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章(修)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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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第一眼便撞见头顶上火红的锦帐,如流云般从帐顶一直延伸至床脚,仿若初开的玫瑰般娇艳欲滴,鲜艳夺目。脑中顿时涌过一股热胀,我仓皇闭眼转过头去。昨夜仍像梦一般,红烛摇曳下未曾觉得,天亮了再看却发觉这房里处处皆是红彤彤的,墙上、窗上贴着大大的红双喜,桌上定着一双手腕粗的红蜡烛,房梁上悬着红红的绸布团花,地上铺着红红的织锦地毯……天亮了,铺天盖地的红色终于一齐闯入我的视野,只是这对我来说何来半分欢喜呢?我只知自己一时难过、一时落寞,丝毫没有一点儿身为新嫁娘的滋味。
    窗外竟已日上三竿,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笑了笑,只觉得悲哀无助。
    这意义重大的一晚就这么过去了,其实我一晚何曾睡着过呢?夜里爆竹声声,响彻通宵,直到天明仍不知疲倦。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与人共枕而眠,我睡不着,更不敢翻来覆去,只好僵着身子不动弹,彻夜维持着一个动作。当天外终于现出一点亮白,仍不知困乏的我反而更加清醒,心头躁动不安,只因为害怕醒来后面对彼此时的那种尴尬。我装睡,一直假装沉睡。我知道李斐何时一个跃步跨过我起床更衣,他却不会知道我害怕得屏住呼吸,连偷看一眼都不敢。可是,我究竟在怕些什么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我像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比以前的自己更加胆小的胆小鬼,当他终于踏出房门,我仍旧紧张得心儿怦怦乱跳,生怕他又杀个回马枪。外头不知定格了多少双眼睛,期待的,猜测的,看好戏的,我哪里还鼓得起勇气走出去?于是索性一直赖在床上,浑浑噩噩,直到睡得自己腰酸背疼才不得不爬起身来。
    成亲竟然是这样的日子,我的将来也都要这么度过吗?
    门外风雪稍霁,迷人的雪景多少安慰了我纷乱的心。这场雪下得远比初雪更大,院子里原先稀疏的树木几乎被落雪掩埋住,清扫后的积雪全都被堆在树下,形成一个个尖锥状的小雪包。自那日我晕倒之后,宅子里多出了好些仆役婢女,有些是李府新招入的,有些则是王府调配过来的,比如小娴和小静。一想起昨晚熄灯后房门外的脚步声,我便不敢抬眼去看她俩的表情。在所有人眼中,我已经为人妇,很多东西便都不一样了。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除了那莫名的害怕,我不会为此改变多少。
    天知道我为何会走上这条路,我为了N多理由,只能逆来顺受接受这安排。但,我难以相信李斐之所以愿意背负这桩婚事,单纯只是出于男婚女嫁的考虑。他会钟情于我?不,我不觉得,尽管他昨晚曾说过那听似甜言蜜语的誓言。他也曾说过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复仇。我不管他背后有何仇恨,只要他不将我计算在他复仇的环节中,我就已觉得万幸欣慰了。其他的,我不愿去想。
    正月初一大拜年,小静陪我回了信王府,可惜信王一早就进了宫,没机会与他照面。信王妃对我照旧很好,那每每流露出关切的话语和眼神总让我觉得受之有愧。她第一次留我在她院中用膳,这可是自她几十年前修行以来首次请人留膳,我自然觉得荣幸之至。
    呵呵,好吃好吃!我故作矜持咬一口那金灿灿的肉,心头乐得开花一般。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那么糟,我忽然发现自己十分喜欢美食,喜欢到可以忽视其他任何事情,只专心致志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一边吃着一边聊着,我却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巾儿姐姐呢?为何她没有出现?我顾忌许多,没敢当场提出我的疑问,不想王妃却心电感应似的先提起了她。
    “唉,王爷非得说静耳是什么奸细,这岂不等同说婆婆我收留奸细?幸好李斐奋不顾身救下了静耳,也不知道他同王爷说了什么,静耳就被放走了。”
    我隐隐想到一些事,仍不忘表现得关切。“她还能去哪儿呢?”
