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蚀
    颜紫庭从黑暗里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只能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微弱的光点。他想起来刚刚发生的奇怪的事情，原本自己是要带着依依和念卿出门的，忽然间眼前一暗，仿佛有一双手拽住自己的后背，后脑瞬间撞上坚硬的东西，待醒来，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他想站起来，四周很暗，看不清身旁有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等待眼睛渐渐适应这片黑暗。
    “小子。”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颜紫庭下意识地扭头，看见了一双灼灼闪光的金色瞳仁。他吓了一跳，脚下不自禁地后退，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石头绊了他的脚，颜紫庭跌倒在地。石块硬硬地硌了他一下，尖利的边缘划破手掌，好像流血了。
    颜紫庭坐在地上，抬起眼睛看着那个金色瞳仁的人。他心里有点害怕，声音却依旧平静温柔：“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吗？”
    金色瞳仁的人低声笑了笑，凑过来。颜紫庭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仿佛很久没有梳洗的脸容，胡须头发长长垂落，看不清他到底长得怎样。黑暗中，只有那双金色的瞳眸灼灼闪光，如同耀日。
    能看见他眼神里的笑意，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有着万分威武的气势，如同君临天下的皇站在山巅俯瞰众生。
    颜紫庭说：“前辈……我们可曾见过？”
    那人大声笑起来：“我被人关进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小家伙，你不用问了，其实把你弄进来，不过是机缘巧合。我也不瞒你，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他说着，懒散地躺倒下来，金色耀眼的眼睛依旧微笑地看着颜紫庭。
    颜紫庭却不明白：“前辈，我能帮你做什么？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离魂界死城的地底。哈，说了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用想了，你一个瘦瘦小小、没四两肉的家伙，能做什么？我只不过是随便逮个人进来，至少能陪我聊聊天。没想到抓到小子你了。”
    “啊……是这样啊……”颜紫庭点点头。
    “你这小子倒有些古怪。怎么不哭天抢地的？看你也不像胆子大的家伙……算了，我也不管这些，陪我说说话，再不说话，我可真要闷死了。”
    颜紫庭说：“前辈，怎样才能出去？”
    “出去？想都别想！”他摆摆手，“要能出去，我还待在这干嘛？不过……”他忽然坐起来，指着前头的光点说：“等蚀再厉害一点，把整个离魂界震坍了，那就能出去了。”
    “蚀？”颜紫庭越听越糊涂，“那是什么？”
    “一个无形的怪物，世界太平久了就会冒出来……说了你也不懂。”
    颜紫庭确实不明白，他心里疑惑很多，都不知道该怎么问，看了看那人，他试探着说：“前辈，您是怎样抓我进来的？”
    那人倒也干脆：“就是利用蚀的力量。这东西很坏，不过遇到我这样的坏人，它有时倒挺听话，我让它带个人给我，它就把你带进来了。”
    颜紫庭听得一愣一愣，觉得这位前辈可能疯了，也就不再理会他，站起来就往光点处走去——有光的地方就应该有出口。
    那人却冷笑起来：“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疯子。不过我劝你不要这么天真，相信那个破光点就是出口。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爱唬唬你这种傻瓜。不信你可以试试，不过，到时候走得累死，抬起头来那光点还只有这么大小，你可别绝望地寻死。”
    颜紫庭有些犹豫，可想想要真是出口，这位前辈也不会待在这儿了。自己也不认识他，他没有理由要骗自己。他想明白了，泄气地坐下来，哀伤地说：“可我的朋友还在等我，又要让他们着急了。”眉头皱起来，颜紫庭甚为忧愁。
    那人冷哼了一下说：“那你就得指望你的朋友本事大点，就像昊天宫大宫主离随夜那样，那我们就都能出去。这离魂界死城之底再坚不可摧，以他的本事，还是有这个能力从外头解开封印进来的。”
    颜紫庭说：“前辈，离随夜不是昊天宫的大宫主，应该是温流才对——不过，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人是离随夜的徒弟，而离随夜只是茅山派的派主。”
    “温流？茅山派？什么东西？我才关了多少年，这世间风云变幻可真快啊，从未听说过的小娃娃都冒出来了。离随夜，哈。他竟把位子让给了别人，还是个没听说过的家伙。”
