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柴沟堡弱女子哭诉神道庙 乱坟岗老东家问禅灵岩寺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9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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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宇离官道并不远,不过一二里光景,孤零零地蹲在小土山上。此时,天色愈加阴沉,云层渐渐厚实,将整个天空罩得一笼灰暗,风似乎小了许多,四野空落,一望无际,无半点遮掩,只有那座小庙可遮些风雨。
    姜献丰听到范理阳叫喊,将马疆交与别人,道:“这老天,象是有场大雨。理阳兄弟,哪里死人,你兴许是花了眼吧?”
    范理阳略略平静,指着坡上雨中的寂廖破庙道:“不信,你上去看看,我日哄你么1”
    贺云鹏道:“反正也得避避雨,上去看看这鬼什么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鬼哩!”
    范忠庭道:“上去看看。”
    姜献丰领头,一行人沿一条小道朝小山坡走去。
    离庙百余步,方见那庙其实不成个庙样,围墙东西两边塌陷半豁,三间大小的门厅,门扇已失,只余了一座黑咕隆咚的门影,甚是骇人。
    “少东家,真有个死人!”走在前头的姜献丰回头喊道。
    范理阳道:“我说不哄你么!”说着已是放慢了脚步,跟在众人身后,边走边踮了脚尖看。
    庙门上果真有一具死尸,俯身搭在山门高槛上,身上裹一件厚实的翻羊皮大袱,将整个身体包个严实,看不出身份。头朝外,身上积了一层黄黑灰土,显见有些时候了。
    范忠庭蹲下身,凑近了细看。范理阳颤声道:“少东家,我们冒雨走罢,小心惹了官司,我们外乡人,这地方就我们一伙,惹了官司,怕是说不清了。”
    范忠庭不理他,将蒙在尸体身上的羊皮袱翻开。众人立时大惊,竟是个女子,里面上身穿一件浅绿色长襟短袖的大裹身,下身着一条男人的大裆裤,腰间系一条红裤带,已是黑得不成样子,身下压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木棍,皮袱下藏着一个破碗,象是讨饭的样子,脸面朝下。
    贺云鹏道:“看看,幸许有救。”
    李树春叹了口气道:“瞧是可怜,生生饿死的么!”
    范忠庭将手扳了女子肩膀,顿觉身体软软的,手探了鼻下,竟还有些微弱的呼息。
    “她还活着,脸上烫得很,想是病了。”范忠庭道,“理阳兄弟,进庙里快快生些火,熬碗热汤。”
    范理阳忙应了一声,跑进门厅,道:“日他娘的,连个生火的家伙都没有。”
    姜献丰道:“砍了窗棂裆,不是现成的!”说罢,提了刀,站在廓檐下照两侧配房窗檐就是一顿乱砍。慌得范理阳大叫:“姜大哥,使不得,小心冲了神道爷,小心冲了神道爷!”
    姜献丰并不停歇,用手将断成一截截的窗棂档隔窗扔进当堂地下,道:“你快快拾了点火,我不怕什么神道爷不神道爷,就是神道爷会显灵,见咱们救人,想来不见怪。”
    李树春道:“理阳兄弟,快打扫一块干净的地方!”
    范忠庭已顾不了许多,俯了身将那女子一把抱起,李树春两手将烂羊皮袱搭了半拉身子,急急地往里走。
    一堆火升起,众人方才看清,庙宇通共三间大小,左右打通了,座中供了不知哪家神,塑像已是破损不堪,身上的油彩脱落得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先前模样,正中塑像两手持了一块偌大笏板,嘴角露着浅浅一抹笑。四壁好似有些壁画,墙皮已掉得七零八落,不成色调。一张小八仙桌儿原保存得好,被姜献丰一脚踏得四腿断在当地,将案板拆下,底下垫了四块半砖头。
    “先将她放在案板上,隔了潮气,靠火近些,烧点水,灌她一碗看看。”
    范忠庭将女子仰面放在案板上,大家这才看清那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模样,卡发簪子早已松了,又脏又乱的头发散乱着披下,将半张脸盖得严实,脸上黑潮污烂,身上一股腐臭味,眼睛紧闭。
    范理阳道:“吓了我一跳,还有救么?”
