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天道人心说善恶无当败势 筹措经营显俭奢兰杏伤情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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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当道:“谋众生之益,虽死不辞,为善;顾一己之利,虽富不舍,为恶。佛祖倡导慈悲为怀,慈能为乐,悲能拨苦,无欲无诱,心自坦荡,虽苦却乐,心垢灭尽,净无瑕秽,是为最明,这是大自由、大清静的真谛。”
    范成德道:“敢问师傅,若六根不尽,行为善心存恶,未了尘世纷扰,虽入空门,如人善方药,身疾不能救,于法不修行,多闻亦如是,如人数他宝,自无半钱分,不于法不修行,多闻亦如是,何解?”
    无当浓眉一挑,道:“范老东家似有所指?”
    范成德道:“无当师傅,可记得顺治五年繁峙县城那处大火?知县崔尚质大人与城共焚,全城一片狼籍,无辜生灵惨遭涂炭,多少孤儿寡母沿街呼号呻吟,多少精壮后生惨死刀兵,西顺街、永丰街横遭抢掠,可怜一座千年古城险些毁于一旦。可怜万千无辜生命,毁于人祸。火势三天三夜未曾扑灭,刀剑锃亮,甲胄光鲜,你不记得么!”
    无当脸色突地微变,瞬间镇定,道:“阿弥陀佛。”
    范成德冷冷一笑道:“天下之善,无不以生灵为至重至要,佛道海容百量,非藏污纳垢之地,欲念不净,仇性不除,何为佛性!无当师傅,就在你的脚下,二十多年来,魂归天外,可那魂仍缠绕牵绊,你难道听不到嘶哑厉喊么?二十多年来,事过境迁,可仇欲积聚如山,你难道不晓得叛背佛家?”
    无当道:“范老东家,我不瞒你,当年我义军应民心顺天意,于世道纷乱、官府横征暴敛、民众陷水深火热中起事,一呼百应,为天下除恶,为民众谋福,所到之处,顺者如云,只可惜,天不佑我,致功亏一聩,想来真是憾事!”
    “天不佑?天从何来?天,就是民心。岂不知天可逛,人不可欺!天下民众,莫不祈安求静,过稳定生活而已。凡心有欲念,贪婪权势,假一承诺,欺我百姓,借手杀伐,尚喊替天行道。一旦权柄在手,就露了恶性面目,排异己、戮权臣、争势利,唯恐天下不宁,是替己行道、替权行道!他们眼里有几人怜我百姓生死!”范成德道,“掀了一座暗无天日的坟墓,不过又造了一座更大的坟墓而已,所谓顺民安民,到头来不过都是几个人闭门行权力分赃的勾当!”
    无当怒道:“范老东家,既说我为争权势,为何起事初,顺者如云,闻风而聚?”
    范成德笑道:“岂不闻,民愿,食也。人活一世,食乃天道,原不过寻一处裹腹之地,无重役,无苦劳,境安心安。初心自为民所想,利自为民所谋,民自拥戴。一旦境势即变,挣不了一块安乐净土,索性性命尚且不保,何来聚?大清从龙入关,保境安民,虽有杀伐,总是乱有节制,与民休息栖养,民众自会拥护。天下百姓,终有一隅存活。可你却不看大势,不问民生,一味暴虐挣扎,乱境扰民,这天下还有个太平么!”
    无当道:“太平?如何太平?如你们商人敛田地、囤奇货、谋利益、造大富、毁民计?就看这贫者无衣食、鬻儿女,富者钟鸣鼎食、奢侈作派?即使太平了,亦是不法者太平、不仁者太平、不义者太平,这种太平,何若没有!”
    范成德道:“不法、不仁?天下原有不公不平之事,老百性却无奔波流连之苦、无性命之虞,贫富非命数,乃人为。世道既平,人人机遇均等,人人都可奋争。佛家有云:懈怠之人,犹如舂杵,有二种事,一者不能自使,日益损坏;二者不能自立,弃地即卧,渐不堪用。精进庄严故,能破魔怨,人佛法藏。贫富之界,在于身起与心怠,在于奋争与懒惰,在于激流勇进与知难而退。我商家经历多少苦难,岂为一己之富?我商道中人,积合力,凝人心,踏凶险,将天下物流,通融东北,遍达西南,让天下百姓受其利、得其便,丰衣足食,享受人生。按律交税,充盈国库,件件莫不为国为民,事事莫不为生为计!可恶有些人,认不清大势,挟私怨报恩仇,敛刀兵为权势,假借民意,不思悔改,你问问百姓,谁人愿意乱世颠波,谁人愿意血刀横颈,民意原不可欺,民意自不会欺!”
