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展才艺范理阳一笔惊四座 出塞外范忠庭识逢落难人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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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云鹏见众人睁大了眼睛等他下文,正要详说。门帘一挑,酒饭店伙计端两壶已烫好的应州老白干进来,一边沿桌给诸人倒酒,一边道:
    “爷们,酒菜未动一筷子,是酒菜不合口味,还是怠慢了客人?”
    众人这才见桌上已摆了七八道大菜,菜肴、点心一应俱全。
    范理阳拄了筷子,道:“这些美味,应有个名儿罢,可都是大同名菜。咱要是风卷流云般一古脑消受了,显见有些糟蹋了。云鹏兄弟,你给大家说说。”
    贺云鹏道:“你以为我吃过,我舍得吃么?我吩咐店家捡当地最有名的菜给大家,原也是尝个鲜。伙计,你给我们讲解讲解。”
    店伙计一听,兴头立时上来,将毛巾往肩上一甩,指着中间一盘点心道:“先从点心说起。实不相瞒,小人也不是本地人,从晋南来大同跑堂做伙计,不过才三四年。小人初来时,也是纳闷,天下饭庄都是先上酒再上菜,三五巡后方才上汤点,就大同日怪,菜、点一齐上。”
    贺云鹏笑道:“这个我知道。”
    大伙一齐看他,伙计大睁了两眼,咋舌道:“这位爷说说,不定小人了能长些见识”
    贺云鹏道:“诸位哥哥,这大同地面自明初就客商云集,四方物流齐聚,山南海北人流众多,在此打尖歇脚,再起身东上直隶,西去疆域,北上内蒙。本地饭庄一改内地酒、菜、汤糕分批上桌的习性,改为一总揽。”
    范理阳笑道:“这个倒是省时省空的法子。”
    贺云鹏道:“一来客人省了时间;二来店家少了空座率。这也是我山西晋北商家的聪颖之处,精明得不留痕迹,且是处处为人着想。”
    姜献丰叹道:“我活了这半生,吃的饭菜好坏无数,没想到这其间还有这种学问,看来做商人也并非简单。”
    店伙计亦连连称是。
    范理阳道:“姜大哥,待日后你们有空再细说。现下可是肚子要紧,伙计,你快快给咱介绍介绍这些菜。”
    店伙计道:“不耽搁诸位客官,我就捡‘四大美人菜’略略说了。”
    “‘四大美人菜’!”众人大惊。
    伙计指着桌盘,道:“‘西施舌’、‘贵妃鸡’、‘貂蝉豆腐’、‘昭君鸭’。先说这‘西施舌’,用糯米制了水磨粉,再包入枣泥、核桃肉、桂花、青梅等十几种果料馅心,在舌形模中压制成型,再以油煎。‘贵妃鸡’以肥嫩母鸡作主料,用当地老白干佐料,成菜后酒香浓郁美味醉人。再看这‘貂蝉豆腐’,用泥鳅比三国董卓,奸滑之极,泥鳅在热汤中急得无处藏身,就钻入冷豆腐中,结果自是逃不了烹煮命运。传说董卓吃了这种麻辣爽口、醇香宜人的豆腐后,头脑发胀,不觉大醉,才被吕布所杀。至于‘昭君鸡’,有个传说,王昭君原是大同人,出塞外后不惯习食,厨师就将粉条油面筋泡了一起,用鸭汤煮,甚合昭君之意,后人就用粉、面筋与肥鸭烹调成菜,称之为‘昭君鸡’。”
    范忠庭道:“不想一桌菜,聚齐天下四大美人,当真奢侈的紧。云鹏兄弟,这一桌子得花多少银子!”
    店伙计笑道:“客官,花费不了多少。大同饭庄,以接应四方商客为主,大家出门在外,图得的是吃的舒爽、饮得畅快,象在家中,挣得是个回头客,决不敢在价钱上弄虚乎,冷了客人的心。这一桌连酒水下来,统共不过七八两银子。寻常些,您几位在‘天翠居’内,有一两银子管饱!”
    姜献丰道:“才七八两银子?这等收入,如何能撑起门面,岂不要关门?”