    “是啊,婆婆也担心那丫头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若是有亲友投靠,当日哪里还会叫我收留了?唉……不过总比让王爷抓了去的好。”王妃不觉伤心地放下筷子,只吩咐一旁侍女为我轮换菜盘。想吃还未吃到的佳肴就在眼前了,我试着甩掉那些没必要的想法一心犒劳我的肠胃,可是先前高涨的食欲仍是慢慢淡了下去。
    王妃回来那天正是腊月二十八,巧合的是,我也是在那天晕倒在膳厅里,直到晚上才被马大娘发现。马大娘说她遍寻不着李斐的人影,我还以为是他公务繁忙,忙得忘了我的存在,哪里会想到他竟是因为……心口霎时跃起一抹惊喜,我忽而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外面天寒地冻,白雪茫茫,远远望去仅能辨出灰色的道路。时不时能见到有粥摊施粥,还有施棉衣的,新奇归新奇,我还是没那恶趣味停下观赏如此景致。这样寒冷的冬天,怕是这大宋朝也难能经历几回吧?唉,又不知有多少流落街头的人会因此殒命。我默叹一声,一不留神便一脚踏进了雪坑。只大半天,太阳就将路边清扫出的积雪融化成雪水,我和小静只好趟着冰渣子,深一脚浅一脚,等回到李府时,鞋子都湿透了。幸好家里有足够的人马守候着,有搬暖炉的,有拿新鞋的,还有送热汤的。看到有这么多人为我忙前忙后,我除了感激只觉得幸福,虽然他们不过各司其职,与我尚无深厚的感情。新聘来的管事是位四十多岁的婶婶,姓茹名贯之,做事干练周到,却至今不曾婚嫁。她见我收拾停顿,说及早上有几人上门送礼,她见都是应景合宜的器物便没有拒绝,已经收妥且做了记录。李斐现已是朝中官员,尽管官职不高,有人送礼并不奇怪。我一一看过名录上所写的姓名以及品项,惊讶地发现有沈如也的名字。
    一个新近崛起的富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官,若是为了拉拢贿赂好像沾不上边。我可以暂且将之视作私人情谊吧?说起来,他们成亲我未曾道喜,连拜年也省去了,如今没见面就收了人家的礼物,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询问过茹婶,她当下会意,立即帮我打点了回礼,以李斐的名义派人赶紧送去沈家。
    我总归是要现身以表谢意的,但目前……我还是畏惧。再见到沈如也,我和他总难免尴尬。自从我决心退出那些争斗,过去对我来说便只是过去,我不想再同往事纠缠下去。现在的日子平平淡淡,可我至少拥有属于自己的日子了。我只想自私地憧憬未来,只憧憬关于我的未来。
    忽听到院子里有人大喊“老爷回来了”,讶了半天才想起他们说的是李斐。唉,想来真是好笑,年纪轻轻就被叫作“老爷”,然后从年轻一直叫到老去。我心情颇好,便随众人起身出了厅门,还未踏出廊檐就见李斐与一陌生人脚步匆匆向着东边走去。东边是他的书房,想是还有公务没有忙完吧。
    “小静,你去厨房看看今天有没有炖汤,有的话就先留在炉子上。”
    “是,奴婢……”
    “注意哦,今天过节,说过不准自称奴婢的。”
    “呃,小静这就去。”
    目送她离去,我忽然想到有什么不太对劲。我在做什么?这不是间接告诉别人,我很关心他吗?越想越觉得害羞,烧得两颊烫伤了一般。但转念又想,我现在的生活还要仰仗他的照顾,表示下关心总不为过。