    无当脸色愈加阴沉,两手微颤,合了一十道:“范东家,生死由天,事当劫败。今我已遁入空门,远离尘世,一切皆已随风,此生守了佛门净地,已断恶行善。”
    范成德笑道:“这正是你的大不实大不敬!”
    无当道:“何谓大不实大不敬?”
    范成德道:“圣人畏因,凡夫畏果。昔佛陀修行,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这等难行能行、难忍能忍的精进牺牲之心,岂是常人所能体会;玄奘法师西行取经,途中失水,几欲死在大漠,却宁向西天一步死,也不往东土一步生,若非宗教热情、为教精进,何能至此;慧可大师参拜达摩,立雪断臂,不退初心,若非有精进求法之心,何能至此!佛法八万四千法门,就是去除心中尘垢,今虽入佛门、吃佛饭、着僧衣,却六根不净,欲望不除,仇念不失,贪性自存,与慈无意枉说慈,与佛无缘口念佛,一旦积欲成性,便不依佛理、不守国法、不明正邪、不慎行之,此等大不实于心、大不敬于佛、大不畏于法者,居然有胆满口皆佛!”
    无当啊呀一声怪叫,突地一口浓血扑地从嘴里喷将出来,直射五步开外!
    谷雨刚过,塞外大同风沙依旧未停。早晚奇寒,一到晌午时分,天空才显出暖暖光色。城外万亩平田,农人耕播已近尾声,御河两岸,柳条吐了丝丝轻绦,在风中缓缓摇摆。地上的青草仿佛一夜间争相撑破浮土,撕欢地着上绿衣,呈出一幅亮展展的图画。
    柴沟堡一行,将余粮悉数售尽。李掌柜与大刘等人赶了车马返抵应县。
    回到大同,范忠庭等人寻一处客栈住下,前后院两间。四个男人住了一大间,将后院一处干净小间安置下宫兰杏。
    四人每日早起饭后从店内套一架车骄,在大同街面上四处走,讨信息,街上各店坐坐,一边打听有无与宫兰杏相识的祁县熟识老乡。一连数日,俱是没有音信,却在北大街看上一处临街门面,面阔五间有余,整修完毕,后面有个小院,西房三间,东房三间,南房两间,价钱也不贵。
    这日直转到申时,肚子已咕嘟嘟响起,这才想起晌午饭还没吃。街上两边摊位林立,范理阳本想就近花一半两银子吃喝,看看范忠庭他们,不好意思开口,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范忠庭道:“兄弟,先忍着点。我们既想做大买卖,必得大把银子,云鹏兄弟手里的银子,我怕不够,将卖粮款自作主张扣了五百两。托李掌柜给我爹带了信,打了欠条,我爹同意不同意还不知道,我们应节俭些。若饭庄成了,我在爹面前保云鹏兄弟当饭庄掌柜,到时怕云鹏兄弟不好好请我们吃上一顿!”
    范理阳道:“咱们商家有几个奢侈的?手头有了银子,若没个理法,胡乱花去,哪有商家雄厚基业。我知道这个理,只这嘴不晓得,它要流三寸诞水,我哪里管得着?”
    范忠庭笑道:“理阳兄弟长了好嘴,花柳胡哨也亏你想得起。这食欲哪个人都有。谁不见了肉馋酒香,正是这止不住的欲念,才有做大买卖的决心。”
    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范理阳道:“既要开饭庄,我倒有个想法。”
    贺云鹏道:“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说出来。”
    范理阳背转了身,一路倒走,一路冲他们三人侃侃道:
    “饭庄的名是有了,牌子我来写,可那处院落不在繁华街面上,如何让人知道咱们在大同开饭庄,这就要细细琢磨琢磨了。”
    范忠庭道:“莫非你已有主意?”