    伙计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做买卖凭得就是熟门熟路、勤来勤往,比如今爷吃好了,又不嫌贵,保准您下次到大同还来这地方。您来一批,他来一批,风一样传了去,人自然多了,别看七八两银子少,架不住人多流水,不发都不由您!”
    一番话说得众人大笑。
    “果然色如皓月,香甜爽口。再尝尝贵妃鸡,呀,皮薄馅嫩,鲜美不腻,果然好吃不贵。”范理阳早已将伙计点的几样菜尝了遍。
    “客官慢用,我先招呼其他人去,有事叫一声就行。”
    店伙计一出去,范理阳拉了贺云鹏,急道:“云鹏兄弟,快说还有什么发财的道,让咱有花不玩的银子使,我天天请你吃‘四大美人’!”
    姜献丰道:“云鹏兄弟快快说来听。”
    贺云鹏道:“大同北依内蒙,西临甘陕,东挨直隶,本是个消息极灵通的地方。前番就有人传言蒙古部落内部讧乱、西藏青海乱兵纷争,朝廷极有可能出兵放马,听说四大辅臣之一鳌拜专权,祸乱上下,南方未平,朝廷还无暇顾及西部,待局势稍稳,兵出西域是早晚的事。”
    李树春道:“云鹏兄弟,此信从何而来?”
    贺云鹏道:“大同一带已非秘密可言,此地云集各路商贩,凡与商家有利的讯息传得甚快。”
    范忠庭道:“若此言当真应准,这其间可是蕴了极大商机!”
    贺云鹏道:“商机无限!粮草、车马,上至染料衣帽,下到坛罐饮器,甚至北上内蒙贩马羊牛,都是实实的大利!”
    众人被这番言语挑得心动,眼前都是一亮。
    范理阳喜道:“少东家,云鹏兄弟所说可是条大道,值得一试。”
    范忠庭道:“李掌柜,你怎看些事?”
    李树春道:“少东家,这确是少有的机缘,我们不枉上大同,只是要冒些险。”
    范理阳道:“有何凶险?”
    李树春道:“若要争这等大买卖,必须在大同扎稳根,开家饭庄肯定不够,粮行、杂货行内都得立下脚跟,最多一两年就得挣够足额银钱才可行事。没钱,大买卖根本上不了手。”
    范忠庭道:“经商,历来就是条险道。要干成一番大事,不淌点险哪里称得上商人。商家既要赢大利,首先就是抓住机遇,机遇一旦水逝,再也寻不到了。就算没有兵事,天延村将商铺开到这塞外之地,也是胜算?这实是一石二鸟的机缘,是干大事、创大业的由头。一个字,干!”
    众人听了,无不血脉贲张,情绪激动。
    姜献丰起身端起一大碗酒,道:“少东家,诸位兄弟,我东拼西杀半生,现下竟无处容身落脚,今遇各位,是我姜献丰一生造化,投了明道,我情愿追随左右,拼一身血气,成此大事。”说罢仰头一饮而尽,又道,“碎骨粉身,值了!”
    范忠庭举起酒碗,道:“云鹏兄弟,这条路须得你先走,你甩开了手去做。有姜大哥助你,先立稳脚,到时我们携手去干!”
    李树春道:“我与范老东家做了半世生意,倒是也有过这种想头,苦于无力无胆,脚步从未迈出繁峙一步。你们年轻,看来这些想望要在你们年轻身上实现了,预祝云鹏兄弟旗开得胜!”
    范理阳笑道:“姜大哥,你那一碗不算,再倒上!”
    姜献丰道:“好,再来就再来!”说罢又是满满一碗。
    众人正说笑,听楼下吵吵嚷嚷,便纷纷放了碗筷。
    “伙计,伙计!”
    伙计儿早一溜烟进来,头上满是汗水。
    “各位客人,有何吩咐?”
    贺云鹏问道:“楼下何事,这般杂乱?”
    伙计抹了把脸,道:“爷有所不知,今日‘大通庄’粮铺彭大掌柜在御河西又开了一个庄子,名也取了,叫什么‘大享庄’。今作东邀了大同名流在此聚会,数月前就放出风,诚聘熟知书法人才撰店名,谁的字大伙公认了,不惜重金。”
    范忠庭道:“竟有此事?”
