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桐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醒来之时想起的尽是凌乱的梦，一段一段关于爹爹的碎片。她空虚地打量周遭，觉得眼角都是泪。垂着纱帐的大床，红木雕花圆桌，侧旁是一架四曲屏风。丝桐看着这间布置简洁的屋子，忽然一惊，仿佛立时被人扼住了呼吸：这不是悟晴师太在紫霄殿的居所么？

    丝桐受这一吓，那些一时丢失的记忆顿时都涌了出来。萧承影在哪儿？她的心怦怦直跳，挣扎着坐起来。这一挣扎，她马上觉出了自己的虚弱，脑袋里阵阵晕眩，身上更是使不出半分力气。她伸手摸摸左腿，两块坚硬的长条木板夹在腿上，又用纱条层层紧裹，难怪一点儿也动弹不了。

    丝桐努力折腾出些许动静，然而等了许久也无人来理会，只得倚看窗上花影渐移，渐渐地似是近了午时。正心焦难熬，屋外终于响起了蹀躞的脚步声，丝桐一听，便知来人，不由暗暗皱眉。

    推门来，果然是沈红露与薛凌湘，丝桐少不得只好招呼：“两位姐姐……”声音一出口，竟是虚弱得断续若无，教丝桐自己也吃了一惊。

    二女也吃了一惊，只是薛凌湘照例不理会，沈红露倒走近来瞧了瞧，说道：“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师父。”两人复又离去。

    不多片刻，悟晴师太便赶了过来，望望丝桐，又按了脉，微笑着问到：“觉得怎么样？饿了么？你已经昏迷六天了。”一经提起，丝桐才知原来这许多日都未曾进食，顿觉腹中饥馁难耐，忙点点头。

    悟晴师太忙张罗端来一碗米粥，将丝桐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亲手喂与她吃。丝桐看着悟晴师太发自肺腑的欣慰神情，想到她对自己的种种关爱亲善，心中不由百味陈杂，一时觉得师太有如亲人一般，一时又想狠狠质问她，峨嵋派到底是怎样对待爹爹的。

    勉强吃下大半碗稀粥，丝桐开口问到：“萧……他呢？”

    “他在紫霄宫。”

    “你们……没有为难他吧？”

    悟晴师太瞧一眼丝桐担忧的神色，摇摇头：“他很好。”

    “他没有……拼死反抗么？”

    “没有。”悟晴师太伸手摸着丝桐的头发，“不是我们抓他回来的。是他自己回来的。”

    丝桐惊讶地瞪大了眼。悟晴师太说道：“他心急如焚地求我们去救你。等他带着我们找到你，一头栽倒就起不来了。”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样子，尽管筋疲力竭尽管欲哭无泪，但咬牙忍在心里都是倔强不屈，以至于一句“任凭发落”听起来不像哀求，倒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他……他没事吧？”

    “放心吧，他睡了两天就醒了。”悟晴师太略一迟疑，“他等了这么多天，就为见你一面才好走。”

    “他要……去哪儿？”

    “少林。”悟晴师太轻轻叹口气，“至慈方丈和至悲大师都来了，要带他回少林寺去。”

    丝桐顿时懵了。她不能相信。她知道萧承影能够为她死，她也一样可以随他赴死，可是这算得什么，对他们这样一世流离的人来说，性命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他宁肯一死都不去的地方，为了她竟可以义无反顾么？

    沉陷在出乎意料的感激与深情中，丝桐禁不住深深懊悔。一度她也后悔过，在她奄奄等死一般躺在树下、觉得自己被孤零零地丢下之时，她忍不住后悔一时冲动跟着萧承影跳下了悬崖。然而现在她懊恼自己就这样醒来了，甚至懊恼自己命太大，为什么没有死在崖下，竟真的把他逼回了绝路。

    丝桐就在愁肠百结中辗转度过了白天，又挨过了黑夜。她在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假想了无数个可能，如何救出萧承影一起逃走？可她发现自己毫无办法，自始至终都没有办法。她和萧承影都太无能太弱小，根本没有力量抵挡这样的结局。她忽然间明白了萧承影，他的阴险下作，他的不择手段，全都是没有办法。

    当曙光透进窗棂之时，悟晴师太起来练了一阵内息，然后替丝桐略作梳洗。方用过早膳，门外便有了杂乱的人声，秦浩领着一个和尚走进屋来。那和尚身量长大，披着一袭袈裟，年纪已然不轻，椭圆的脸上两道白眉垂到眼角，面目甚是慈善。悟晴师太见了，忙施礼问候：“至慈方丈。”

    随后又慢慢走进两个僧人。当先那人亦很高大，腋下架着一副精铁拐杖，双脚虽在地上走动，却是软绵绵的不着力气。那人转过脸来，但见他极其瘦削，脸上只裹着一层皮肤，颧骨高高突出，嘴角僵硬地垂下来，显露出一副怒气冲天的容貌。尤其可怖的是他那一双眼睛，眸子中带着刻骨的仇恨，仿佛燃着熊熊火焰，要将一切所见生生焚净。

    这人便是至悲大师。丝桐万万想不到少林寺的高僧竟是如此面目可怖，只教他瞪上一眼，便吓得人心儿乱跳。她连忙移过目光去后面那人，这一看，眼圈顿时红了。原来走在最后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萧承影。