    姜献丰不耐烦道:“快说快说。”
    范理阳道:“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等酒香味真淌出巷子了,非三五月不行?我有一法,可让一夜间满城人都知饭庄开业,而且知道饭庄经营菜肴汤食种类、价格高低事项。”
    三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范理阳道:“我们先写出一道布告,再请三五人连夜誉写,学官府告示,专捡人流车流多的地方,墙上、树上、桥头,凡有人的地方都贴了,不怕没人知道。”
    范忠庭等听了,点点头道:“这个主意儿挺好。”
    贺云鹏道:“照这么做,不管人多人少,总是知道有这么个饭庄,心里就有了个底,或多或少总有客流,这叫灶火未开烟自出,比起深巷的酒味快了不知多少倍。也亏理阳兄弟想得出来。”
    正说笑着,贺云鹏指指街边道:“正好,那边有个卖耗子药的,客店里一晚上耗子吱吱绕地乱窜,不住磨牙,先买弄上一包,晚上睡个好觉是正经。”
    众人看去,果见街边蹲着位壮年汉子,跟前沿街沿摆了个小摊,上面胡乱扔着几包药末包,却一个人没有,显得甚是清冷。
    “这位大哥,你这耗子药管用么?”贺云鹏蹲下身问道。
    “管用,保准管用!”那汉子见有人过来,大是欢喜。
    范理阳撇撇嘴道:“是云鹏兄弟这话问得奇,人家若说我这药不管用,你还买么?这位大哥,耗子药卖多少文一包?”
    汉子伸出一把手,道:“五文一包,祖传配料,传子不传女,十文卖你三包。”
    贺云鹏埋头翻捡,范理阳蹲下身,笑道:“看你这生意实在清冷,想不想卖得利索些,让一街人都围过来买你的耗子药?”
    范忠庭不知范理阳又想出了什么点子,奇道:“理阳兄弟,你莫要开玩笑。”
    范理阳冲他眼道:“你到底想不想一会让你全卖了,早早回家?”
    那汉子两手拢了袖筒内,咧开嘴巴笑笑:“这位客人说笑话吧?若我真能一会工夫将这二百来包药全卖了,我请你一斤猪头肉吃!”
    “一言为定,你等着!”
    说罢,范理阳不理会众人,一溜烟跑进对面一家商铺。
    那商铺掌柜伙计识得他,笑道:“这不是给彭老东家写匾联分文不取的天延村范理阳那后生!”
    “掌柜的,借笔墨使使!”范理阳道。
    铺上掌柜和伙计忙取出笔墨来:“还用什么,你说我给你取来用!”
    范理阳指着商铺柜下一方三尺左右的灶布道:“那个你没用,借了我用用,另外给我从你院里取两根葵花杆子来。”
    少顷,那柜中掌柜伙计笑颠颠地取来。见范理阳当柜将灶布摊平了,略一思索,奋笔写了几个大字。那掌柜和伙计瞅了半天,互相望了一眼,搔搔头一脸迷糊。
    范忠庭三人不知范理阳写些什么,老远吆喝:“理阳兄弟,你在忙甚,快快买药,咱们走了。”
    范理阳还了笔墨,卷了灶布一溜小跑过来,吩附那汉子:“来,将这灶布绑在葵花杆子上,就立在你摊边,包准有人过来买你的耗子药!”
    汉子一脸惊诧,倒也不敢慢了步数,照范理阳的吩附将灶布高高地立起来。
    范忠庭三人一看,禁不住大笑起来。
    贺云鹏捂了肚子,笑得弯下了腰,肩膀止不住地颤;姜献丰笑得摸了肚,眼角流出两道泪沫,抬了手指着范理阳不住笑:“你啊!你!”
    那汉子被三人笑得莫名其妙,看了灶布一眼,又愣愣地看看四人,忙道:“诸位爷,不要笑我,那上面写的什么字,实不相瞒,我不识字。”
    街上早有听见笑声过来看热闹的人,纷纷大笑,指着灶布上一字一顿大声念道:
    “耗子不死,我死!”
    不大工夫,已围过半街人,边指点灶布边笑,纷纷围了那卖药的,叫道:
    “你这药许是好使,我买三包!”