    晋商开店,极重店名;铺名好,寓示生意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字写得好,亦是头面风采,芳流百世。因此,晋商极重店名书写。
    贺云鹏道:“彭大掌柜?可是当年名誉大同府的彭百万彭世农?”
    伙计道:“不是彭世农,遍观大同直隶一带,谁还有胆敢称彭百万!”
    众人听得咋舌。
    姜献丰道:“既叫彭百万,看来身家贵重,有得是银钱了?”
    贺云鹏道:“说是彭百万,身家何止百万!彭家祖上从明初至今以经商为业,经数代人滚动累积,现仅大同一带商铺不少二十家,以煤炭、粮、油、木材为主,掌管着本地近三分钱货通畅,这还不算在太原、直隶等地开的铺店。百万是本朝初年的名号,现下,总有千万资产!”
    姜献丰大惊:“世间竟有此等豪富!”
    贺云鹏道:“姜大哥难道没听说过?商海茫茫,原是藏龙卧虎,不可斗量。咱山西地面,不管在哪,你看街上,匆匆忙忙的,其中毕有三五个怀揣万金之人,不可小觑了。这彭世农在我朝入关初,就风传过个故事。”
    范忠庭道:“何事?”
    贺云鹏道:“当初,摄政王多尔衮率兵西下,经大同,随从护架规模极大,无处落脚。后来有人介绍了个地方,你们猜是何处?正是彭家大院,上千人的护架进了院里,大门一关,宽宽绰绰,多大气派!”
    范理阳道:“上千人,差不多是我半个天延村大小!”
    贺云鹏道:“有过无不及啊。”
    范理阳道:“我们何不下去看看大同府的商界名人,不定我们这辈人中有一天也会象他那般阔绰;即便没那命运,沾沾福气也是好。”
    “彭世农来了没有?”
    伙计道:“来了,当厅正中就是,余外还请了十数人的评判,为字好字坏作估。爷们,下去瞅瞅热闹也好,这彭百万出手甚是阔绰,三个字就是三百两的价码,一字百两!老天爷,抵得上我一辈子的想望了!”
    贺云鹏道:“我们下去看看!”
    范忠庭道:“一睹百万风采,大同当真不枉来了。”
    一行人下了楼,沿正门对面敞了一门。里边是一宽阔院落,院内聚了一圈人,约在七八十号上下。透过人缝,正中台上摆了一张桌子,椅子正中坐了一位年约五十余岁,身穿蓝绸缎袍、头戴六合统便帽、额头饱满,阔脸耸眉,唇下留一丛略显花白胡子的老者。两边呈八字排了两张桌,坐着几位士绅模样的人物,想来是评判。
    贺云鹏道:“正中必是彭百万了!”
    范忠庭点点头:“你看台下!”
    几人捡了人缝挤进里面,见台下两边并排摆了两张条桌子,桌上笔墨纸张一应俱全。有六七个人或握笔凝神,或额首细思,或张目四顾。不一会,纷纷奋笔疾书。少顷,几个伙计按顺序将墨笔呈上台前案头,几个评判拿起,细细评味。
    台下,一时俱寂,都直愣愣支起耳朵听判词,大为兴奋,看三百两银子花落谁家,似比自己得了还要上心。
    “左云州秀才张信仁!”伙计站在台前一声吆喝。
    左首桌前有一位老者站起,手捧张信仁的字,道:“彭东家,张信仁乃是小篆,观这笔峰,繁复怪异之处,字体均匀对称,却少些整齐划一之感,不可取。”
    台下张信仁垂了头,苦笑着融入人群。
    “大同举人刘谈秀!”又是一阵吆喝。
    又有一位四十岁的中年人站起,手捧刘谈秀的字道:“刘谈秀写的是草书,行笔之间,透了隶书的波磔,点划之间映带连绵,一笔可成,少些端庄肃穆,挂之殿堂,实有不妥。”
    人群一阵笑,刘谈秀也掩面一头扎入人堆。
    余下诸人,从用笔、结构、章法及神采、气韵、意境等方面逐一苛剖,不是藏头护尾,力流字外,点画势尽,力收乏力,就是圭画深藏,有往必收,中锋力度云云,竟全不可取。
    第二轮,虽有两人获得好评,彭世农数度审视,仍是摇头喟叹。
    一时有些冷场。
    “咱商家纵有万贯家财,多了商气,却失了儒气。”
    “看总得学些实实在在的本领,三字三百两银子,让人眼馋哩!”
