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晴师太在回忆中沉溺片刻，继续说道：“承影虽然活过来，但身子总是弱不禁风难以见好，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夭折。萧师兄心伤爱子，想陪他过几年安稳日子，于是留书给老教主，许诺说等孩子去世或者老教主去世就回来接任教主，然后一家人隐居起来。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其间岳元帅被奸臣陷害，我们武林正道设法营救，他们夫妇还曾暗中出面大力相助，后来又再不知所踪。”

    “没过几年，大宋武林结盟剿灭天忍教，双方争斗许久，各有死伤。我一直待在峨嵋山上，有一天突然听到消息，说武林盟终于大破魔教老巢雾灵谷，天忍教只有一人逃生，便是圣火长老完颜雪衣。据说天忍教有一件圣物魔炎刀，刀中的秘密只有天忍教主知道，但刀的所在却向来是由圣火长老掌管，因此大伙都说完颜雪衣是带着魔炎刀找新任教主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真是害怕，生怕萧师兄会给牵扯进来。但心想他藏身在十分隐秘的地方，连同门之中最为亲厚的我和岳师兄都不知道，想必外人也找不着他。如此惴惴不安地过了一两个月，便有武林盟的人来请师父，说已将天忍教余党几人围困在岳阳城南洞庭湖边荒山之下，大伙收拾不下，要请几大门派出面。”

    “师父带着我和三师兄到达岳阳城，这位三师兄就是现今武当派的掌门秦浩，那时他还是我峨嵋派的弟子。我们遇见一些盟友，说众人已激斗了数日，那魔教夫妇着实厉害，武林盟折损了不少人手。我一听这话，心里就发抖，只祈盼万万不要是萧师兄。”

    “当天夜里，城南天空忽然一片通红，显是哪里烧起了大火。反正我们谁也睡不着，便连夜赶去查看。我们循着火光，来到洞庭湖边一座野山之下，只见武林盟上百人聚在一处空地，各门各派的人物都有，团团围住了一对夫妻。我一见着那两个人，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

    那个人，就是她天天千百遍挂念着却又千祈万祝不要遇见的萧师兄。悟晴师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的夜晚，语音不觉微微颤抖：“他二人牵着手互相倚靠，一齐望着山中火光发愣。我听旁人说，萧师兄将完颜雪衣藏在山中，把这进山的门户苦守了好几日，他夫妇二人攻守自成、天衣无缝，武林盟根本闯不过去。这一日是绕了许多路程，才从另一面翻进山中，放起火来要逼完颜雪衣出山。”

    丝桐心道：“在山中放火，谁也控制不住，难保不会殃及无辜。这般不择手段，岂不违背了正道的做法？”

    悟晴师太继续说到：“我们到时，武林盟暂且住手，一时没与萧师兄厮杀。师父见了他，忍不住大骂到：‘孽畜！你跟着魔教妖女造下那么多杀孽，还不知悔改么！’萧师兄听见师父的声音，朝着师父的方向行了一礼，朗声说到：‘师父，各位正道的朋友，天忍教已经灰飞烟灭，雪衣一个小女子也不可能成什么事的。况且她现在怀着孩子，快要临盆，大家就不能放她和孩子一条生路吗？’他话音未落，便有人骂到：‘做你的梦去！斩草不除根，难道等这些孽种长大了又来为祸正道？’大伙都纷纷称是。”

    “师父劝说到：‘武林盟剿灭魔教的时候，你没有助纣为虐，那就很好。现在又何必要插手呢？’师兄沉默一阵，苦笑道：‘若不是我隐居太久，早些听到了外间的事情，我也无法不闻不问的。毕竟……毕竟天忍教中，有我的父母兄妹。’师父叹道：‘反正天忍教如今也已灭绝，你不必再管了。’师兄摇头说到：‘雪衣是我亲妹妹，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唉，其实萧师兄向来心软，就算完颜雪衣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子，仅仅是一个怀着孩子的陌生女子，他也一样会保护她的。”

    丝桐又想：“许多人追杀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倒有脸自称武林正道？还是这位萧前辈才是真正的侠义心肠。”她心中不齿武林盟当年的行事，神色间却不流露出来。

    悟晴师太继续讲到：“就在他们讲话之际，山林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一条火龙直冲天际，那火焰焰心鲜红异常，外焰却是幽冷的蓝色，看起来很是妖异。莫念吾转头看去，脸色都变了，说到：‘是焚城业火。’那焚城业火是魔教横行多年的法宝，以内力催发，火药中不知混有什么特异的配方，一烧起来便无法扑灭，人人闻之色变。武林盟中许多人都纷乱起来，来回奔跑哭嚷，不知是谁家的儿男遭了难。师兄却叹：‘雪衣性子刚烈，必是与敌人同归于尽了。’莫念吾不禁眼中含泪，说到：‘她若生下了孩子，便为着孩子也不会轻送性命的。只怕……只怕承影他也……’师兄默默摇了摇头。”

    “他二人以为承影必然凶多吉少，神色只是黯然，教人看了也觉得伤心。没过多久，从山上逃了十数人下来，纷纷与自家师友说起山中情景，说他们围住完颜雪衣时，她举火自焚，自以肉身引发焚城业火，方圆几里都被烈焰吞没，鸟兽无存。这些人皮焦肉烂、气急败坏，对天忍教自是恨得咬牙切齿，话语中多有龌蹉之词；又有许多人与魔教素有血仇，都叫着说除恶务尽，要与师兄算账。”

    “师父见此情况，又劝说一遍，要师兄弃暗投明、赶紧回头。少林派的至慈方丈也出面相劝，可萧师兄始终不置可否，只是牵着莫念吾一动不动。两个人沉默了好久，莫念吾忽然突然摔开他的手，说到：‘振哥，你随他们去吧。’话音落，剑已出鞘，反手一挽便向进山的小道掠去。”

