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至慈与至悲便向众人告辞，自回少林去了。悟晴师太随后也辞别秦浩，出发回蜀中峨嵋。

    一行五人循水路西进利州路，取道兴元府。因丝桐的腿伤甚重，只能缓缓而行，因此花费了二十余日，方到兴元府。这兴元府两山环抱、依峙天险，又物产丰美、百姓聚集，古来便是兵家要地，如今地处宋金边关，更是屯驻重兵，城中虽然熙来攘往，却让人不由有萧肃之感。

    众人买了马匹车辆，由兴元府向西南而行，准备由金牛道入川。这途中翻山越岭，旅途的劳顿艰辛自不必说，悟晴师太身为出家人，只带着两个妙龄女弟子，又得悉心照料丝桐，更有种种不便的地方。幸好萧承影十分殷勤，不仅饮马开路等等的粗重杂活一应揽下，诸如投宿问路之类需要抛头露面的事务，也都不待吩咐便抢在前面，处处安排得十分妥帖。

    有了萧承影的照应，诸人少受许多辛苦，自然待他也日渐客气起来。何况他终日谨慎沉默，便是对丝桐，也从不多说一句、多看一眼，便是薛凌湘向来牙尖嘴利的，也不好再说他二人的不是了。因此一路相安无事，越棋盘岭、过阳平关，沿河谷而下，跋涉数日终于到了蜀北重镇利州。

    因人马劳累，悟晴师太特让诸人略歇两日。萧承影趁着大伙儿休息的光景，去集市上买了一张木椅，又以粗布缠裹藤条，制了两条背带穿在椅子上。悟晴师太见了奇怪，便问：“你这是做什么？”

    萧承影只管忙活，埋首答到：“背她用的。”

    丝桐知晓了，劝到：“我坐车已很好，不要再麻烦了。”

    萧承影只道：“自古蜀道难行，世人皆知。山路崎岖，车马都不好走，你腿上正是骨头愈合的要紧时候，最不能受颠簸，还是我背你稳妥些。”

    次日上路南行，依旧是绵延的山岭。沿途风光渐佳，山路却随势蜿蜒，如长蛇盘踞青山之上，愈发辗转难行。此时已是深秋，一日寒过一日，时不时更有一场绵绵秋雨落下，行路之人尽皆苦不堪言。

    待过了昭化，渐转入深山之中，果真是愈行愈险。走得几日，前头便是剑门，山路至此不过三人并立之阔，孤悬崖上，百步九折，仰则峻岭横空、危岩高耸，俯则冲波逆流、飞石滚浪，直使行人战栗、马不敢前。

    众人生恐马匹失蹄，摔到崖下急流里去，纷纷贴着山壁牵马步行，小心翼翼盯着脚下。唯丝桐安坐于背椅之上，大可以纵目四望，饱览雄险秀色。她一时胸怀大畅，自想到：“道路奇险，车马颠簸难行，只怕一不小心跌下去，必得尸骨无存。幸得他思虑周到，又肯处处照顾，我不必担惊受怕，也不必忍累挨苦，反倒一路赏玩山水，好不惬意。”

    既想着，丝桐便侧转身子去望萧承影，只见他头发上蒙着细盐般的雨珠，额头上也密密挂着一层，不知是雨是汗，她便伸袖去替他揩净了。两人虽不搭话，彼此情意却如这迷离秋雨一般，悄无声息地浸润了心田。

    行得几程，转过一个山坳，山路渐渐平缓了些，遥遥便望见远方山谷隘口之处，两座山峰相对而立，断崖峭壁高耸如剑，一座雄关就横亘在两山之间，楼高墙阔，飞檐入云，端的是气势奇绝。悟晴师太不由喜道：“剑门关到了！过了剑门，脚程就快了。”