    有人笑道:“老张,你不上去亮亮相,三百两银子装了别人腰包,不心疼么?”
    “我有那本事,早考了状元!”
    “考状元劳什子作甚?不如早早经商,你看人家彭大老爷,三字就是三百两银子,眼皮眨都不眨,还是经商来得快!”
    忽听场外有人叫道:“我试试,如何?”
    范忠庭等人听了大怔,回头见范理阳挤进场院正中站了,冲台上一拱手,不卑不亢道:
    “诸位,我试着写写。”
    说罢也不理会众人,当场握了笔杆,看看“大享庄”三字,盯了半晌。
    众人见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毛遂自荐,口气甚是托大,有心看热闹:
    “年轻人,放开手去写,没准三百两银子就是你的!”
    范理阳低了头,抬头冲台上一众人笑笑,奋笔疾书,一气呵成。书罢,将笔往桌上一搁,拱手道:“献丑了!”
    伙计将字幅送上台前。
    几个评判挤过来,半时竟不致一词,不住点头称赞。
    彭世农起身凑前,问道:“怎样?”
    有人道:“看这三字,笔体苍劲,阳刚味重,用笔、结字、章法、墨韵均法意兼备,自有浓郁辽阔之境,又有稳重端庄之意。”
    “笔锋藏露,形态方圆得体,虚实有度,气脉连贯,相辅相成,是近年来难得的上乘书作。”
    “神采气韵尽致,直如荆卿按剑,樊哙拥盾,金刚眩目,这后生年纪轻轻,不想如此成就,少见!”
    彭世农举了字,横竖细看,脸上满是笑意。
    “恭喜彭东家得此宝墨,‘大享庄’开门大吉!”
    彭世农捧了字,小心交与身边伙计。从桌后顺台阶下来,站在当院,对范理阳道:“这位兄弟,承让了。不想年纪轻轻却有这等笔锋功力!”
    范理阳道:“不敢,不敢,彭老东家这般夸奖,实是让后生小辈汗颜。”
    彭世农笑道:“来人,取三百两银子,我当场谢了这位小兄弟!”
    范理阳道:“彭东家,我只是来此凑凑热闹,并非为三百两银子。若是无缘,如非本意,纵是一字千金,我范理阳亦无此心态;若是有缘,如有创意,纵是分文不取,幸彭老东家看上拙作,亦是我后生辈的荣幸。今日与大同帮晋商楷模彭东家有幸一唔,就是千里有缘。仅此之缘,三百两银子不足为道!”
    说罢,又是一揖:“告辞!”回头便走。
    彭世农暗暗点头,大声问道:“请留下名号,我彭世农在大同府给兄弟留着名位!”
    范理阳道:“代州府繁峙县天延村落魄秀才范理阳!”
    无意得了这个大彩头,众人欣喜不已,纷纷簇拥了范理阳上楼。
    店掌柜闻声而至:“不想我这店面今日蓬毕生辉,驾临如此贵客,今这酒菜费用全免了,算作我请。”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招手让伙计端了一杯酒,道,“闯荡大同十来年,迎来送往宾客无数,不乏高官显赫,腰缠万贯,可舞墨风雅,技压群才者,我这地方却少见得很。来,我敬各位一杯!”
    范理阳道:“不敢,不敢。”
    范忠庭笑道:“敢问掌柜台甫?”
