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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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阵寒意钻进颈后衣领,我睁开了眼,亮白的光线刺入眼中。
天亮了啊。
无力地翻身起床,穿衣洗漱,来到大厅时却是空荡无人。还能有谁在呢?
好累啊,浑身没一点儿力气。我强打精神,转去厨房拿了一个馒头,切点儿咸菜凑合吃下,权且当作早饭。外面日光朗朗,太阳耀眼得很。若不是空气仍是凉丝丝的,我几乎以为冬天就要过去了。年前这几天天气不错,北风也没那么嚣张,于是我搬了椅子坐在院中晒太阳,浑身懒洋洋的,眼睛眯啊眯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
不去想,不去想,什么也不想……
看门的大爷突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一见我就嚷着有来客。还未等我将神思拉回,马上又看见齐管家领着一队人马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闯进来,只对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便甚为熟络地指挥他们该将东西放在何处。
“小小姐。”齐管家吩咐了几人又走过来,见看门的大爷离开才又说话。“这是王爷送给小小姐的,小小姐可以慢慢点收。”说着还递给我一张帖子,打开一看,红色纸面上林林总总写着几十样儿,一件件俱是昂贵稀有的好东西。
我登时心下清明,将帖子收下后道了几句辛苦,齐管家则带着人马匆匆赶回去复命了。
今天是二十八,很快很快,就要过年了。
院中终于又清静了,我索性闭目养神,耳边却又捕捉到些微急促的脚步声。不甘地睁眼,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不一会儿便见他换了身深蓝色长衫,拎着宝剑又出了门。一来一去不过眨眼功夫,他似是根本没有察觉院中有人注视着。我颇有些失落地又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抹深蓝,心口不觉发闷。不论他的官服或是常服,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或是耀眼的蓝绿,或是彰显华贵的红紫。而每每记忆闪回,三师兄的色彩却是纤尘不染的素净明快,白色,牙白,月白,珍珠蓝……那样的超尘脱俗,孤高冷傲,他何时迷上了重彩?一个人的变化,当真会如此彻底吗?
我的身累,心也累啊。
午饭时间渐至,我却丝毫未觉肚饿。直到马大娘前来催促,我才恍悟自己失神良久,不得不若无其事地去了膳厅,胡乱应付几口。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我不觉笑笑,像我这样的寄生虫真该大呼天恩浩荡,愁眉不展做给谁看?知足,惜福啊……马大娘终于被我劝走,被人看着吃饭实在难受。即使现下没什么胃口,我还是强要自己像往常一般多吃些菜。肉很香,青菜也很爽口,再来热汤一碗,如此神仙日子岂不羡煞旁人?呵,呵呵……低头再笑,却见碗中米饭还剩大半——唉,这饭怎么吃不完呢?
愣愣地盯着盯着,忽觉眼前一黑,最后入耳皆是碗盘碎地之声。
……
师父,徒儿怎么办?
你已不是我徒弟了呀……
对啊,还是我自己提出要走的,我是要走的……
……
跟我走吧!我们逃走,不管天涯海角,只要你同我一起……
不,不好,这样不好,你是……我们是……总之不好,不好,不好……
……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你,不要……
你以为能逃得掉吗?哼,斩草除根,你跑不了的!
救命啊!救命……
……
谁?是谁?
啊——
“呃……”梦魇中醒来,床边已掌了灯,室内一片昏黄黑影交错。马大娘守在我身边,见我清醒过来不禁由衷地松了口气。
“夫人可觉得好些了?”她探手为我撩了撩乱发,我立时只觉喉中哽咽,鼻子泛酸。虚弱地点一下头,见她马上端来药碗,我却忽然来了力气,吓得缩到床角忍泪拼命摇头。眼前登时又冒金星,我终于体力不支,又倒回了枕上。
“我不吃,我不吃……”我本不怕吃药的,可是为何现在就是讨厌那种气味、那种味道?苦苦的,无边无尽的苦,我不要!
