,我从小就很喜欢你做我的弟弟,让我可以像大哥和二哥爱护我一样爱护你,所以额娘给我添了个弟弟,我是极开心的。可是,我做的不好,不像大哥和二哥那样好,所以你才老是和我别扭。汌儿,我喜欢这样叫你,因为这代表你是我的弟弟,我是你的姐姐,所以我可以这样亲切地唤你,你能允许我这样叫吗?”“三姐,从小怎么叫,今后还怎么叫,是我自己别扭,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汌儿明显也有些动容,略有哽咽道,“我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种痘,是额娘和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七岁那年,我从树上摔下来,也是你怕我闷一直陪我在屋里玩,还弹琴给我解乏;八岁那年,我顽皮画花了先生的胡子,阿玛真生了气,还是你帮我向阿玛和先生求的情。姐,我都记得,我明白你。”
我听了汌儿的这番话,心中一下豁然开朗。大度一笑,端起酒杯豪气道:“既如此,我可就不客气了,汌儿,雨过天晴,喝酒!”“嗯,姐,干了!”我与汌儿皆一饮而尽,我又执壶蓄满,想起前次之约,又叫嚣起来:“汌儿,那日你不是要和我比拼酒量吗,今日不正好如了你愿?”“好啊,我正有此意!”于是,把地上的四坛酒都捧上桌来,我与汌儿各自拍开一坛,豪气干云起来。大哥在一边调侃:“你们两个小家伙,倒是会抢酒喝!”二哥则担忧起来:“适可而止,要是宿醉,明日可有得你们受了。而且,阿玛那儿恐怕也有罚呢!”
然而,喝酒兴头上的人,哪是有理智的。我含糊不清地咕哝:“二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好不易与我达成统一战线的汌儿也朗朗笑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我们两姐弟难得一致地齐齐灌下几大口酒,默契地异口同声:“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随即,又是灌酒接词,直把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辛弃疾的《破阵子》接完,后来就醉了,隐约还念了几首旁的诗词,却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好像听见阿玛的叹息:“罢了,把这两个小鬼扶回去吧。”然后,汌儿应该被大哥扶回去了,而我应该是被二哥抱回房的。而且,大抵醉得完全不省人事之前还被灌了醒酒汤,所以第二日醒来竟不头痛。
奇怪的是,第二日阿玛却未重罚,只罚了各自临帖五百,着实是轻的。须知,我们姐弟可是在阿玛已经警告的情况下明知故犯,依阿玛从小的家教,非在祖先灵前跪上一夜思过不可。后来,二哥告诉我,阿玛早就到了亭外,我与汌儿的那番肺腑之言大概感动了他老人家,而我们斗酒时的慷慨激昂年少意气则深深地感染了他,所以他才轻易地放过了我们。末了,阿玛居然还有一句:“这般斗酒,白白糟蹋了你们额娘酿的好酒!哎,真是闹腾的小鬼!”喏喏,阿玛虽然从来公私分明,不过还是很通情达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