    可是天黑了,灯也点上了,连院门也已关了,为何还不见他出来?我坐在膳厅左等右等,找人去催却回说公事缠身,叫我不必等他。
    公事缠身,好一个公事缠身。我心中陡然一凉,却笑自己心血来潮烂发好心,只可惜没人领情。再抬眼看屋里随侍的几人,反观自己,感慨便止不住一声又一声。昨夜除夕,因大部分仆人都属京城人氏,所以就让他们自回各家过年。但今晚是初一,我又怎能让他们眼巴巴站着看我一人吃独食呢?我开口要所有人都坐下来,不出所料,大家先是一番扭捏推托,只当我开玩笑,没有人相信我的诚意。不得已,我只好软硬兼施先逼茹婶与小娴、小静先坐下,其他人见我脸色不善,好像是要生气,果真再没话说,半推半就、挤挤挨挨全都坐了下来。那饭桌原本很长很长,长到能容纳十人就座,现在强行挤下近二十个人,热闹壮观自不必说。幸好此时正值冬季,挤挤更热乎,再加上一顿平日想吃都吃不到的白食,谁又会觉得不自在呢?所以我兴之所至,忽然高声宣布这顿晚饭谁都不用遵守规矩,大家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本想活跃气氛,谁知这下却把众人骇在当场,吓得他们一个个默不作声,全都不敢再碰筷子,甚至连眼珠都不敢往菜肴瞥一眼。因是过年,所以饭菜无论份量还是菜色都比平时多出很多。我见乌泱泱的人头垂了一片,个个拘谨的不说话,白天的好心情也快要耗尽了。难不成真要我一个人吃光所有的菜吗?
    “干嘛不动筷子?我说话不顶用吗?”真是挫败,尊卑等级的荼毒竟然深到这种地步!他们是非得逼我端出架子不可了。小娴小静立马望过来,两人不约而同直摇头。沉默一会儿,茹婶率先摸起筷子夹菜放进口中,安静的膳厅里一时只听得到她咀嚼时颚骨牵动的声音。
    “吃啊,大家吃啊!”小娴忽而大喊,弯腰去对面夹过一片厚厚的肥猪肉,然后是小静敲着碗沿索要勺子舀汤喝,又有谁干脆呼啦倒了半盘的炒菜到自己碗里,再接下来……满桌的菜盘上接二连三插进一双双矫健的筷子,大家你争我抢,恨不得筷子上长了刀剑好一决胜负。闹虽然闹,但总归是有说有笑,哄哄一堂,一起劲儿竟刹不住脚了。
    我愕然看着眼前这急转直下的变化,看着被我逼得陷入疯狂的众人,直到此时才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偿还了某些亏欠的东西。
    “茹婶,有酒么?”
    “酒么……咱们还要顾着职责,还是不饮酒的好。”她微笑解释,继续嚼着口中美食,咯吱咯吱的响。
    “那就上茶水嘛!”不知是谁喊道。
    “我去我去!”另一人立马起身跑去冲茶,不一会儿便抱了茶壶和一摞茶碗来,几个人一拥而上纷纷抢走。
    “啊呀烫死我啦!”
    “忌讳忌讳,快吐口水!”
    “哈哈哈哈……”
    大家终于再无顾忌,哈哈笑作一团,时而你狂拍我的后背,时而我粘上你的胳膊,就像兄弟姐妹那般亲密无间。茶水滚热烫口,即便饮下再多也不会醉人,但喝着喝着,我们却好似都醉了,笑眯眯的双眼迷蒙地望向这边又探向那边,无论看谁都觉得对方美得像画里的人儿一般。
    我终归不是古人,生受不起那众星捧月的待遇。哪怕只能偶尔这样肆无忌惮,也比养尊处优来得让我心安。
    这样的新年伊始,或许正是一个好兆头。即使想到未知的明天,我忽而也不觉得忐忑恐慌了。小娴笑说晚上茶喝太多定会失眠,我却乐得祈求上苍允我一个无眠的夜晚。我好像许久不曾如此放纵欢笑了,又如何舍得那么快就与它告别呢?