    掌柜道:“兄弟姓刘,单名一个成字。敢问诸位来自哪里?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氏。”
    范忠庭道:“我们来自代州府繁峙县,来此想做点小本生意。”
    刘成噢了一声,指着范理阳道:“这位兄弟,小小年纪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范忠庭笑道:“我这兄弟是有些才气,不过却屡试不第,无奈才流落出来趟了这等商路。”
    刘成道:“以兄弟才学,入我商门,大有用武之地,考官及第有什么想头,晋北商家子弟,倒是有点生计头脑,却铜锈气大些,整日里呼吃海喝,招摇显摆,更有那不成器者,学京城邋遢旗人习气,不学无术,提了鸟笼子四处闲逛惹事。唉,实在玷污商家风范。繁峙商家有兄弟这种人品才气,实是福气。”
    贺云鹏道:“刘掌柜,我看在大同府‘翠云居’独一无二,论规模、气派想是没人敢比。”
    刘成笑道:“这位兄弟看到的是颜面上的风光,哪里知道我这店铺已连续两年负债经营,其苦楚不外人知啊。”
    姜献丰奇道:“饭客一晚间水流般十多桌席面出去了,如何说负债?看来你这掌柜的也是不大气,莫不是怕我们抢了你的生意?”
    贺云鹏道:“原想开这饭店是好买卖,如何能负债?单说这一席酒菜,成本也不过两三两银子罢了,扣除店内各式开销,最少有一小半收益,近四六分成的买卖,比之我们远途贩粮不知强了多少倍,这还不说市集差价涨落行情、道中风雪凶险。”
    刘成淡淡一笑,抹了抹油光滑亮的脑门道:“这位兄弟,听意思不是有意也开家饭庄?”
    贺云鹏也不回避,道:“兄弟确有此意。”
    刘成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位兄弟以前没有开过饭庄,不知这内里情势,你看我这饭庄整日里红红火火,流水般的人气,却没有流水般的银子。”
    姜献丰道:“我越听越是不解,难道客人吃了饭,不给银子,抹嘴就走?”
    刘成道:“那倒未必,银子是有,却是一叠子帐面,你要去试试。遇着好说话的,自知理亏,想方设法也要还上;若遇上不好说话的,嘴里认承欠你的帐,横竖却是没有,你如何再说?逼得急了,伤了颜面是小事,关系僵下去,天长日久,就要寻出事来。”
    范忠庭道:“看来,这饭庄不是好做的营生。”
    刘成道:“这倒也未必。即是负债经营,我也是不得已,十多年了,我们东家生意已成气候,这‘翠云居’的牌子倒不得,诸位都是商道中人,都知道商家重信重誉,牌子就是信誉!可能我们有缘,这番言谈并非怕诸位抢我生意。我晋北商家太过以利为重,言必谈利。这其间尚有利无群尽、应齐而享之的理,有幸为同行,就有个帮衬,有竞利方才有利,有利方能共进。殊不知,兔死狐悲,一家倒了,寓示着此行已穷途末路,寻不出创新的法子,迟早是全行业的衰败。因此,即立得起,就不能倒。在大同各行商家这都是不争之实。若有不法奸商,毁商家大义,无不是自行破败。”
    刘掌柜所讲这番商家之义,李树春哪里不知,既入商道,都有商道的规矩可寻,凡讲诚讲信商家,都以此为立基之本;若有违反,必招致同行排挤。识不透这个道理,遵不了这个规程,一心只为私利,破了商家信誉,起步之初就已显破落倒闭的迹象。
    当下,李树春道:“互惠互利是我商家经营百年、其势不衰的根子,我们都应谨守才是。”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
    刘成笑道:“这位兄弟如若有意开饭庄,我自会全力帮衬。不过,开饭庄须记三交三不交,不一定能保你饭庄盈利,却能保你不致负债。”
    范忠庭道:“何谓三交三不交?请刘掌柜赐教。”
    “这‘三交’即指可交易之人,饭庄本是与客人交易,他出银子,你出酒饭。一交可信可赖之人;二交老实厚道之人;三交外地商客,此为三交。这‘三不交’即是一不交地头无赖之人;二不交身性劣恶之人;三不交官家。”
    贺云鹏奇道:“前面尚听得明白,这不交官家却是为何?”
    刘成道:“官家谋权,商家谋利。古往今来,这权利一融,不起大祸,便造大非。”
    贺云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树春道:“莫非这官家还会欠了商家,却是费解。”
    刘成道:“其实并不费解,历朝历代,官家原是最不讲情面最不讲信义之人!”