    “这药是管用,我那次买了御河边一个人,一个没药着耗子,全让猫吃了,竟也没事!来,给我买五包!”
    “我也来五包!”
    “我也来上几包!”
    眨眼工夫,耗子药竟卖个精光!
    汉子眼直瞪瞪地站起来,看看灶布,又看看立在当街看热闹的四人,深深打了个揖,喜不自禁:“爷,您真是神了!我请几位喝二两!”
    范忠庭笑道:“你做你的生意罢,我们还有事,好生收留了灶布,小心让耗子啃了。啃了就不灵了!”
    众人大笑着转身就走。
    “爷,接着!”范忠庭一回头,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正要躲避,被姜献丰一把接了,是几包耗子药。
    贺云鹏笑道:“险些忘了这事。”
    那汉子喊道:“这几包我送爷了,慢走!”
    范理阳抿了嘴,低头就走,不防与一人撞个正着!
    “你不长眼哪!”眼前,一个十六七的女娃娃,圆脸细眉,眼睛不怒带了娇嗔,模样秀气端庄。上穿一身小对襟蓝绸棉袄,额前留一丛齐刷刷的刘海,下穿一条毛料长裙,足蹬一双灰绦绒半敞面鞋。
    两个仆人模样的汉子挤过来,冲范理阳正要吼喊,瞬间想起什么,俯在女娃跟前低头吱唔了半天。
    女娃甩了甩袖子,嘴角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去了。
    范理阳愣在当地,边上有人道:“后生,算你运气,你道那小女娃是谁,她是彭世农大东家的千斤宝贝疙蛋,险些闯了大祸,看看那几个下人,谁不见了躲!”
    贺云鹏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人影:“有钱人莫非就是这般模样?”
    范忠庭皱眉道:“莫不成大同商家子弟都这种作派?”
    姜献丰道:“真若都是这般作派,我看大同商家离垮不远了。”
    三人边走边说,回头见范理阳还愣在当地,笑着喊道:“理阳兄弟,吓着了么!”
    范理阳匆匆答应一声,低了头追上来。
    四人回了店舍,一进门,姜献丰吸溜了吸溜鼻子道:“今是个什么日子?店家的饭做得香,闻着怪馋人。”
    三人屏了呼吸,顿觉一抹猪肉香味悠然弥散了整个店舍,其间夹杂了蒜苗、大葱、茴香大料的浓浓味道,引得众人大咽唾沫。顺了香味走进后院,见宫兰杏腰间围一条裙套,正忙着往他们房舍端一摞碗筷。
    众人大是惊异。
    宫兰杏见他们进来,手敛了敛略显散乱的头发丝,束在脑后,笑道:“爷几个回来了,饭早做熟了,就等你们,远近不见人影,就又回了锅,先洗洗手就吃。”
    范忠庭道:“妹子,这是何意?”
    贺云鹏道:“兰杏姐给我们做了饭?”
    宫兰杏手不停歇,笑道:“爷几个出门在外,甚都不利索,吃饭顿顿都得吃这店里的,我倒不是嫌店里饭食差。我也是商道人家出来的,见多了,总是能省就省些,就自作主张上街买些青菜肥肉,捡爷几个爱吃的菜做了。刚好后院东侧有个大锅灶,这店家也好,说你们看来住得长久,先用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不,用不了二十文钱,就做了近百文钱子的伙食,有菜有肉有馒头,还能捎带打半锅蛋汤,够着我们吃上一两顿,还有余头呢,不知合不合爷几个的口?”
    见几个人愣怔当地不作声,宫兰杏脸有些红,放下手中的活计,手足无措地叉了手抚了裙边,看着他们,怯怯道:“我原想给爷几个换换味儿……”
    范忠庭道:“兰杏妹子做熟了,就等咱们了,吃饭,吃饭!”
    贺云鹏笑道:“兰姐,让你受苦了。”
    不大会,几个人帮着起锅,将几个冒着热气的大盘肉菜,大盘馒头流水价端上来。
    宫兰杏正要出门,范忠庭道:“妹子去哪?”