    范忠庭从搭裢内取出一块干布料,递给贺云鹏道:“你给擦擦。”
    院外乱踏踏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大刘和一伙押车车把式低了头冒雨跑进来,顾不上拧干湿衣,一伙人蹲在火边烤起来。
    “她还有气么?”大刘扭头问道。
    姜献丰扫了他一眼,忽地想起什么,道:“你娘的,刘越昊,你爹不是做过郎中么,兴许你懂些医术,你快过来看看。”
    众人闻言大喜。
    范忠庭道:“你不早说,快来看看。”让了让身子,一把将刘越昊拉过来。
    刘越昊边烤边瞅了瞅,道:“少东家,你掐了她嘴,我看看。”一伙人惊愕地看着他,见大刘神气笃定,一脸不急不缓的样子,快道,“快掐嘴,快掐嘴!”
    范忠庭依言将女子嘴角两端卡开,刘越昊伸了脖颈看了看,道:“把酒壶拿过来。”
    有人递过酒壶,刘越昊拧开盖,递给范忠庭:“少东家,给她先灌一小口。”
    范忠庭将一口酒灌将下去,那女子突地一阵猛咳,嘴里啊了一声。
    “醒了,醒了!”大伙欣喜地大叫。
    刘越昊笑道:“死不了的,估计她是饿的昏了头,四肢乏力,神志不清,看唇角是红的,就不妨事,也是发现得早,再过三五个时辰,保不住真要出了人命。一会稍稍暖和些,先喂她一碗米汤,稠点,多放点盐,明日就好些了。”
    范忠庭大喜:“想不到大刘有这等本事,真没看出来。”
    姜献丰笑道:“少东家不知,随我上山的那帮兄弟,落草之前,干什么的都有,苦于生计无着,才跟着上山入伙,讨口饭吃罢了。还有梁清,本是个手艺极好的厨子,不想都……唉!”
    众人听了,都不再言语。
    火堆爆着焰花扑扑扑地越着越旺。
    草草吃过干粮,众人挤了一处干燥地,或躺或卧不大工夫就睡得瓷实。贺云鹏往火里又扔了几条窗棂,对范忠庭道:“少东家,你睡会吧。我不困,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出去看看车马,粮车倒是遮盖得严实了,将驴马牵上来,弄些草料,让它吃着。我看今夜里少不了得在这庙里将就一夜了。”
    范忠庭起身扒着门框,探出头四处望望,道:“想是停不了了。我和你下去,夜静时,半夜咱轮流看粮。”
    两人将十数匹起骡驴马牵进院里,那雨下得愈发急了。天色已暗,凉气袭人。安置完骡马,添些草料,天已完全黑得阴沉,雨愈发密集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没亮堂,范忠庭一睁眼醒来,见外面雨已停了。房内众人歪七竖八躺了一地,正睡得实。
    一声微吟,范忠庭见女子好似醒了,翻了一个身。范忠庭将滚落在地的羊皮袱往她上搭了搭,那女子突地睁开眼,一脸惊慌,欲待坐起,被范忠庭一把按了:
    “你身子虚,莫要动!”
    女子四处瞅瞅,道:“是你救了我么?”
    范忠庭点点头。
    说话惊醒了李树春,他坐起来,往剩一堆星焰的火堆里扔了几片木条,道:“姑娘,所幸遇上我们。听口音不象本地人,你是哪里人,来这做甚?为何流落这等模样?”
    女子还未说话,已是泪流满面,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范忠庭递过的一碗热水,怯生生地看了他们一眼,仰脖一阵猛灌。歇了片刻,才道:“我叫宫兰杏,是晋中祁县人氏,从内蒙返回,一路乞讨原想回家去的……”
    “内蒙?你一个女人家上内蒙做什么?”