    夜深了,渐渐的欢笑声也淡去,我独自躺在床上感叹笑叹几声,睡不着了,是因为茶水喝得太多?呵呵……凝着桌上那点烛火,想到今夜的恣意欢笑,想到那难得的和乐氛围,我不禁又想起过去,久远的过去。神思游离到不知何处,忽然,我又怔住了。夜已深,我孤枕难眠,伴着我的只有那一盏灯,这是在做什么?等人吗?心头瞬即莫可名状地难受起来。鬼使神差的,我跳下床吹熄了蜡烛,胡乱扯下两侧床帏,将自己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黑色空间里。
    窗外没有星月光辉,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这静寂的黑色对我来说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我听到自己一拍强似一拍的心跳,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几乎要将我的胸口顶出个洞来。静心啊,静心静心……我强迫自己凝神去想象湛蓝的天空,想象那天上飘逸的浮云,或者想象静谧的湖泊和澎湃的大海……不,不能去想大海,大海总是波涛汹涌,我不要心乱!
    “吱——”房门轻启,随即又关上。
    “是谁?”我本能地喊了一声,立刻又觉自己明知故问,又羞又窘,连忙躲进被子里。
    “还没睡吗?”
    “我……茶喝太多了。”我闷闷窝在最里面,脸皮却开始火烧一般热烫。
    “是么。”窸窸窣窣之后,他掀起帐子自然而然躺在外侧,甚至能听到他疲惫地舒了口气。
    咦,他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别扭?我讷讷想着,虽然我和他已经拜过堂成了夫妻,可我真的没有做好一丁点儿的心理准备,一度更以为“成亲”只是为了保命的权宜之计。气氛一下子变得好奇怪,明明我和他成亲只一日光景,明明我和他同床异梦,可是——我怎么会产生一种仿若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过很久的感觉呢?这感觉绵密细微到我从未察觉它何时钻进了心里,于是此刻只能束手无措地任它突然冒出来,把自己吓得不轻。
    “呃……晚饭时你没在,我就叫大家伙儿同我一起吃的。”不说话很尴尬啊。
    “怎样,尽兴吗?”他悠悠道,语气听来像含着微笑。
    “嗯,我们都玩得很开心,只是缺了酒……不过,我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呢!”我禁不住呵呵一笑,扒住被头的双手又滑进被子里。“可惜你没在……你今天好像很忙啊,朝廷连初一都不放你们休息吗?”
    “……是啊,是有很多事。”他似是正考虑什么,慢吞吞地说道。“心儿,我近来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忙至深夜,唯恐扰你休息,所以明日……我会差人将西厢收拾出来,先去那儿暂住几日。”
    “哦。”我搞不清心底为何砰地一声,刚刚的好兴致全都被搅散了。
    “心儿,你切勿多想……”
    “没什么的。师兄你忙是应该的,朝廷的事自然重要一些。”
    他那边无话,我的心却一直跳个不停。不行不行,最近心跳越来越反常了,时不时就要砰砰砰的,我必须要淡定,要淡定啊!正告诫着自己,忽然察觉他翻了个身,我立即本能地抓起被子埋进去。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才又听他淡淡开口。
    “心儿,你身子尚弱,还是不要蒙头睡觉的好。”
    呜啊,吓死我了!我默默又从被里钻出来,浑身只觉一片火烫。下意识又往他那儿看去,依旧黑黑的什么也瞧不分明,只是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
    我是不是敏感过头了?
    “今日进宫,为的是参加太子的婚礼。”
    我愣愣地凝视着那瞧不清的地方,不明白他突然提及此事有何用意。只是为了谈天吗?我晕乎乎的沉默片刻,心想他一定还有后文。
    “哦,怪不得我早上去王府的时候,没能见到王爷呢。”
    “后来圣上龙颜大悦,说是要大赦天下。”他风平浪静地道,却故意留个话尾,好像要吸引我的兴趣。而我成功被吸引了。
    “大赦天下?!”我激动地拍着枕头弹坐起来,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是大赦天下呀!大师兄岂不是可以因此免罪?“所有人都能被赦免吗?”