    “众人见她要逃走，自然纷纷前去阻拦。一时之间，她没在人群之中，只见剑光闪烁，许多人纷纷跌倒，俱是手腕与大腿各中一剑。大家怕她突围脱出，都拥在山口堵住去路，却不料莫念吾半途中将身一折，急电般直射站在场边的郭南卿，一剑刺进了郭南卿的咽喉。那时候，郭南卿是江南武林侠义道的领袖人物，比如今傅海潮还要声望卓著。武林盟久围无功时，便是他提出放火烧山的点子，初时亦有人反对，恐怕山火难以控制、殃及无辜，但郭南卿怂恿几个好友极力赞成，他们都是武林中的世家名族，终究大伙也就依他了。”

    “莫念吾定是感旧主之死，又以为爱子生还无望，因此必欲杀之而甘心。那剑一刺一拔，郭南卿脑袋一耷，当即气绝毙命，话都不及说一句。此事发生太快，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至慈方丈也来不及阻止，一时间场中只是死寂。师兄双眼半盲，他感知到周遭有异，听见莫念吾呼吸不定，不由呆了：‘你做了什么？’”

    “莫念吾沉痛地说：‘这么多年，我差点都忘了杀人的感觉。振哥，自从跟着你离开天忍教，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出手，更是尽力不伤人性命。我只盼望这样便能不问世事，封剑归隐。是我太天真！我手上沾过太多的血，早就洗不清了。这些人明明不堪一击，却再三逼迫你我，到如今竟害死了承儿！我又何必再隐忍逃避？’说到此处，她的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这时，诸人终于省过神来，郭家顿时啼哭大作，旁人便骂莫念吾狠毒。莫念吾傲然斥道：‘我是天忍教暗影之首，自然狠毒。可也不如你们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郭南卿枉称大侠，竟定计烧山，也不顾忌山林上下的无辜百姓，他的心肠不比我狠毒？’她平举长剑遥指郭家，又缓缓瞄过众人身前，剑尖兀自滴血，‘可恨！可恨！贼子太多，杀之不尽！今天我要让郭家堡从此消失，旁人谁要阻拦，就给我可怜的孩子陪葬吧！”

    “她话一说完，仿佛是身子甫动，却已到了郭家人面前，拔剑又刺郭南卿的兄弟子侄。这一次郭家已有所备，当即举刃抵挡，郭家好友也前来相助。然而莫念吾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身法也未见如何奇妙，却总是三两剑便杀死一人，都是同样一刺一拔的手法，中者立毙。不过转眼间，郭家子侄就被杀得干干净净，再加上几个帮忙的朋友，尸体躺倒一地。唉，剩了一家子遗孀寡妇，后来果然一蹶不振，就此默默无闻了。”

    丝桐不由咋舌：“这位前辈的剑法可真厉害啊！”

    悟晴师太点点头：“她剑出绝情，也是世所罕见。眼见郭家子侄一个个倒下，他家好友都红了眼，可谁要对莫念吾以杀招急攻，她就毫不留情将之杀了。她说：‘谁叫一声杀得好，我便饶他一人。’我记得有青螺岛的王岛主，他本来护着郭南卿的三公子，但眼见莫念吾一步一人杀将过来，早就吓得胆魄俱碎。莫念吾一剑刺过来，王岛主不由往旁边退去，吓得大叫一声‘杀得好’，那道剑光本已触到他喉头，随他这一声喊叫，半空一折便没入了郭三公子的咽喉。”

    “王岛主看着郭三公子倒在地上血如泉涌，情不自禁摸着自己脖子，骇得脸色惨白。因这一声喊，他拣回一条命，却从此抬不起头，江湖上人人看不起他，没多久青螺岛就散了。其实，许多人见了莫念吾的架势，根本就不敢上前来；看王岛主叫这一句保了性命，更是打定了主意只袖手旁观。”

    “萧师兄听得情势不对，连忙前去阻拦，他口中叫着莫念吾的名字，一面叫她罢手，一面出剑挡住她的招式。旁人见他夫妻二人交上了手，自然都退到一旁。莫念吾嚷着给儿子报仇，一心要杀武林盟的人，萧师兄只竭力拦她，两人剑来剑往，不知怎地一带，萧师兄的剑一下刺进了莫念吾的小腹之中。”

    丝桐听到此，不由惊叫一声。悟晴师太继续说到：“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忍不住冲上几步，就站在了萧师兄身后。我看见他一把抱住了莫念吾，她慢慢软倒，两人一齐跌坐在地上。师兄说：‘你太傻了！’莫念吾说：‘振哥，你跟我不一样。你回去吧，你师父……还有师妹，都在等着你呢。’师兄死死捂住她的伤口，可是鲜血从他手掌下面汩汩地冒出来。他的声音里好像要哭出来：‘你还不明白么？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听了这句话，莫念吾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可脸上却慢慢绽出一个笑容。她痴痴地望着师兄，微微地笑了一阵，只说一句‘你好好活着啊’，便脑袋一歪咽了气。她死了，神情却是那样开心那样安宁，我真不明白。”

    丝桐心中思量：“师太称我娘为师嫂，言谈颇为尊敬，称这位师嫂却直呼其名，她心底终究不愿承认天忍教与峨嵋派的关联。或许，她还怨这位前辈拖累了自己的师兄也未必。”这么一想，略觉不平，开口说道：“师父，这位莫前辈剑法十分厉害的吧？萧师伯又不是真要杀她，她怎么会伤在丈夫剑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