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影沉默不语，丝桐却仿佛听见一声深沉的叹息，挑起心底里物是人非的哀痛。她不知说什么是好，正想劝慰几句，萧承影扭过头来，却已笑到：“你饿了么？”

    “饿了。”丝桐点头。萧承影既不愿再多谈往事，她当然也撇开了话头。

    萧承影道：“那走吧，我带你去吃这里最有名的‘银针玉叶’和‘沧海蝴蝶’两道菜。”

    丝桐奇到：“银针玉叶？沧海蝴蝶？那是什么菜？”

    萧承影笑到：“不告诉你！吃过自然知道。”

    两人下了岳阳楼，便向东南而行，折进一条僻静的小街。这街上无甚行人，两侧虽也是商铺林立，却都已关门闭户，昏黄的灯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出来，隐隐有凄凉之意。然而待走到街角尽处转北，眼前忽然大亮，却见一家灯火通明的酒楼，挂着“味丰居”的金字招牌，店面并不大，但正自热闹得紧。

    萧承影笑道：“就是这家！想不到过了许多年，还在这里。”领着丝桐进了味丰居。丝桐见堂中三三两两坐着许多江湖人士，不由一愣，萧承影却只当没见，拣角落里一张大桌坐下，唤来小二，拍出一块碎银，说到：“招牌菜尽管上来，冷热荤素甜咸点心，样样都要齐全。”“好咧，包客官满意。”小二满脸堆笑，应声去了。

    不多片刻，小二便流水一般端上来各色菜点，盘碗碟盆，十几样菜满满摆了一桌。丝桐连连劝到：“够了够了，两个人哪能吃下这许多！”萧承影只嘻嘻笑到：“谁知道你爱吃什么，多要些菜，不怕不合你的口味。”

    他指着一盘白绿相间的菜肴说到：“这道就是‘银针玉叶’。银针是产自君山白鹤寺的茶叶，玉叶呢就是白嫩嫩的鸡片了。”丝桐尝了一筷，但觉鸡肉鲜美滑嫩，又透着银针茶叶的清香，当真风味极佳，不由大是赞美。

    萧承影又指向一个砂钵：“这是‘沧海蝴蝶’，你猜猜是什么？”“我猜不到。”丝桐道，便要揭开钵盖。萧承影伸筷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打，笑道：“不猜不许吃！”丝桐想了想，说到：“这里紧靠洞庭湖，湖中多产鱼虾，是鱼汤吗？”

    萧承影叹到：“被你猜中啦！不过汤里的鱼片极薄，一经烫涮就卷如蝴蝶一样，所以叫这个名字。”说着揭开钵盖，一股热气滚滚而出，只见滚沸的鲜汤中漂着鱼片，果然如展翅的蝴蝶一般。丝桐笑道：“这菜名取得好！”尝了一口，又道，“滋味更好！”萧承影道：“还好，我就怕你惯尝山珍海味，不爱吃呢。”丝桐一怔，叹到：“山珍海味我哪里吃过，就只从书上看过‘莼羹鲈脍’。”

    萧承影不解：“什么蠢羹驴肺？”

    丝桐噗嗤笑道：“是莼羹鲈脍！晋朝有个读书人叫张翰，他本是吴中人士，在洛阳做官。秋风起时，他非常思念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于是就辞官回家乡去了。可见这莼羹鲈脍是极美味的菜肴。”

    “果然是让人吃了就变蠢驴，连官也不做了！”萧承影笑道，顿了一顿，“咳！不如……等安置好了小顾，我们就去江南尝尝那蠢羹驴肺好了。”

    丝桐微微一愣，随即笑到：“嗯！”

    两人有说有笑，细品慢咽。然而一桌菜还没吃上一半，忽听近旁一声怒喝：“吃喝说笑，倒是快活！”随即有人抢上前来，将桌子一掀，碗筷盘子和着菜肴汤水都飞在半天。两人皆吃了一惊，不自禁地离了椅子向后躲避。那人将丝桐拨在一旁，飞脚踹向萧承影。

    他这一脚来势虽快，但萧承影若要乱滚乱蹿，也并非躲不开。可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心念一转，当即便决定不加闪避，只微微退了半步，下颔已便着了重重一脚。虽是他退步在前，这一脚没能踢实，但其力道之大，仍踢得他身子飞起，仰跌在地上。