    宫兰杏道:“我去厨下弄汤去,你们先吃罢。”
    贺云鹏道:“兰杏姐,不忙,坐下一块吃了。”
    宫兰杏笑道:“我不饿,再说外间还有。”
    范忠庭道:“妹子,你不要走。咱没外人,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讲那劳甚子俗套作甚?坐了,我们一起吃。我们都是商道人家,苦受得多,不认那些俗套,我爹我娘从来就是一家人坐一块吃饭的。”
    姜献丰,范理阳齐齐称是。宫兰杏只得过来怯生生坐了,众人方才围桌落坐。一时,碗筷齐举,不言声闷头吃起来。
    贺云鹏忽地一阵抽泣,弄得众人好生诧异。
    范忠庭放下碗筷,推了他一把道:“云鹏兄弟,你是咋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贺云鹏含泪重新拾起碗筷,连连摇头:“各位哥哥,还有兰姐,我想起了我娘。娘在世时,我下窑回来,一进家门,就能吃上早做得停停当当的饭食,那会饭食虽单,到底有个家味。好多时没这种想望了,原觉得已没了盼头,没想到今兰杏姐做的饭这么香!”说着,连头也不抬,大口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宫兰杏含了泪,起身用筷夹了一块排骨,放进贺云鹏碗里,道:“云鹏兄弟,既香就多吃些,天可怜见,都是苦命人。我娘活着时就常说,咱商家原就没个安稳家当,年年月月男人在外受苦挣银钱,女人在家里头照顾老小,三两年都难得聚一起吃顿热乎饭。一年四季走得远,顶风冒雪,都以为那银子是好挣的?就从小有了这心思,一文钱一文钱能扳开来使就扳开来使,省下了银钱,多少能体恤你们男人的一番辛苦。”
    范理阳笑道:“我让你们两个说得凄凄苦甘没心思吃了,有些堵心。兰姐这样体恤咱们,不如索性让兰姐安排了咱们的吃喝就是,我这里还有几个碎银,一并交了兰姐。吃啥喝啥,你安顿就是。”当场笑嘻嘻地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在桌上。
    姜献丰道:“你倒省事,四五个人的饭,你不寻思着帮,想撂了手吃现成!”
    范忠庭道:“辛苦你了,妹子。”
    宫兰杏拭了拭眼角,笑道:“少东家,何苦要说这话。我这条命本是你们几个捡回来的,能侍候你们做点营生原都是我能做得了的,我和云鹏兄弟一样的心思,想家呢!”说着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伸手忙擦了,“瞅我这模样,既是你们都不嫌弃,我就轮换着给你们做我们晋中家的吃食,万说不得受苦受累,你们愿意吃,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范理阳对范忠庭道:“少东家,兰姐家里已没甚人了,我看不如就跟我们在一起吧?”
    姜献丰道:“是啊,你说能让她回家,哪还有家!”
    范忠庭点点头道:“妹子,我们在大同看下处院子,估计这些日子就想盘接过来拾掇,需要些人手,不知道妹子恳不恳留在这里帮我们兄弟?”
    宫兰杏突地捂了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起来。
    范理阳忙从炕沿上取了一块毛巾,递进宫兰杏手里:“兰杏姐,我是离不开你了,你得留下来,你做的饭就是香,我们几个都想吃。说不定饭庄开了,你下厨露两手,客人们吃对味了,隔三岔五得来,咱们就发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宫兰杏抹抹眼泪,道:“我这处境,原是哪也一样,不过都是一辈子罢了。少东家若愿意给我这个苦命人一口饭吃,我感激不尽。不过,我只怕一个寡妇家给你们惹些闲话,拖累了你们。”
    宫兰杏愿意留下,众人方舒了一口气。
    范忠庭笑道:“闲话?那都是俗人的话,最没意思的。我商家既能吃尽天下苦楚,何惧什么闲话。怕甚么,就这样定了。妹子,从今往后,我们兄弟几个就是你的家人,我们走哪你跟我们到哪,有我们饭吃,就少不了你一口!”
    贺云鹏喜道:“少东家都说了,兰姐,看来我们兄弟有福天天吃你做的饭菜了。香,就是香!”
    “来,来,我们吃!”