    众人加快脚步来到关前，却见关前空地上三三两两坐满了旅人，吵吵嚷嚷很是喧哗。萧承影在人堆中寻出空处落脚，一面拨开道路，一面埋怨到：“各位干嘛不进关去，都拥在这儿淋雨呢？”

    地上坐着的一位老者答到：“少年人莫挤咯，到得前面你也进不去，今日封关啦。”

    “青天白日的干嘛封关？”

    “听说为怕走脱了什么人出关，莫不成是在捉拿江洋大盗吧？只得等着啦。”

    “江洋大盗也不过严加盘查，不必封关吧，况且近来有什么大盗？”萧承影嘀咕着，依旧挤上前去，只见关楼下站立着十数个行人，也有乡夫野老，也有商贾货郎，全都仰着脖子，或苦苦求恳，或好言相问，巴望关楼上的守将能开关放人。

    无论众人怎生言语，那关楼上戍守的卫兵只是背靠楼墙，充耳不闻。萧承影看不过去，就地拾了一颗石子，以暗器的手段向那关楼上掷去。关楼甚高，萧承影也未出力，石子落在卫兵肩头，不过吓他一跳。

    萧承影见他转身下望，赶紧赔笑问道：“楼上小哥，不知好好的为何封关？我们还得赶着投宿呐。”旁人也一哄问到：“官军老爷，几时才能开关呐？”

    那卫兵十分不耐，呵斥道：“封关就是封关！等着吧！”话音未落，一口浓痰便唾了下来。萧承影闪身避开，顿时怒火中烧，又捡了一块石片掷上楼去。这下准头既佳，又使了几分劲力，当即打在那卫兵脑袋上，教他趔趄了两步，一阵头晕。

    那卫兵从关楼上探出头来，萧承影忙瞪着他，摆好架势大吵一架，却见那卫兵又缩回头去。转眼再露面时，便是嗖的一箭射了下来。以关楼之高，手掷暗器很难伤人，但强弓硬矢射下来，却是箭发即中，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萧承影始料未及，哪里闪避得开，幸亏悟晴师太就站在身后，袍袖一拂卷住了箭矢。她怪这卫兵狠酷，当即挥袖一扬，口道：“施主的箭，拿回去吧！”只见那箭折作两截，向上激射而出，恰擦过那卫兵的头盔，钉在关楼的立柱之上。

    那卫兵吃了一吓，定睛看去，但见箭头箭尾皆没入立柱之中。箭头尖锐犹可想见，可箭尾圆钝、尾羽柔软，却也一样入木寸余，此等功夫，当真平生未见，不由教他大惊失色。

    悟晴师太为防他再度放箭，早已拉着萧承影退开十步之外。不意那卫兵反而甚是恭敬地大声问到：“几位可是李庄主请来的吗？”

    悟晴师太与萧承影对望一眼，皆是莫名其妙。萧承影抢着答道：“既然知道，还不让我们进去！”

    卫兵应声而去，众人满以为他会开关放人，却不料片刻之后，只是架起一座绞索，从关楼放下一个硕大的吊篮来。沈红露心生警惕，低声道：“师父，这些守卫好古怪。”薛凌湘也道：“会不会吊到半空再把咱们摔下来？”

    萧承影却是全然不怕的模样，背着丝桐踏进了吊篮。悟晴师太拍拍两位女徒的手臂以示安慰，便也随着登上去。

    绞索绷紧，吱呀作响，将吊篮缓缓绞上去。悬在半空时，薛凌湘吓得闭住双眼，悟晴师太和沈红露却紧盯着绞索，谨防有人做些手脚。

    然而一切稳稳当当，并无意外。吊篮升上关楼，早有卫兵前来相扶。先前放箭那人谢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莫怪。”

    萧承影道：“不要紧，凭你箭术再好，在我们师父面前也是伤不了人的。”话如此说，心中却仍有余悸。

    那人又道：“只是……几位既是李庄主的客人，何不一早表明身份，也免了这场误会。”