    萧承影摸摸下颔，忍痛笑到：“人生何处不相逢！吴大哥，我们还真是有缘。”来人正是当日在破庙中被他毒倒的吴伟雄。

    不待他说完，吴伟雄已一脚踏在他胸口上，手臂一挥，正手反手，又快又重地连扇了他几记耳光。萧承影强忍着挣也不挣，只觉眼前金星乱飞。吴伟雄又揪住他的领子，气哼哼地拎将起来，照着脸便是一拳。吴伟雄个子矮小，萧承影被他拎在手中，一双腿拖在地上，只觉头脑中嗡地炸开，就好似唱起了一台大戏，锣鼓铜铙都一齐响将起来，一瞬之间几乎要昏死过去。丝桐此时从惊骇中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扳吴伟雄的手臂。吴伟雄振臂一推，丝桐便给摔在地上，幸好他却住手不打了。

    萧承影拼命睁大了眼，眼前却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挣扎着笑到：“打得好！先前冒犯了两位大哥，今日全当是赔罪。袁大哥呢？也来打上两拳消消气嘛。”

    吴伟雄答到：“大哥不在，也少不了你的！”

    吴伟雄性子鲁直，不比袁勇阴沉，萧承影知他孤身一人，不由暗喜。他唾一口血沫子，说到：“昨日是我多有得罪，吴大哥想怎么处置就动手吧，就算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绝无怨言。不过还请你别为难我妹子。”

    他这么说，吴伟雄却愣了。他兄弟二人着了萧承影的道儿，还以为他有意深藏，自是恼恨得牙痒，但此刻他看见萧承影口角带血、面颊高高肿起，便知他绝不会是假装。要知道江湖中人最看重面子，虽说也有装傻充愣掩藏武功的高手，但必不肯任人拳脚相加却不还手，何况还被他当众踩在脚下，连扇耳光、挥拳痛殴。

    吴伟雄对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别说取他性命，就是再打下去，不仅毫不痛快，反而是大大地有辱身份；至于丝桐，莫说她并无武功根基，就是有，吴伟雄也绝不肯与一个弱质女流动手。况且他们的过节也不算什么血海深仇，吴伟雄便将萧承影掼在地上，说到：“东西呢？”

    萧承影道：“咳！什么东西？”放眼环视四周。

    吴伟雄怒道：“少装傻！我是说……”他忽见了萧承影的神色，不由也随之向周围望去。店中的食客见有凶徒斗殴，早已吓得趁乱逃去了；酒店的掌柜和伙计远远站着，倒还镇定，只是尽都面如土色；却有许多不怕事的，或笑呵呵、或一本正经地将他三人看着。这些人，有的魁伟粗犷，有的斯文儒雅，但腰上肩后大都是带着兵器的，虽用布包裹着，可明眼人一望便知。

    萧承影故意大声道：“哦！你是说那英……”话未说完，已被吴伟雄一只大手捂在嘴上，将“雄帖”二字吞了回去。

    萧承影拨开吴伟雄，轻笑道：“这里眼多口杂，吴大哥也辛苦了，我们去雅间里慢慢说话不急。”说着慢慢爬起来，便招呼小二，又摸了一两碎银：“赔了这里的桌椅还有食客的饭钱，再到里间开一桌酒菜。”小二接过银两唯唯去了，吴伟雄给他喧宾夺主，反倒愣在当堂。

    三人进了雅间，小二很快又给布上一桌菜肴。萧承影拉着丝桐坐下，吴伟雄却仍是站着，压低声音怒冲冲地问到：“英雄帖呢？”

    萧承影从怀里摸出一个封套：“你就只要这个？”心里大奇：袁勇身上扒来的乌黑衣服，他怎的不提？

    吴伟雄不理会，一把抢过来，抽出封套里的薄纸暼了一眼，便塞进了衣兜，这就要出门而去。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只听萧承影笑嘻嘻地说到：“金刚神照，舍身斩魔！”