    萧承影穿着缁衣芒鞋，剃光了头发，低眉垂目地走了过来。满室的静默之中，只有他手上脚上戴着的铁镣哗啦作响，而锁链的另一头便牵在至悲大师手里。丝桐望着萧承影，他的神色淡漠至极，无悲无喜，不生不灭，既没有灵光，也并不呆滞。这让他看起来宛如一件石头雕像，坚硬，死寂。

    两人四目相望，忽而同时开口说话。萧承影说：“你没事了吧。”丝桐问的是：“你没事吗？”

    萧承影走到床榻边，看看丝桐的伤腿，说道：“没事就好。你将养几个月就能好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此去若是永诀，千言万语又如何说起？丝桐再也忍耐不住，不顾还有诸人在场，扑在萧承影怀中，眼泪便流将下来。

    萧承影僵了片刻，慢慢伸手搂住丝桐。他没有落泪，身子就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脸上也如石头一般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手臂的力道暴露出他的心。只有丝桐知道他的心，他那样紧紧地抱着她，不想让任何人把他们分开。

    锁链响了起来，萧承影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连忙放开丝桐，退了一步。丝桐慌忙挣扎着拉住萧承影的袍袖，说道：“从前的事……你还没跟我说完。”

    萧承影低声说道：“你既活得好好的，便别问那么多。很多事，知道了却无可奈何，只有不快活。”

    丝桐拼命摇头，止不住地抽噎。

    “报仇是很苦的，有我一人就够了。”萧承影双手合什，向丝桐行了一记佛礼，“你保重。”说罢挣开丝桐，向室外走去。

    “承影！承影！”丝桐向着他的背影伸出手去，却只与僧衣后襟一触即分。千回百转，终究是挽留不住，她心头一痛，登时昏倒过去。悟情师太连忙上前抱住丝桐，将她救醒过来。

    萧承影把满眼酸涩生生逼回心头，便要大步走出屋去，至慈方丈忽然唤到：“且慢！”至悲大师手牵铁锁静待方丈言语，萧承影便立在他身边垂目观心，神游世外。谁都不料至慈方丈此后竟会说出一番震动众人的话来。

    至慈方丈将丝桐打量一番，问到：“这位姑娘将往何处？”

    丝桐一怔，想那天地虽大，却没有自己容身之处。正不知如何回答，悟晴师太说到：“易姑娘腿伤甚重，一时难愈，独自留在武当又不大妥当。若一时不便投亲靠友，不如随我去峨嵋将养一段时日。”

    丝桐原本不甚乐意，但想自己走投无门，只得姑且答应：“多谢师太厚意，就只恐给师太和诸位姐姐添了许多麻烦。”

    悟晴师太只道：“无妨。”

    至慈方丈闻言，微一沉吟，问丝桐道：“那么姑娘可愿意伤好后在峨嵋长住，随师太念佛修行？”

    丝桐一愣，答道：“方丈大师为何这般问？我……我又不是峨嵋派弟子，哪有福分随侍师太左右呢？”她心中虽觉悟晴师太亲切，但峨嵋派两个女弟子却不好相与，况且那寄人篱下的日子早过得够了，实在并不愿留在峨嵋。

    至慈方丈道：“若姑娘愿意，师太便将他一并带去吧。”说着便一指萧承影。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至悲大师尤为激动，叫到：“方丈！他叛出少林、火烧藏经阁，理当回少林认罪思过，难道就这么……轻轻放他走了吗？”

    “他本非本派弟子，自不应当强留寺中。何况——”至慈方丈似有所忆，长长叹了一声，“自他幼时寄居寺中，师弟，你便悉心教养，一心望他悟道向善，谁知到头来他不过佯作恭顺，心里终究执着于仇恨，妄造恶业，愈发邪念难除。”

    至悲大师面有郁愤之色，断然道：“正因如此，更该带他回少林去，严加管诫！”

    至慈方丈道：“师弟，你可愿意将他幽禁一生？”至悲大师微微一愣，至慈方丈已续道：“善恶原是一念之差，他今日宁肯舍身救人，已是善念萌动。倘这位姑娘肯尽心相劝，说不定能将他引入正途。你我既然无此本事，倒不如放手吧。”

    丝桐听闻到此，心中大喜过望，不觉精神一振，开口应道：“我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教他蹈入恶途！”说着便去望萧承影，但见他虽然不动声色，眼中却也不掩一抹喜色。

    秦浩插言到：“只是峨嵋佛门净地，又尽皆女流，容留男子终究不妥。”

    悟晴师太道：“无妨。峨嵋山上多有山僧村夫，并非与世隔绝之地，我的徒儿都理会得。况且从前师兄们的居所，今日仍好好地留着，也没什么不便。”

    秦浩还欲再辩，萧承影已拜倒在地，向至慈方丈磕了一个头：“多谢方丈！”又向至悲大师磕了一个头，“多谢师父！”再向悟晴师太磕了一个头，“多谢师太！”竟是语带哽噎，颇为动情，“我必当痛改前非，不负今日之恩。”

    至悲大师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只作不理。至慈方丈又将他看了一阵，说到：“快起来吧。”僧袖轻拂，将他搀起来。秦浩见众人议定，也不好再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