“哪能还像小孩子似的怕吃药呢?若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啊……”尽管唠叨了好一阵子,马大娘却再没逼我,转手又将药碗放在了床头的几上。
“大娘,我是怎么了?”那嗓音听来软弱无力,我莫可奈何只能闭回眼静静休息。
“唉,都怪老身来得太晚。天刚黑的时候我来上工,这才发现夫人倒在膳厅里。”她约莫忖量着顿一顿,接着又小心翼翼道:“一时半刻找不到大人,咱们只能先找郎中过来……”我的手被她轻轻握住,睁眼却正见她心疼不忍地撇过头去,好像拭泪般提手抹了一把。
心口砰然一紧,我又觉自己欠了人家什么,微微笑笑反握住她的手心。
“大娘,你对我真好。”
她僵硬地回我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房门却“喀”一声被打开了——
李斐貌似镇定地站在门口,胸前喘息未平,只是望着房内却不敢动作。
“天儿不早了,大娘也该回去了。”马大娘随手掸平床边自己坐过的地方,低声嘱咐我要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于是,房中只剩下他和我。
许久的沉默,意识再次渐渐趋于混沌。我只能悲哀地任由倦意侵袭,闭目不语。有道暗影忽的遮挡住了眼前的光亮,然后轻轻的,床榻些微动了一动,我便知晓一定是他坐了过来。还未想好开口的话,某种冰凉的触感却正贴近脸颊。我慌忙睁眼,正撞上他的视线。见他神色登时收紧,再低头,他的一只手正僵在我的腮边,只是被他忙又收了回去。
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能说什么,我想此刻我和他都恨极了在这种情形下再见。
“我为你试下脉吧。”他柔声道,好似怕我不愿意,随即看到被子下钻出我的右手。仍是那冰凉的触感轻盈点在腕上,时不时轻微地挪移几下。我只觉那两点冰凉渐渐融进了我的血肉,慢慢的竟什么都感觉不出了。我着慌地在心底默数一二三四,等我数到十二时,他移开了手。
“没什么大碍,只是气血虚了些,好好调养便是。”他见我不吭声,随即又补充。“你若信不过我的医术,我即刻去请郎中……”见他真的要起身出发,我急忙拽住他衣角。
“不用,郎中已经来过了。”
四目再次相接,我看到他眸中隐隐闪烁着什么,好像熟悉又有些陌生。他不掩饰我也不躲避,两人就这么胶着地望着对方,有什么渐渐垮了下去。我倏忽轻咳一声,手心一松,他便趁机垂首拉开了距离。
默声叹息,一颗心哽在胸口不自在,我便想撑着坐起身来。李斐眼明手快扶住我两侧臂膀,将枕头立起垫在我的背后,扭头又见一旁几上放着凉掉的药汤,神情立时黯淡下去。
“是我大意了,府上总该留几个人的。”他叹了一声,抬眼瞧见我唇色苍白,竟冷不丁挥拳重重地击向自己的胸口。我骇住了,本能地拉住他不停挥动的左臂,双唇止不住地颤抖。
“你,你疯了啊!”
“是我害了你……”他悔恨地低着头,推开我站起来。“我明明可以放你远走高飞,但……但我却有了私心……”
望着那背对我的身影,我不知为什么,心口又开始酸酸的。我果然是他的工具么?是啊是啊,真的是啊……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起……”他欲言又止,却淡然一笑,听在我耳中只觉心惊。“我曾说过不会伤你,但现在来看,我却伤你最重……”
“不,你不是!”
他被我的抢白打断,噙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过身来。“非心,我瞒了你很多事。”
“我知道的,你并没有义务什么都告诉我啊!”
咦,奇怪,我怎么站到他那边去了!
“可有件事不一样,我从未想过……瞒着你会害了你。”
我忽而沉默了,他那举棋不定的模样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排遣的恐惧,好像得知真相就会陷入万丈深渊一般。
“三年前,付远鹏开始着手从弟子中间挑选继任者。他当时尤为看重的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为了决出高下,他便定了一个计划……”
计划……我瞬时只觉如鲠在喉,浑身冰冷。
“这两人并不知晓彼此的存在,于是付远鹏分配他们同样的任务——接近对方,逼迫其现出真面目,再以五年为限期……”他沉声讲述着,见我面色变得惨白,心中掠过一丝不忍。“而最后,赢的人是你。”
“输的人呢?”
“……是谢云寒。”
……
是谢云寒……
是谢云寒啊……
……
“这么说……‘冷竹’,是他下在我身上的?”
李斐错愕地盯着我。“你知道了?”
我无力地笑了笑,摸着胸口陷入回想。“我知道了,知道自己不仅中了毒,还中了两种毒。你说那是‘日日红’,还将这一切都推到信王的头上,可你给我的药却是针对‘冷竹’而配制的。”我顿了一顿,带着困惑转向他。“师兄,我不明白,谢云寒也是信王府的人,你为何要帮他来瞒我?难道是他要你这么做的吗?”