    “家里穷,没活法,我父兄出了口外,十多年了不见影。我娘得了病,不行了,让夫家到口外寻去,不想出了两年又是没信,听说在内蒙一带。后来,我娘等不及,闭眼去了。”说着,宫兰杏已哭出声来,将众人都惊醒了。
    “家里再没人了,横了心出口外找,一路讨饭到柴沟堡一带,听有人说我夫家已找见父兄,在内蒙贩粮,做些小本生意,已于四年前一场瘟疫死在口外,被当地人拖了深沟,就地埋了!我夫家到了内蒙,听说口外能做些小本买卖,就挑了货挑沿村叫卖,一门心思想挣些银钱回去,不想半夜遇了狼群,可怜竟被撕个干净!”
    说罢,宫兰杏嚎啕大哭,声调凄厉悲惨,众人听了身上大起鸡皮,阴惨惨的。
    李树春抹了抹泪,道:“妹子,莫要哭,这都是命,咱走口外的商家,有几个能荣耀着归来的,千余个人里,有一半能活着性命就不错了。”
    众人莫不低头抹泪。
    李树春道:“你现下有何想望?”
    宫兰杏茫然摇摇头,凄凄一笑道:“我有啥想头,回不了祁县便罢,回去将这把骨头随了我娘去也就是了,若回不去,死了半路,让那狗吃狼啃了去,也算当随了父兄夫家去罢!”
    范忠庭道:“妹子……”
    “妹子,你不能这样作践,好端端一个人。我们都是商家,这种不幸听得多了,从晋中到此,西出口外至内蒙,这条路就是咱山西商人用血用命铺出来的。你现下孤身一人,路上又是凶险。不如你先跟了我们,回大同再作定夺去留?说不定能遇上你们祁县老乡。”
    “我的娘呀!”宫兰杏再次纵声长哭。
    接到范忠庭的来信,已是第五天头上。范成德又喜又惊,喜的是总算粮车无恙,人马无恙;惊的是,范忠庭等人自作主张北上大同销粮。
    早年,范成德听说大同府一带不安定,商家众多,人流杂乱,忠庭还未出过远门,又押了数十辆大车,怕是有一路凶险。
    范氏劝道:“应无大碍。有李掌柜、云鹏他们几个,一路有人照应着,信上不是还说他们在边家寨收了几个武艺了得的兄弟么,想来无事。”
    说是说,范氏早在后院焚了香火,烧纸祷告,流了几回泪,一见范成德,又抹了干净。
    “忠庭大了,心思也大了。”范成德叹了口气。
    “该给他摊揽个媳妇了,范家可就只他一个独苗。”范氏道。
    范忠庭二十四岁那年,由媒人作合,娶砂河驿“合顺升”染料行东家韩继之女为妻,可惜几年前因病撂下一子而去。此后,范忠庭消消沉沉不提婚事,老两口当面说过几次,忠庭却听不进只言片语,一拖转眼就三十多岁了。
    “这次从大同回来,得早些寻人,找找冯家。”
    冯家是大营驿一家商铺掌柜,膝下一女,原许了人家,夫家到应县贩皮毛,不想遭遇车祸,连车带人栽了沟,连个完整尸首也没清理出来。当地习俗,夫家身死,女方不可再嫁,若想改嫁,也得过“黑”门。即不能明媒正娶,大操大办。雇一辆骄子,天未亮前进夫家,称“见不得亮”。
    范成德不信这套习俗,主要是这冯家的情形,与忠庭有些相似。
    “我打听了,天延村有冯家表亲,要不找他先透个信?”