    正说着,楼下有人中道:“店掌柜的,你出来!”
    楼下乱糟糟的,众人忙跟出来到了楼下。见一官府模样的红脸汉子指了店伙计对刘成道:
    “这是你家伙计?好没眼力,不认识我唐二爷么?你们老东家见了我尚称兄道弟,偏到你这里不过吃了二两银钱,今爷我走得急,先欠个帐,明日取了还你就是,为何挡道不让走!我已认承,怕爷赖了帐不成?刘掌柜,你说说有这个理么?”
    吃了饭菜无钱结帐,还这般嚣张寻歪理。天下竟有这种人,范忠庭等人谁听不出来,显见是想赖帐。
    姜献丰听了大怒,正要出声,被李树春一把拉住,兀自呼呼直喘气。
    刘成满脸堆笑,对红脸汉子道:“在官府衙门一带,谁人不知唐二爷威名,前年听说您大雪天还帮衬无家可归的老者,并送了盘缠银两,在大同府中传为美谈。这种善举做得干净漂亮,今莫说二两银子,就是十两百两,又算得了什么?今不过唐爷忘了带钱,已说了明日还上,你挡了二爷的驾,真真不知好坏。唐二爷您请,漫说明日,就是后日大后日还上,也不急!”
    一顶高帽子当众戴了唐二爷头上,又不着痕迹地损了他一顿,众人听得暗笑。唐二爷分明听出不是滋味,却又一时横竖寻不着庇漏,见人渐渐越围越多,腾地红了脸,忙道:“刘掌柜这话实在,我真是忘了带钱,不信,你可让人搜我,有一文钱,我他娘的不如个王八!”
    众人哄地大笑。
    刘成道:“还不快给二爷赔不是!”
    伙计委屈着上前拱了一揖道:“二爷,恕小人有眼无珠,不识二爷!”
    话说得日里歪怪,词捡得不伦不类,弄得唐二爷极是不好受,冲围观人群一拱手道:“诸位,我明日一准将银子还过来,今真是忘了。”
    回身对手下人劈头就是一巴掌,叫道:“你他娘的没装钱就让老子进来吃饭!”说罢,提溜起那人脖领,挤出人缝,兀自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顿酒菜连吃了三次。众人吃毕,楼下已是万家灯火。
    连续数日,范忠庭一众走遍大同粮行,已销了三分之二车粮。
    饭后,范理阳吵吵嚷着拉了贺云鹏姜献丰二人上了大街。
    大炕上,范忠庭用火柱子扒拉着火盘内的火星,和李树春坐谈。
    “李掌柜,日间售粮,我瞅了瞅,大同府地处塞外,恰是极至繁华地段,粮行却不多,这是为何?”
    李树春道:“我以前听说,晋南、晋中一带运粮车队直接运至直隶或内蒙口外,大同不过是个中间歇靠站,卸粮不多,粮行多了就要自相挤兑!”
    范忠庭道:“你看咱这些车粮,将粮卸了此地,价钱比雁门关内多不了几百文钱,听粮行伙计们说,到柴沟堡一带却是上等价钱,他们去得我们为何去不得?”
    李树春道:“少东家是说我们直接东上柴沟堡?”
    范忠庭笑道:“去一趟怕甚?不过百十多里地,到柴沟堡一来出手车粮,多攥些银钱,还余三百余石,一石出一两七八钱,就是五百两银子。再说,看看世面,也不枉来一趟。”
    李树春将正书写信件的笔往桌上一搁,笑道:“少东家,我看你并非只想见世面,我觉得你此番走这一趟,心有些大了。”
    范忠庭盯着火盆里的火末子,点点头道:“李掌柜看到我心里去了,云鹏兄弟开饭庄的主意提醒了我,在大同地界,只要瞅准了舍得投资本,没有个不赚的。代州、应县、砂河驿、大营驿,比起这里,无论货资人流都是没法可比的。你想,如若将我范家生意做到此处,妥妥的经营好了,积些厚资本,再以大同出发,看周边情形,本着缺什么我就做什么的理。只要勤苦些,几年下来,断没有个不发的。你说是不是?”