    “前辈，您在这多长时间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话虽这么说，他倒也不生气，想了想说，“不过，起码得有个八百上千年了。反正他们饿不死我，就想让我在这儿活受罪，顺便看着离魂界千万厉鬼恶魂。”
    八百上千年？颜紫庭脑子都蒙了——对他来说，这可是难以设想的数字。
    他该怎么出去？
    他还要去找彦卿，怎可以在这里呆下去？
    那人看出来颜紫庭很急，却只是冷笑说：“小娃娃，你不用急，急也没用，好好地待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忽然把一个东西抛过来，“这个给你，放心，不是坏东西，好几百年的大灵芝。你这种凡人，要是不吃点东西，连七天都挨不过。”
    颜紫庭愣愣地握着手里雪白色海碗大的灵芝，心里的焦急并没有因为那人的话而减轻多少。他想，这回可真要让小妖精急死了。他甚至能预料到小妖精皱着鼻子哭起来的样子，小脸也皱皱的，嫩红色的嘴唇一瘪，无声地抽泣。
    颜紫庭兀自出神，没有看见那人的眼神慢慢地变了。原本闲散的人突然间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耀眼的金色瞳仁剧烈收缩，连眼神也是散乱的。
    他忽然恼怒地大喊起来：“滚出去！混蛋！滚！”他站起来，宛如发怒的天神，金色的眼睛瞪得浑圆。他忽然狠狠地把自己的脑袋向身旁的石壁撞去，仿佛那脑袋是金铁制成，轰隆隆的声响里，散乱的头发飞舞，他宛如不知疼痛，执着地撞击着自己的脑袋。
    整个世界都抖动起来。颜紫庭茫然地看着战栗的黑色的洞穴，空气纠结滞涩，似乎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拂拂……风呼啸着从他身边过去，割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痛。颜紫庭紧紧地靠在冰凉粗糙的洞壁上，他能觉察到石壁上一点一点流淌下来的水的触感，像一条冰冷的蛇，毫无阻碍地钻进自己的身体里。
    时间忽然变得极其漫长。颜紫庭的耳朵里都是轰然作响的声音，他根本说不出话，一张口，凛冽的寒气就从咽喉直灌肺腑，冻得他浑身发抖。他只能依偎在石壁上，像垂死恹恹的鱼，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渐渐地没了力量，颓然倒下来，贴着墙捂住脑袋。忽然又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原本气势威武的男子忽然间变成了无助的孩子，在寂静的黑暗里呜咽出声。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阿莫儿、阿莫儿、阿莫儿……
    那个名字是从他的肺腑里喊出来的，浓浓的依恋和不舍，沉沉的后悔和自责，仿佛要把血肉都一层层地撕开。他是如此痛苦，像个在山林里迷路的孩子，跪坐在冰凉的石地上，将脑袋埋进自己的怀里，然后一点一点哭泣地喊着阿莫儿的名字。
    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虚无一切的黑暗，他似乎看见了纯洁如白雪的阿莫儿。他的阿莫儿不会说话，他的阿莫儿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他的阿莫儿会柔软地依偎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他讲故事。
    可他却把阿莫儿赶走了。可怜的阿莫儿走在雪地里，她还赤着脚，外面那么冷，她怎么能活下去？
    他怎么能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纯洁美丽如新雪的阿莫儿、会温柔地看着他的阿莫儿、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阿莫儿……
    我的阿莫儿……
    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痛。
    他忽然间蹒跚地冲过来，如同醉酒之人，金色的眸子黯淡无光，只要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他抓住颜紫庭的肩膀，那么用力，几乎要握断他的骨头。颜紫庭疼得厉害，却说不出话，剔透如水晶的眸子笼着薄薄的雾气——那是眼泪的踪影。
    颜紫庭疼坏了，雾蒙蒙的眼睛脆弱地望着男人的眼睛。
    男人失神地喊：“阿莫儿……我的阿莫儿……”
    可转眼间，他又颓然地放开手，捂住自己的脸，从喉咙深处呜咽出声：“你不是阿莫儿……不是、不是……可我的阿莫儿在哪里？她离开我能去哪里？阿莫儿，她不会说话……她那么柔弱……我竟然把她赶走了……我可怜的阿莫儿……”
    男子嚎啕大哭，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可以一个人寂寞地呆在地底之下几百上千年，却会因为一个突然乍现在脑海里的名字脆弱地痛哭流涕。
    颜紫庭缓缓地拂上隐隐作痛的肩膀。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很喜欢很喜欢阿莫儿，只不过，在很久之前，他把他的阿莫儿丢了。
    仿佛，就像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