    范成德道:“你倒舍了近求远,与其找别人,还不如让李掌柜说去。”
    范氏笑道:“对,倒没想起李掌柜。”
    范成德道:“等忠庭回来再说罢,让李掌柜先探探底,这女子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总不能娶个麻婆子脸,害了忠庭。”
    范氏听了,不再作声。
    这一脸麻子原说的是砂河驿一家杂货行的掌柜,托人给有些疯颠的儿子说媒,当地知情人自然不肯,有个媒人甚是自信,到了代州府一番走动,不知动了何般利舌,竟是说成了一桩。回来邀功,说那女子长得清丽可人,尤其那一笑,脸上布满了水波纹。杂货行掌柜喜不自禁,重金下了聘礼,娶回来下骄进洞房一揭盖头,竟是半脸麻子,那麻子生得奇,竟在脸上转了个圈,一笑,就荡了开去,真是水波纹!
    无奈,退不了又不敢张扬,想想自家也有缺陷,就也忍了。后来,三传两传就成了笑话。
    “忠庭在信中说,想在大同开饭庄,主意是云鹏出的,他想拿那一千五百两银子作底本。”范成德道。
    范氏道:“那一千五银钱本是隔年宿债。当年贺老掌柜为保繁峙商家,身家性命都已搭了去,咱岂能收了这债。原是云鹏挣的,他在大同生活了十多年,就让他做去,幸许成了事。”
    范成德道:“可这云鹏走的还是天延村咱范家的铺幌!”
    范氏一愣,道:“走范家铺幌?这就奇了,他虽入我商铺,原是自由身,可自立门户。”
    范成德道:“云鹏不这样想,他知道那银钱是欠我范家的,不想立门户,足见他心胸磊落。”
    范氏道:“我看,若是真要成了,该让忠庭他们帮衬帮衬。”
    范成德道:“这不消说,想来他们知道该如何做。”
    范氏道:“你是说,忠庭还要舍些银钱?”
    范成德摸摸颏下花须,沉吟道:“都大了,他们都有主张,我看忠庭信中有这意思。在大同府开饭庄,又是租门面,又是刷房子,又是雇人手,又是添置一应家具进些物资,一千五百两支不过多长时间,忠庭他们心中有数。”
    范氏道:“那你该出面帮衬才是,不能弄得半头两个截,缺了银子,半道停下来,都是事!。”
    范成德:“想干事,他们自己想法子,现下还不是从总铺无缘无故出钱的时候。商道艰险,该放手是就放手。先看看情势再说。总得有些磕碰,也该是他们历练的时候了。”
    门庭外一阵脚步声,刘掌柜端着一叠帐薄进来。
    “范东家,去冬帐目各庄铺盈利,扣除各处掌柜、效劳、借支、代收等共余七千二百两银子,今春不过两月,加上大同少东家粮车走销,按时下最低粮价估算,至今收益近两千七八百两银子,势头极好。去年秋旱,官府蠲免钱粮,秋粮征收平了往年大收的价。今康熙爷亲政,又是薄役轻徭,乡间开荒恳地者人齐涌集,远出大同虽有损耗,估摸着市集需求量大过往年三成左右,价钱还可上浮,补了亏空足足有余。大营地下藏粮,原作今年粮种,据李掌柜说,尚有一百三四十石,都可投了市上。”
    范成德笑道:“忠庭大同粮车先不要算收益。”
    刘掌柜道:“这是何故?莫非车粮还未全数脱手?”
    范成德摇摇头道:“那倒不是。销路不愁,跑了老远,已东出大同到柴沟堡一带,按当地市价,或可再加上码的。”
    范氏道:“东庭,云鹏他们有意在大同开饭庄,信里有这个意思。”
    刘掌柜奇道:“东家有意将摊仗远出大同?”
    范成德道:“这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赞成也不反对。那是他们年轻人的事。”
    刘掌柜道:“东家好好想想,这开饭庄不比开粮店杂货柜,其间风险极大,况我们不是本地人,人生地不熟,很难压场子。东家记不记得,前两年砂河驿‘聚和林’郑掌柜投资二千两银子在忻州府开饭庄的事么,起初倒是人来车往,风风光光,年底一结帐,扣除工钱、支应、内耗,半分银子没有却欠下许多外债,肉钱、菜钱、油火钱欠了近一千两银子。弄得年也没过好,实在难以维持,只好关门歇业了事。谁知这事愈发成了连锁,代州、繁峙、砂河驿一带郑家粮柜、染料行、豆腐作坊等生意大是萧条。咱们商家,贴得起银子,贴不起牌子,一旦倒了一处,极难收拾!”