    “这个还不得而知,自然是要有条件吧。也许囚在死牢的可以免死,流放的可以回乡……”
    “那逃亡怎么算?”
    “逃亡?”他音色一变,好似穿透黑夜看向我。空气中明显一滞,我自知再也不必拐弯抹角,干脆实话实说。
    “我是在想阎岭的事,他……要是被抓到了,会判死罪吧。”
    他沉思一会儿,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想阎岭为何人,还是在想阎岭因何而去逃亡。
    “能打谈到他的消息吗?”
    “我明日再去找人问问。”
    “好啊好啊!”新一年果真有新气象!即便这消息有利与否还未确实,我还是觉得宽心不少。至少阑雅不会丢了性命,阎岭和她也会没事,多圆满的结局啊!“唉,真可惜,要是大赦来得早一些就好了,大师兄也就不用去劫狱了……对了师兄,你可记得问的时候千万不要提起他的名字啊。”
    “旁敲侧击,我懂的。”
    “嗯嗯,就是‘旁敲侧击’!呵呵,师兄,谢谢你带来这个好消息!”我高兴得忘乎所以,早把那些不自在抛在了九霄云外。
    “那人假扮你多时,你不曾恼恨她吗?”
    “谁?假扮……你是说阑雅?”我认真地想了想,奇怪了,奉行“睚眦必报”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恨她呢?“……我应该是不恨她的,或者说没有那么恨吧。毕竟她没有害过我,我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呢。”于是说到几月前我与她的初次相遇,在那南下的船上我又是如何从船夫手中救下了她。“虽然交往不深,可我总觉得她不像一般女子,遇到危险不哭不闹,该算是很有骨气吧?可她遇到好心人也不会拒绝人家的好意。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心事,甚至她的心事远比我的沉重。如果我是她,经历过九死一生,突然间遇到一个更好的保全自己的机会,又怎么会不动心呢?她也不过是受人掌控而已。而且……我相信阎岭劫狱救她,她就一定值得他那么做。”
    “是么。”那语气淡淡的,他不像是在问我,却更像是陷入沉思时的口头禅。“心儿,我能不能问你,为何太子妃之位在你眼中会不值一提呢?”
    “呵呵……师兄,你如何就肯定它在我眼中不值一提呢?”我忙掩饰地一笑。“我一直都在努力争取啊,只可惜人家姑娘太出色了嘛!呃,你笑什么?”
    他笑得好大声,没有直接否定我的狡辩,开口时却是无奈的口吻。“心儿,你我现下都与五道堂没了干系,还需要防着我吗?”
    我心中一时冷静下去,说我防他?我好想大声笑说没有、没有,可竟然心虚到不敢开口。
    “我防着你啊……”我又下意识念叨着,好像自己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又或者明知道答案却不愿当面把话说穿。“防着你,大概是我习惯了吧!呵呵……习惯是件可怕的事,我可能一时半刻改不过来了。”我心虚地抖抖唇,索性坦白认了。我是防着他,可我何止防备他一人?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的呢?经历过那么些事,若再叫我对谁掏心挖肺,我怎么可能说做就能做得到呀!
    “……我懂了。”他又道,除了淡柔的笑意仍是听不出丝毫情绪。
    啧啧啧,跟他比起来,我无论在哪儿都只能是一个小角色。这做戏的面具好戴,可想要天衣无缝实在太难。如他这么一个人才离开了五道堂,岂不是朝廷一大损失?
    “嗯,果真还是你比较厉害。”
    “怎么?”
    “呃……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能了解我,可是我却无法了解你嘛!”