    萧承影斥道：“我师父名震江湖，你孤陋寡闻不认得就罢了，竟要她老人家自报家门，可不是奇耻大辱吗！”

    那人喏喏答应，偷眼打量悟晴师太，想到她方才拂袖还箭的神功，心道：“江湖上行走的，向来少见女流，况又是个尼姑，带着些小姑娘，只怕果然不是寻常人。”遂引着众人转到内侧下楼来。

    众人往剑门关内一望，各自暗暗吃惊。只见关内的空旷处，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百十张椅子，老老少少几乎坐满了人，看打扮皆是江湖上的草莽英雄。椅子之间留出一条路来，由山间来路直通剑门关关楼之下，这许多人屏息凝神，似乎在严阵以待着什么人。

    萧承影向那卫兵说到：“你不会引我们跟那些人坐一起吧？几位姑娘甚是娇贵，我师父更加身份尊崇，岂能跟粗野蛮汉同座？”

    见如此说，卫兵便领众人进了侧旁一间营房，说到：“此屋原是为李庄主备下的，但几位既是贵宾，暂且在这里歇息无妨。”这房间虽简陋，但洒扫得相当干净，又已备好了茶水果子，两扇大窗正对场中，见闻两可，十分方便。

    萧承影谢过卫兵，遣他走了，便对悟晴师太道：“师太，咱们略坐一会，到时趁着人多杂乱就好离去。”悟晴师太应了，各自皆坐下休息。其实人皆有好奇之心，大家也都想看看这群雄聚集，到底所为何事。

    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日头偏西，暮色渐临，前方山谷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叮铃，叮铃，叮铃，一步步渐渐近了，一把素黑的雨伞当先闯入眼中，伞骨上坠着一个个小小的银铃，随着步伐叮然作响。

    叮铃，叮铃，叮铃……

    来人一步步登上石阶，伞下渐次显露出一个苗条的身姿，虽藏在轻云浮雪般的白衫长裙中，却难掩婀娜曼妙之态。好一个女子！夕阳残照下，秋雨如丝，她仿若缥缈之孤鸿，分明千古之幽影，只是如此走来，却已令人有倾心之意。

    场中一阵轻微的骚乱，随后便安静下去。座中百人，如痴如醉，无不想争睹芳容，然而伞面低掩，偏偏挡住了她的面容。她从容走向剑门雄关，竟也无人阻拦。眼见得将到关楼之下，楼上忽然跑出一人，快步向她奔去。

    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白净面皮，容貌和气，穿着一领冰蓝绸衫，罩一件银缎织花比甲，一副富绅模样。悟晴师太一见，寻思到：“此人面善，倒是哪里见过？”略一思量，惊诧道：“怎么是他？”

    薛凌湘问到：“怎么啦，他是什么人啊？”

    悟晴师太答道：“这人叫李络，是成都府数一数二的富豪，他虽然轻财任侠，结交了许多英雄豪杰，却并不在江湖上走动的。不知今日怎么与这许多好汉在此？”

    沈红露说到：“啊，莫不是就是李半城么？”

    薛凌湘又问：“李半城又是什么来头？”

    沈红露笑到：“这李络经商有道，富可敌国，名下的田庄店肆无数，人人都说成都府中一半皆是他的产业，因此送了一个绰号叫做‘李半城’。不过这人慕好侠义，给自家田庄取个美名叫浣花山庄，自封庄主，又称小孟尝，却最不喜别人叫他李老板、李官人什么的。”

    悟晴师太微笑道：“原是前年在青城道长的寿诞上见过一面，你倒有心，还记得这么多。但有一件，李络广开钱庄，又给许多知名的镖局做东家，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家中还请了不少名家教授功夫，也算是江湖中的能人，倒不能以财主之流视之。”

    几人议论对答之间，李络已走到那女子面前，相对而立，眉眼温柔，轻轻说到：“颦颦，你来了。”

    那女子慢慢收起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