    范氏道:“刘掌柜,既是饭庄人流挺旺,原是生意好的相,为何关门歇业了?”
    刘掌柜道:“嫂子有所不知,这开饭庄的风险正在于此,酒饭走的是明面,银钱走的却是暗流。忻州府地窄人稠,真正能上饭庄吃喝的有几个,都是些达官贵人、富户士绅,时间长了走得勤了,认了熟脸,今忘了带银钱,明且记下,一并算了。年底结帐,帐面上是盈了,却有六成是呆帐、死帐,撕了脸去要,好的给你个三成五成,逢着存心赖帐、白食的,任你三番五次上门,人家一口应承的好,身无分文,你能咋地?大主还是官家,这个帐更是要不得,逢着这种状况,关门是唯一出路,再开下去,越陷越深。”
    范氏愈发奇了:“何不设了概不赊帐的牌子?”
    刘掌柜道:“货行里能,可饭庄就不行。沾了嘴的利,是现做现成的生意。别的买卖都是先付了钱给你,凭钱点货;饭庄掉了个个儿,预支了损耗,收益却是未知,这就是风险!”
    刘掌柜接过范氏递过的茶杯,将手中的帐薄放在桌上,道:“东家,这事要深思熟虑的好。云鹏既入我铺,就是我铺效劳,这是东家的体恤照料,若在大同开饭庄,还是另雇人任掌柜的好,万不可铺中人当,沾了天延村范家的生意,不是范家的也是范家的。想来,这是云鹏的主意,他手上的银子可算笔资本,可万万不能开天延村的幌子!”
    范成德道:“刘掌柜这话原是一心为铺上着想。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心思,遇事虽有可循章法,却没有个成败胜算,断不会平白无故定这个主意。咱们当年为何没有把生意做遍了的想望,好多机会就瞻前顾后地失了,现下想来甚是可惜。与其束缚他们的手脚,倒不如放开了手让他们干,历练总要有,坎坷总要经,让他们知道了难,知道了险,挫挫他们未必不是好事,愈挫愈奋嘛!再说,也该是他们出来挑梁负重的时候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掌柜道:“范东家虑的是,是该让他们出手了。可我总是担心咱范家的牌子!”
    范成德望着门外檐下一片窄窄天宇,神色肃然道:“放心,既立之则顾之,无险无障岂可言勇!忠庭他们回来,若不还银子,就当借了他们;若还银子,刘掌柜就收下。”
    刘掌柜奇道:“范东家,您这是何意?”
    范成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任自流,不放纵!”
    刘掌柜郑重地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命柱一路从二门过廊外跑进来,急道:
    “东家,村边小古道上,河西河东家为争水,聚了百十号人,两下里言语不善,怕是要出事!”
    范成德刘掌柜两人忙站起:“走,看看去!”
    出了村,河下游灵岩寺边墙外聚了百十号人,各持了锹棍叉棒,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有人挤进人堆,叫道:“范东家来了,让他老人家评评这个理!”
    河东刘老汉持了一把铁锹,上前指着被划拉得不成样子的河心道:“范东家,你来评评这个理。河西原是坡地多、川地少,收成不好,年轻人做生意走了大半,逐年撂荒,不足原来的七成。十来年了,河东和河西达了一条规矩,这地头上水,耕播这月,河东河西一递一天轮着上。冬日下得雪多,田粮蠲免,粮价又稳,今年他们开了上百亩荒地,就要改规矩按亩分水。河东地高原就缺水,不按时上水,干得不成样子。过了这月,地皮不透个三五寸深,这地怎么种!正撕虏不开,谁也浇不上,让那水白白流了!”