    李树春道:“想望原是好,只是这资金从何而来,这人才从何而来?忠庭,你有雄心眼光,我想范家生意在你手上必成气候,可目下时机还不成熟。据我所知,你爹现在代州境内几处生意满打满算统共也不过五万两银本,不算此行利润,现银不足万两。再说,纵有万两银钱,你爹岂会答应?倒不是你爹不想把范家生意做大做强,有机会你爹喜欢还来不及,哪有不赞成的理?你爹已过知天命之年,他觉得该是你们年轻人出来做事的时候了。但他有一个心愿,你可能不知。”
    范忠庭道:“我爹他有何心愿?”
    李树春道:“他苦心经营了一生,挣下这些生意资本,难道不想给你们后人留个样板?一来可显他一世功勋,二来让你们范家后世习之惦之。”
    范忠庭道:“什么样板?”
    李树春一字一顿道:“范家庄园!”
    范忠庭奇道:“范家庄园?”
    李树春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远在二十年前,你爹就说过,如果这一生挣到万贯家业,要在天延村堡门坡上造一处繁峙县境内最大一处庄园!”
    范忠庭笑道:“我爹不会是个爱显摆的人,他这个念头却是有趣味。听说晋中一带,凡做生意发了财的,都是将银钱拉回故里,买地置房产。可把银钱都弄成死物,积压甚是可惜。况我爹现下还没恁多银钱,就算有,他舍得么?”
    李树春道:“雁飞千里终须落,船破万浪总靠岸。这不是个舍得舍不得的事,人活一世,年轻时都有个想望,一旦立下,就要奔那想望拼命奔波,等到年届垂暮,再打理今生,想望就在眼跟前,就是一生总结。”
    范忠庭道:“说不动我爹么?”
    李树春道:“说动你爹放了他的想望,那不可能;不过,要是顺了他的想望,事情或许有点转机。”
    范忠庭道:“什么转机,李掌柜你说。”
    李树春笑道:“除非在他有生之年,让他坚信,他能造出更大更阔气的园子!”
    范忠庭沉思半晌,蓦地一拍炕沿道:“好!”
    一个大想望在范忠庭脑海里愈来愈见形状。
    时过春分节气,东出大同至柴沟堡,塞外官道两边,气温递次回升,沿途河道冰层一路破解,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两边的柳树上远远望去略略透出几丝乳绿气息,杨林树干间显出湿润的沫白,眼看着春天是越来越近了。
    河道两岸,人们正忙着掘河道、疏灌渠、整地垄,将冰层下伏了一冬的涓涓流水引向广阔田地,浇头遭拨节水;乡间土路上,各色车辆满载了土粪积肥,农人们吆吆喝喝赶着牛车、驴车在地中间一路走一路扬洒,把拨节肥施得足足的。
    夜半饭牛呼妇起,明朝种树是春分,冷尾暖头,下秧不愁,争取播后三五个晴日,以保一地全苗,眼前实实是一番新起色。
    众人押了粮车,边起边看田间繁忙景象,不住指指点点,说起今春气色,一路竟忘了歇息。
    出大同地面半天,原先好好的天色,突地变了。先是风起,虽不入骨,却扬了满天黄土,扑头盖脸往下砸。半顿饭工夫,黑云便阴沉沉地压了过来,豆大的雨辨劈头盖脸往下甩。
    车粮正处旷野,一行人马叫苦不迭。车队前,范理阳雨线中突地大喊大叫:
    “少东家,李掌柜,前面有间破庙,咱们进去避避雨!”
    透过昏雾迷离的雨线,众人见前方一处平地叠起的土坡上影影绰绰有数间破房,忙驱了车马疾行。
    范理阳早一路打马上坡。众人忙着收拾车粮,不料范理阳打马又飞奔下来,马上惊叫道:“我的娘,那庙……那庙里……”
    范忠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吓人日怪的,不是大白天遇着鬼了!”
    范理阳脸色发白,嘴唇舌头发僵发直,结结巴巴道:“少东家,真是有鬼,那庙里有个死人!”
    一番话,将众人唬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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