    呜呜,咋自言自语也能被他听到?还是挨得太近,太近了!于是我又往墙角挤了挤。
    “了解我?此话……怎讲?”
    “那个,师兄,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好吧?就是……我是不是不知不觉的,常惹你生气?”
    “怎么会呢。”
    “我不相信。”
    “心儿,你该记得我说过的,以后再不瞒你,更不会对你说假话。”他说得信誓旦旦,我几乎又要被他蒙混过去了。
    “好,那就算我信了。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当日在沁州发生的事情,你可还清清楚楚记得?”
    “哪一件?”
    “就是……”
    唉,这让我怎么说呢?他若真是有心,不可能不在意的啊!
    “就是赵凛嘛,他住在秋水别院的那段日子里,我不是……”
    呜呜,老天,我说不出口!当日在沁州,众人眼中的我为了攀附权势不惜自毁名节。反观现在,我却堂而皇之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妻子,谁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呢?我真的想知道他怎么看我,想知道的心都疼了。
    “……你都,不介意吗?”
    我忐忑地等着他的答案,不管是与不是,只求他快快给我一个了断。可他却要说不说的,停顿好一会儿都不回复我。我再也沉不下心来,以为他也说不出那番令人难堪的话,只能强要面子地呵呵笑一声。
    “看吧,还是我委屈你了……”
    “心儿……”
    “就让我一次把话说完吧!我怕以后再也没有勇气对你说这些话了。”黑色的世界果真是最好的屏障,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师兄,我什么都懂,我知道这个世界看重什么、鄙视什么。可很多人却不会理解我,那些大家都在意的东西,对我来说可能不是那么重要,所以它不会让我要生要死。我之所以还能挺起胸膛活着,不是因为我没有羞耻心,也不是我脑子坏掉了什么都不明白……”我多想向谁诉说我曾经历过的世界,可这世上还有谁会真正懂得我呢?哥哥无条件地倾听,是因他身为兄长对我宠溺纵容。能得他一人不将我看做异类已是不易,我还能再期望谁?够了,不要再轻易付出期待了。
    “师兄,你在听吗?”李斐只静静躺着不出声,我忽而更觉挫败,默叹口气,仰头靠在墙上。“我就当你在听吧……我其实知道自己的,又任性又自私,有时候还爱耍点儿小脾气。要是心血来潮,我还经常自诩为救世主,尽管明明知道那样做的后果会把自己害得很惨很惨,还是要硬着头皮往前冲……师兄,你知道‘不撞南墙不回头’吧?我好像就是那样的人,呵……这样的我,压根做不了你的妻子,连什么时候闯下什么祸都不知道。更何况我们两人并非是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的,我一直不敢奢求你的信任,所以……师兄,你看清了吧?娶我会害了你……”话未说完,周身忽的一暖,他不知何时突然坐起,一伸手便将我揽向怀里。
    “心儿,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你不会害我,知不知道?”
    我没有挣扎,可却觉得心口裂痕在慢慢扩大。
    “哪怕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呢?”这般尴尬处境,又叫我如何理直气壮地和你在一起?
    “心儿……心儿,我不在乎那是什么,只要你我在一起,只要你应诺同我一起……”他急切地想要说服我,几番试探后终于将我紧紧拥进双臂。背上的热烫熨贴着我的肌肤,一种叫做依恋的热度穿透躯体直达心脏。我禁不住热血涌动,明明心中冒出了一丝感动,却还是不敢放任它主导我的心情。
    “如果……我一辈子都无法爱上你呢?”
    “你不记得我说过会让你幸福吗?为何不试着相信我?”
    好吗?
    好吗??
    他要我拿一辈子去试,我赌得起吗?男人的胸怀果真很温暖,可我又能占有多久呢?我害怕,我好害怕升起希望,最终却只能拥有失望甚至绝望啊!
    “师兄,那你的仇呢?”