    范忠庭盘下庄子,急忙给天延村送信。在信中,一来备述了大同府各铺柜情形,开饭庄子的便利及往后规划;二来寄去了暂借五百两银子的欠条,自己按了押。原觉得这样大的事,未得父亲首肯,自主作张盘庄子,心下有些忐忑不安,怕父亲怪罪下来。没想到第六天就接到回信。信中,范成德只字未提饭庄能开不能开一事,只淡淡地说:知道了,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看能开就开,不能开就回天延村。
    接了信,范忠庭便召来大伙商议。
    自盘下庄子后,众人悉数将东西搬了过去,就没明没夜开始粉刷油漆起来,请了几个匠人做些细凿活,凡苦累体力活,都是一伙人下手。
    正忙着,见范忠庭一脸喜色进来,都停了活计。
    “少东家,老东家有信了?”范理阳问。
    范忠庭点点头。
    贺云鹏道:“老东家同意了?”
    范忠庭又笑着摇摇头。
    范理阳将手中的抹布往地下一甩,垂头丧气道:“看来我们白干了这些时活了!”
    姜献丰奇道:“我看不象,按理老东家有眼光。”
    范忠庭道:“父亲他没提开不开的事,开不开让我们拿主意!”
    贺云鹏听了,一把将范理阳从地下拉起,喜道:“老东家这就是点头了,让我们放手去干!”
    范忠庭道:“是这个意思,看来,我们愈该勤快些,这饭庄可是我们在大同起步的台阶、,全部家当都投了这里头,一旦有失,别说没脸回天延村见全村人,就是连回去的路费也是个未知!”
    姜献丰道:“老东家毕竟一世经商,眼光要远的多大的多。少东家,你放心,弄不成个样子,我姜献丰也没脸见为我丢了命的那些兄弟。今后,你就当我们的主心骨,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贺云鹏喃喃道:“爹,娘,蒙范老东家庇佑,看儿子闯出一番天地给你们看,你们安息着!”
    庄子后院是一处四合院,三间西房,三间东房,两间南房隔东首是后门,不大,西面配了一间耳房。宫兰杏出主意,将耳房腾出来做厨房,里外各盘了一处锅灶,一个天冷了用,一个热天用,两下用一条火道,中间只隔着一堵墙。宫兰杏将西房收拾停当,通头一条大炕做了他们四人的居室,洗濑用具一应备得齐齐整整,又收些布块、棉花,动手缝制了一条炕罩,零碎不起眼的下脚料,没几天经宫兰杏手一铺排,花花绿绿、亮亮堂堂地将卧房弄得崭崭一新。三间东房正中摆了条八仙案,当墙挂了两幅范理阳书写的条幅。上书:
    竹报幽居永,花飞静院香。
    两间南房收拾了作自己的卧房。
    四月初八一大早,寅时刚过,众人早早起来,着新衣、换新鞋,齐齐将饭庄临街面上下楼层门窗大开。院里院外一片喜色。
    宫兰杏头发盘梳了一个大圆髻,换了身杏黄小对襟夹袱,肩后搭一层淡蓝披肩,下身穿件清紫色裤裙,虽是土布,着了色调,显得肃雅端庄。
    宫兰杏忙着在院外灶前烧水。
    范理阳当院大叫一声:“我的娘哎!”
    范忠庭推了他一把道:“你咋咋唬唬些甚!”
    范理阳笑嘻嘻地指着宫兰杏,对范忠庭道:“你看看,今儿个兰姐就是漂亮的紧,比大同街上的年轻女娃娃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众人一齐看过去,宫兰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嗔道:“理阳兄弟,想看女娃娃,有空领你上街看去,年轻漂亮的多了,你却说笑起你姐!”
    虽已二十六七岁的宫兰杏,却多了成熟妇人的柔和丰腴。
    范忠庭笑道:“妹子,今日开业,饭菜有厨下子做,你不用忙乱,歇歇吧。”
    宫兰杏扑了扑裙角的烟尘,道:“你们忙去,反正闲着也是无事,我坐不住。一会水开了,你们回来洗洗,图个吉利。咱商家开业,凡事都讲得就是个吉利。理阳兄弟,昨日晚间让你把那双脏袜子脱下来,给你洗了,现在就能穿上,却忘了个干净。”
    贺云鹏道:“我说咋昨晚睡觉时出奇的臭,原是你的一双臭袜子在作崇!”