    “刘大头,规矩是人立的,既是规矩就能改,规矩是视情视理视势定的,今情势变了,须得改,就是王法,也有个因势而动,这又不是你刘大头自家的地,自家的水!我河西乡民出工力无数,好歹多开出三五十亩地,指望着这些地养活一家老小,有地就该上水,哪比得你们河东,有范东家罩着,各家多多少少能入些股,分三四两银子贴补家用,我河西家只靠了这地头生活。咋地,不让浇,谁他娘的也浇不成!”
    “关三小,你那是放屁,那年你是咋说的?你河西家好吃懒做,把地荒了。荒就荒吧,河东家瞧着可惜,想过去垦了,你倒好,占了茅坑拉不下屎,还有理了?河西家地少,把水分了一家一半儿使,已是占了多少便宜。年轻的都外出挣钱去了,眼见种地有盼头了,又回来开荒分水。地不是分的,这水就分不得!”河东有人怒骂!
    “有本事,你也出外面做生意,自个打一番天下去,有那个能耐么!”
    “关三小,你放你娘的屁!”
    “你小子再说!”
    范成德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莫要争吵!”
    话未说完,早有人笑了:
    “范老东家,这不管你事。我们和你不同,都指着地吃饭,你再说个天花下来,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
    “是啊,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没种过地不知这种地的难处!”
    “任天王老子来,这水今是要定了的!”
    “你敢!”
    “你动锹试试!”
    范成德气得满脸通红,止了止怒气道:“大伙听我一句!”
    “好,听范老东家一句!”
    范成德道:“这水原本是公用的,按时都浇上了的好,不要生出事,一个村里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了脸皮都不好。坐下来,好好商议商议,总能找出个法子。”
    有人笑道:“范老东家这话说了岂非没说一样!”
    “明显袒了河东家,这还用说么?”
    “走,掘道去!”
    一伙人扛了工具往河道中跑。
    另一伙人哗啦啦持了工具后边追,边追边骂:“日你娘的,我看哪个王八糕子敢挖个口子!”
    “你敢骂人!”
    “骂你又能咋地,河西人就那德性!”
    “河东人不是东西!”
    早有几个半大后生持了工具叮叮当当碰在一起。有人大呼,有人惊叫,有人四散退让,眼见就要见人命!
    范成德道:“不要使性子!”
    刘掌柜拉了把范成德,小声道:“东家,你看!”
    范成德定睛一看,突见一团灰影挤进正高高扬起械具见阵仗的两行人中间,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听得咣咣一声响,众人骂声不断:
    “谁这么大力气,虎口都快裂了!”
    “我的腕儿也麻了,谁他娘的使这么大劲!”
    十数个当头挑械汉子手中的工具纷纷扔了当地,或握手腕或握脚脖,呆立当地,醒悟过来,退开阵势,愣愣地盯着那团灰影。
    “是无当师傅!”范成德道。
    “此人深藏不露!东家,莫非他真是……”刘掌柜大惊。
    范成德道:“瞧他是有些功夫,先听他说。”
    无当和尚正是灵岩院寺主持,一村人谁也不晓得他何时到了灵岩院,好象有些年头了,却深居浅处,见人不声不响。今露了这手功夫,却把一村人怔住了。
    无当和尚道:“诸位乡亲,不要见血。怨结得易,仇却能解。今范东家出面给调解,为何不听?见阵仗于事无益,徒增烦恼。范老东家,您说吧。”
    范成德看着无当和尚,见他一脸诚恳,并无一点虚情,不及多想,寻了块石头站上去,朗声道:“诸位乡亲,幸亏有无当师傅出手,救了你们。去冬雪下得勤,年头好。当今皇上亲政,蠲免天下钱粮,是咱乡人之福,自应辛劳些,好好享了圣恩雨露,非为了点水争得你死我活?我范成德不才,蒙天延村父老庇护,也占了这份天福水佑,有些收益。今在此将这份父老护佑的收益还了大家,不论河东河西,我每户还大家十斤上好种粮,只望诸位不要生出事端,毁了咱天延村千余人的好名声。没有个解决不了的办法,都要上水,为何非得在白天上,晚上年轻人迟睡会,早起会,多跑几趟路,不全浇了!”