“当然不是。”李斐断然否认,缓缓走过来。“我同他虽然相识在你之前,但我今时今日在他眼中早已不是同生共死的伙伴,我没有必要因为顾及他而对你有所隐瞒。你现在应该可以体会,有些事情了解了反而更加痛苦。”
“所以你就擅自为我做主,让我当个冤大头吗?”我半认真半调侃道,歪着脑袋看着他。他又被我的胡搅蛮缠呛住了,脸上同时升起懊悔与无措的表情来。我忍不住咯咯一笑,破坏了刻意营造的严肃感。“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为我好,可我不想总是被你看作弱者。我明白,知道真相或许会感到难过,但那是我注定要面对的,我不应该找任何借口逃避它,你也不能帮我制造借口逃避它。我虽然没什么优点,可我在努力学习做一个生活的强者。师兄,你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以后若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不要瞒着我好吗?我不喜欢善意的谎言,更不喜欢你对我说善意的谎言。”
“此一时彼一时,你能保证自己何时何地都能如此冷静沉着吗?”他望着我的眼靠近我身边,见我额上竟冒出汗珠,便取出自己的巾帕为我轻轻拭去。“我知道过去对你的意义,但是,你真的能释怀?毕竟……”
“没什么毕竟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我不会再去想的。”我垂着头平静道,下意识歪向他怀里,竟然没有察觉自己靠在了他的肩上。“我的修为是不够,可你总该让我试一试吧?要是大家都像你那样保护我,我岂不是越活越不知天高地厚吗?”
“……好,算你说的有理。这次是我鲁莽了,我可以担保不会再有下次。”
“师兄,我们以后也不要再谈过去,好不好?”
“你方才还说过‘不能逃避’的话。”
“那是就事论事……”我心虚地辩解,一低眉瞧见自己的手竟攀在他的前襟上,面色变了几变,不动声色又摸回被窝里去。“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再多想只是徒增烦恼而已,又改变不了什么……我没什么事儿了,夜色深了,你快去休息吧。”
“嗯……非心,我……”他拧着两道浓眉犹豫片刻,安慰般为我压了压被角。“我明日会去信王府,向王爷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我纳闷。
他却闪开身侧对我,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虽做过许多让你不耻的事,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绝不会强你所难。”
强我所难?我顿觉心口一阵微痒,气得双拳紧握。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说的这叫什么话!
“强我所难——只是强‘我’所难吗?”
“……非心,你始终还是无法相信我。”
“你又要我信你什么?”
“你不懂,真要我说吗?”
心中的委屈尚自盘桓,我怔怔地眨了眨眼,转而不知所措地别过头去。视线由帷幔转至锦被上,又转至床里侧的墙壁,便看见墙上那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
有很多人对我很好,我都放在心里,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一直记得。可我不敢妄想那会是,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脑海中不知怎么闯入这么一句,我捧着一张红透的脸紧咳了两声。
“我走了……晚安。”墙上人影却还定着不动,略一沉思才又转身而去。一阵脚步声之后,房门被轻轻带上。等了许久,周遭仍是静静的,似乎连夜风也倦得睡去。我望着墙上影子好一会儿,心中万千思绪翻转,终将叹息尽数咽下,躲入梦中去寻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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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您见过这画像中的女子吗?”画中女子清秀温婉,秋波淡染哀愁,横看竖看也是个美人儿。一个仆役打扮的少年拉住一旁的路人询问着,见他摆手不识,便又转身换个目标。
“大娘,您见过这画像中的女子吗?”同样的问话他不知问过多少人,可一连找了几天还是没能得到半点线索。
真是奇了,这大冷天的,一个柔弱女子能跑到哪儿去呢?该不会是被人贩子……一想到这个可能,那少年便加紧脚步赶回学士府。当其他一齐出动的几人都汇报毫无进展时,大家不禁直叹大事不妙,实在不成便要劝学士大人报官了。
“大人不会同意的,毕竟家丑……”一人遮掩地提醒大家,官府可是靠不得的,只能依靠自家人手继续寻人。
“可是婚期就要过了,到时新娘子要还是没找到,皇帝会不会治大人欺君之罪啊?”那可不得了啊,再牵连九族的话,谁都跑不了呢!另一人忧虑地大叫。
“呀,你们几个都把嘴巴封严实了,小心捅出娄子来!”于是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是越说越让人悲观。
正在这个当口,谁都没注意到门外走进一人。当那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近,听到院中众人嘈杂的议论时,他莫可奈何一叹,不动声色地绕行到其他院中。
他就是当朝翰林学士罗暂开,是个名副其实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文人。原本才子配佳人的故事并不稀罕,可几天前,当他欢欢喜喜由外地迎了新娘子回京,未曾见面却被告知新娘子失踪了!这,难道是他罗暂开凶神恶煞把人吓跑了?圣谕要他在年底前完婚,可眼瞅着新年将至,他要去哪里找那新娘子回来啊!