    一伙人大笑。
    范忠庭道:“理阳兄弟,还不快将鞭炮取来,天亮招呼人手放炮那是你的事,莫忘了。”
    范理阳道:“少东家,你就一百个放心吧,这事包了我和云鹏兄弟身上。走,我们放炮去!”
    说罢,拉了贺云鹏就走。
    贺云鹏道:“你先去,我帮兰姐提桶水。”
    宫兰杏道:“不用,你们忙别的去。”
    众人都忙活开了。
    宫兰杏提空桶到院中井沿边,扯了辘轳把绳挂上桶,还未离手,桶就脱了绳钩,轰噜噜转个飞快,咣地一声,竟直溜溜掉了井里。
    宫兰杏不及躲避,胳膊上被飞转的辘轳把打个正着,不由啊呀叫了一声。
    范忠庭闻声跑过来:“妹子,咋了?”
    宫兰杏捂了胳膊,从南房根取了一根带勾的长杆:“是我不小心,将桶掉了井里,你忙去,我捞吧。”
    范忠庭一把抢过长杆道:“你歇着,我来勾。”
    宫兰杏笑道:“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捞过,没事的。”
    范忠庭要勾,宫兰杏不让,一扯一握,两人的手贴了一处,宫兰杏羞得忙撒了手。范忠庭掉头忙着到井沿边勾桶。
    宫兰杏站在当地,看着范忠庭将桶勾上来,拴了辘轳把上,边摇边道:
    “妹子,这苦力活有我们几个男人家做,等得开张正轨了,让伙计每天将水瓮挑得满满的。”将一桶水提上井沿,朝南墙根下的水瓮边走去。
    宫兰杏将盖子揭了:“在我们晋中,家家户家井都不深,用一根绳子拴桶下去,就能接满。你们北地井深,得用辘轳搅,还是不习惯,搅几回就熟了。”
    范忠庭道:“我们晋北虽说井深,搅水费些事,水好吃,一年四季冰凉。你忙着,我去前边忙活,早饭后,咱们就张罗着开业。”
    宫兰杏道:“你等等,身上全是土,我给你扫扫。”
    范忠庭道:“不用,这点灰土用手拍拍就没了。”
    宫兰杏不由分说,取了把小鸡毛掸子在他身上挥扫,边扫边道:“这日子不同寻常,沾些灰土不雅,手拍力道小了下不去,力道大了,全钻了里面,留了印子,愈发不好看。少东家,你内人想是勤劳,这衣裳做的倒利手利脚,看也是个勤快人。”
    范忠庭叹了口气,道:“都是命,她早早去了。”
    宫兰杏愣了,手中的鸡毛掸子不由停了下来,道:“哎,看来这人世真没个圆满,象你有钱人家尚有劫难,我们这些人家更是……不提也罢了。”
    范忠庭看了她一眼,四目一交,低了头道:“我去了。”
    望着远去的背景,宫兰杏的眼泪似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往下落。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在大同北大街响起,炮烟、炸起的灰土面、纸屑片扬扬洒洒地荡起大团。半袋烟工夫,将整条街面罩得雾气腾腾。
    范理阳两手叉腰站在梯子横档上,一边躲着飞溅的炮仗,一边盯着门前八仙案边焚香的范忠庭。
    “大吉大利!喜气盈门!”范忠庭边点香,边大声念道。
    边上几个乞讨汉子挤进来,不怕烟雾弥散,齐齐拱了手:
    “吉利当头,庄家富有;吉气天降,佳音绕梁;客流匆匆,财源滚滚;四海鼎祝,大开窖(藏钱之窖)门。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唱合齐整端庄,看热闹的人围了半街,叫道:
    “这道情唱得不赖,再来一个!”
    贺云鹏将准备好的喜钱分发众人,边分发边道:
    “代东家谢过了,代东家谢过了!”
    炮声稍歇,三柱香也差不多到头。
    范忠庭当街在香案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一撩袍角站起来,扬天高喊道:
    “开---集(吉)---喽!”
    范理阳用力揪下围在二楼檐下的红布幕绸,“天香居”三个黑漆漆、足有半人高的大字乍忽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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