    “还是范老东家说得在理,咱咋没想到!”
    “范老东家,我们听你的!”
    “嘻嘻,说得比唱得好听,你不就是听清了范老东家给你家十斤种粮,倒得这般快!真势利眼!”
    “你不势利,先前的劲儿哪去了!”
    “呸,我不和你争,我听范老东家的。”
    范成德眼见人群恶气平息许多,对刘掌柜道:“刘掌柜,你明下大营驿,将窑存种粮拉几车上来,送与大伙,一户十斤,万万不可误了耕种!”
    刘掌柜点点头,回头见无当和尚已步入山门,转瞬无影。
    第二天一早,刘掌柜早早备了车马,下了大营驿。
    送走刘掌柜,范成德见天色尚未透亮,下了堡门坡,顺五道庙街转了一圈。乱石铺就的街道上,处处都是新鲜的冒着热气的牛羊马粪,几户人家院内的杨树、杏树、柳树纷纷从墙上探出来,已多了几分绿意。晨风中多少揉了暖和味,鸟雀在枝上飞跳着啾啾直叫,声音比冬日里婉转流畅了许多。沿下街一条穿越河东的明渠下去,直通柳林。
    范成德呼着清凉舒爽的晨风,不知不觉顺渠道进了柳林。柳间,连舒几个懒腰,正要回返,听灵岩寺钟声叠起,心念一动,掉头循钟声走去。
    山门外,无缘小和尚正持把扫帚清除山阶。
    “小师傅,无当师傅起来了么?”范成德问道。
    无缘顺北墙指了指道:“师傅去那边岭间已有些时候,想是快回来了。范东家,你进去歇歇,等会儿,我去叫师傅。”
    范成德望望北墙外大沟间,笑道:“我也无事,正好同你家师傅一块走走。”
    折了身,顺北墙根下一条踩出的小道,朝岭间走去。
    灵岩寺东西南三面红墙笔直成线,北墙却顺山势走了半道圆弧。范成德走了百十余步,转了偏西向南。站在墙根,眼前是开开阔阔一片空地,远远见两箭开外荒坡中间端端坐了一个人影,俨然不动。四围是一大片坟场,也不知哪朝哪代范家的人选了这么一处极偏的地方作坟地,年代久了,高高低低、聚聚散散挤了一堆,成了坟岗。
    范成德放轻脚步走进坟场,离背影还有数十步远近,听那影子轻声道:“范老东家么?”
    范成德道:“是我,早起了会,转了这里。好雅静,无当师傅莫非在此修行?”
    无当道:“修行于心,心自无物,无谓之有,有谓之无;自有性心,何论时也地也。”
    范成德不言声起到对面,蹲下身盘膝坐了,抬头望了望南山茫茫苍岭、云天,道:“看这地势,无声无诱无迹,实羡慕师傅,有这种心静,我却无福。”
    无当缓缓睁开眼:“福随人至,道随人谋。范老东家世辈经商,吵杂惯了,难得一回心静,就觉舒畅,不过是暂时一避而已。无奈天下势利丛生,纷杂惊扰,多少人陷入其间不可自拨,这才是利之祸根、诱之疾患,唯无利无诱,方是人世大静。范老东家虽身陷,心却不乱,念着苍生疾苦,印了佛家大义!”
    范成德道:“无当师傅莫要取笑我,我虽生于佛家境地,却与佛无缘;早年投身商海,身上染了铜锈味,脱不开身了。”
    无当道:“是佛非佛,是我非我,范老东家既生佛门之地,那佛原是随这气、这树、这水印了佛迹,只是范老东家不知罢了。”
    范成德仰头笑道:“论佛我是外道。我只信了一条,佛家扬善抑恶;既如此,何为恶何为善,请教无当师傅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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