    吴伟雄身子一晃，大惊失色，霍然回头：“你……你怎么知道？”惶恐之中，顿时生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原来吴伟雄本是少林俗家弟子，因偷学武功被惩而逃出寺来。所谓“金刚神照，舍身斩魔”，乃是少林寺四项绝技，分别为僧俗弟子所习，其中七宝神照心法便是吴伟雄偷学之一。他平日行走江湖时竭力掩饰，从未露出自己的武功来路，却不料此时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子张口叫了出来。

    萧承影笑道：“别说你一拳一脚打在我身上，就是放个屁，我也能闻出少林味儿来。吴大哥，先前你却藏得好！”心里思忖：少林武功素有威名，僧俗弟子在江湖上也是备受敬重，吴伟雄却掩藏师承不露，定是行为有亏。他心念一转，说到：“吴大哥深藏不露，莫非是犯了戒律私逃下山？可是因为偷食荤腥么？”

    吴伟雄瞪着萧承影，半晌说道：“不是。”

    萧承影道：“唔，偷食荤腥原不用非出走不可。难道是犯了杀戒？”

    吴伟雄道：“也不是。”

    “那么撒谎诓骗尊长？呃……也不算要命。”萧承影沉思，忽然“哈”的一声笑到，“莫非是你奸污妇女，或是在城里有了相好？”

    “不是！”吴伟雄怒道，“这种下流无耻之事，我怎么会做？”萧承影不断与他说话，问答之间他怒气既盛，杀人之心却淡了不少。

    萧承影连忙道歉：“吴大哥别生气，我不过信口胡说罢了。我在少林寺呆过几年，虽然剃了光头，对那些戒律却也不大懂得，只知道五大戒罢了。”吴伟雄怒气稍平，听他也曾在少林寺，倒起了几分亲近之意。

    萧承影接着说到：“少林寺的臭和尚刻薄阴毒，就好似我那个师父。吴大哥想必也是不堪折磨才叛出少林的吧？”

    吴伟雄叹了一声道：“不是的。我师父向来待我很好。”

    萧承影道：“这也不是，那可奇怪了。不过总归不会是你的错。”

    “正是我不该。”吴伟雄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是俗家弟子，跟着师父在寺里练了五年，终日担水劈柴做了不少，却只学了舍身诀，还练不到上乘。我一时兴起，贪图武僧的七宝神照心法，便不顾戒律，趁着寺中武僧修习之时在一旁偷学，终于被人发觉。”他本不愿将此事告诉他人，却架不住萧承影一心诱话，终于说将出来。

    偷窥他人修习武功，原是江湖中的大忌，少林寺虽是一派，僧俗之间却也有门户之别，严禁偷师学艺。萧承影不以为然地说道：“少林绝技众多，但凡习武之人，谁不想得窥其中精妙？吴大哥好奇多看几眼，怎么说得上偷呢？”

    吴伟雄摇头道：“偷习武僧心法，受罚也是应当。只不过……只不过至悲大师要废去我一身武功，我却舍不得，因此趁隙逃出寺来。”

    萧承影拍案怒道：“至悲老贼就是心肠毒辣！区区小事，便要废人武功。”

    吴伟雄直愣愣地瞪着他，萧承影笑到：“不瞒大哥，我也是被至悲老秃逼得无法，从少林逃出来的。可怜我却不如大哥，到底还学了一身好本事。”说着举起一杯酒，笑脸殷勤，“吴大哥，承蒙先前你对我手下留情，又难得你我经历相近，倒也是种缘分。来，小弟敬你一杯。”

    吴伟雄一愣。他听了萧承影的言语，不禁也感亲近，转念又想到前日萧承影虽然毒倒他二人，却并未趁机取他性命，便不由也举起酒杯，略一犹疑，仰头就喝了下去。萧承影见了，肚子里只是笑：“呸，老实头！”

    萧承影在少林寺犯下大事私逃出来，不免对少林的僧俗弟子都有几分忌讳。先前他从吴伟雄拳脚力道中觉察出他身怀少林内功，倒也有些担忧，此时打探得清楚，吴伟雄也不过是个少林叛徒，又见他如此轻信易与，便大大地宽了心，转而琢磨起身上的软甲来了：“看他的样子，并不知道我拿了他大哥的护身软甲，百臂猴子为什么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