    也许不曾想到我会突然提及这个话题,他满溢的情绪立时松懈,倏忽松开我。即便我们看不见彼此,我却能感觉到他深沉的注视。
    “……你要我放弃?”那话音中隐忍着什么,我当即便了解了,自己在他心中究竟能占有多大的分量。我缓缓摇了摇头,也不管他是否能看得见。
    “你看,我就说我是自私的吧?”
    他一路千辛万苦都是为了报仇,又怎么会因为我半途而废呢?我之前不曾问他仇家是谁,是因为我根本不觉得我有资格过问。他的恩怨是他自家的事,我又有何立场多嘴?只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方才差一点儿就被他的许诺说动了呀!
    “你为了报仇,必是会无所不用其极,必定舍得牺牲一切吧?那……我怎么办?不,你先听我说。”我不是情窦初开的纯情女孩儿,我受不了每天都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梦。“你说不会有那么一天,要你在仇恨与我之间二选其一。可谁能保证真的没有那一天呢?如果真的有,你会为了我放弃仇恨吗?”对面静默着,陷入沉思抑或是徘徊犹豫,谁又知道呢。我只觉喉口微痒,忍不住轻咳一声。
    “你说会让我幸福,若是换作别人,该是要感动得又哭又笑吧?我也觉得受宠若惊呢,真的。有生以来,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番话的人。可师兄,你不该忘记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是那个一心只想过平静日子的丁非心。我不想要打打杀杀、躲来躲去,你又要怎么给我幸福?我不要我的未来生活在恐慌里,日日担心自己会成为你复仇的踏板,担心有仇家找上门来,担心你会不会在哪儿被人杀掉……难道你想让我后半辈子生活在那样的日子里吗?师兄,我的心……你懂吗?若是你真的对我好,就不要再强求我……”
    肩上的掌力紧了又紧,他终于打破沉默,只是我知道他永远无法给出我想要的答案。
    “心儿,若我说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你……”
    “不!我不要!我没那么伟大,我也没……”我也没有爱你爱到牺牲一切的地步呀!“爱”呢,这个字是不是被我滥用了?我不爱他,我也不想骗他。“婚姻大事本来就该慎重,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将此事当作儿戏。只是被人强凑成一对,这样的你我又有什么意思呢?趁现在还来得及,一切从头开始还不晚的。你我都不是非卿不可,又何必再执着下去?”
    “不是非卿不可……呵,你知我的心?”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仍像是唇边含笑,只是没了先前的温度。这般嘲讽的口吻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我的费力劝解一时间全成了我为自己辩解的说辞。
    我不知他的心……我怎么会以为自己了解他的心呢?
    如果那样的表示意味着一个男人钟情于一个女人,如果前一刻我还傻傻地妄想去忽视这个男人,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从心底深处默认了他对我的感情,那或许可以被称为“爱”的东西。我应该感到激动、感到得意的,可却只觉得辛酸。我终究还是不敢相信他,我不敢相信一个复仇大过天的人会带给我什么所谓的幸福。那情话儿再动听,我又如何敢回应?李斐,对不起,你恨我怨我吧,我心甘情愿领受。我要不起你给的爱,我要不起那样轰轰烈烈的人生,所以我只有选择退却。
    他人就在我身前近处,我却恍惚觉得我和他之间一下子拉开好远,远得似乎永远都难以触摸到对方。
    “我……茶喝太多,出去一下。”瞅准空挡一蹴而就,我奔下床,踢上鞋子便跑出了房门。
    此时除了逃避,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做什么。夜半久酿的寒意侵入肌骨,天那么冷,我却自作孽跑出来受冻。我忍不住浑身颤抖,拥紧双肩将自己抱得更紧。我何尝不期待一个温暖的怀抱?只是我不敢将期待落在他的身上。
    外面依旧是雪的世界,纯然的银白映衬着灯笼的火红光芒,和谐地化作一片静美绝艳的风景。更鼓敲过三更,曙光未至,却已是大年初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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