好不容易避开众人回到房中,一眼又瞥见床上叠放整齐的喜服。他头疼一叹,转身便出了门去。
天地间逍遥者众,却似唯独他一人愁苦。
唉,欺君,欺君,他要被那女子害惨了……
更惨的人还有的是吧?就比如她。
卢婉芪挣扎着坐起身,入眼是一间脂粉气颇重的房间,身下则软绵绵香喷喷的。
这是哪儿?手脚还被绳子捆着,意识猛然揪紧,哦……她想起来,有人绑了她!
浑浑噩噩地想爬到床沿,挣了一挣,身上却是虚软无力。她僵住一瞬,思及可能会遭遇到的噩运便冒出一身冷汗,跌跌碰碰蹦下了床。房门就在这一刻被打开,却是一个侍儿模样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卢婉芪不及细思,又见一个中年女人跨入房里,天寒地冻却衣着轻薄,含媚如烟的眸子一撞上她的视线,那女人旋即讨好地笑起来。
“哟,姑娘醒了啊……”
她禁不住心口一扼,仿若困兽寻不着逃生的希望般难以平静。难道,这里是……
那侍女一脸木然地将她拉回床上,随即守在床边将大敞的门口挡了过去。卢婉芪愈发绝望,眼巴巴看着那中年女人走近坐上床沿,笑着笑着,伸出干瘦的手指摸上了她的脸。
“多好的面相啊……”女人口里啧啧赞叹,殊不知那媚眼中闪射出的贪婪和算计全叫卢婉芪看了出来,她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能地便要往床角缩去。冰冷生硬的墙面抵着后背,她却汗湿了里衣,惊恐地瞪大双目望着那女人。女人并不以为忤,绽开满脸的笑花牢牢盯住她,像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样宝贝似的上下欣赏着,显然对她志在必得、胜券在握。那视线也好似能穿皮透骨,卢婉芪只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从头到脚止不住地颤抖。
“真是好姑娘,不哭不闹,妈妈可是喜欢得紧呐……”
她听到那女人在和她说话,悬着的心口登时扯得更紧,紧迫地喉咙生疼。
完了,完了,她默念着,可她早就害怕得口不能言,只能硬撑着不要再昏死过去。
难道这是报应吗?她害定了罗大人,所以老天马上惩罚她被抓来这里?一入此处,她哪还有希望全身而退?完了,她完了,她死定了!巨大的恐惧侵袭住她整颗心房,她忍不住痴傻地叨念着心上的人儿,早已被这惊天噩运给吓呆了。
“看着她,要什么只管来找我。”交代侍女几句,女人便晃着轻快的脚步离去了。
卢婉芪却只是缩在角落打着哆嗦,眼神空洞像丢了魂魄。
她错了是吧?她既然不顾一切选择逃走,就该为眼前的苦难负责的……眼泪无声地落了满脸,她终于从惊骇中清醒几分,怀抱的希望却霎时崩塌殆尽。
原来心痛的滋味,是这般难以生受……
当日从京城回到达州家中,她已经万念俱灰。她从不想攀附权贵,更不想将一辈子托付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但她不得不考虑自己身为卢家人的责任。卢家原是书香世家,到了她父亲这辈却显现衰落之象。家业凋零,人丁也不兴旺,既身为人女,除了拿自己的婚事作赌注为家人争得半分利益,她什么都做不了。望着发染银霜尚且沉浸在喜悦中的双亲,她认了,就让她忘记少女时怀有的爱情幻梦,本本分分嫁人吧!
如果她一直坚持下去,老天会让她这么嫁了吧?可等她随着迎亲队伍来到垲城,她却央说内急趁机跑掉了!
她低声啜泣着,心中浮起一个淡淡的影子。那是她此生唯一的爱恋,是她心中仅能容下的男子,为了与他生死相随,她不在乎付出一切。逃婚原已是伤风败俗之事,何况她逃的还是御赐的婚事?这一跑,怕要连累罗暂开担下大部分责任,但……不要怪她吧,她是自私,她是绝情,可若是要她在生命与爱情之中做出选择,她终还是决定追随她的孟郎,死也要伴在爱人身旁。对于罗暂开,她只有狠心来世再报了。
但如今,她不止对不起卢家,对不起罗家,就连孟郎……别了,孟郎,下辈子有缘,婉芪再去找你……
床前的饭菜已然凉透,泪水渐渐沾湿衣襟,她迷怔地抚着自己冰凉的脸颊,闭上眼睛,又想起了她的梦。就让她最后一次拥起她的梦吧,那个影子,那个她爱的人……她做梦都想要与他厮守啊,为何上天要如此对她?她从不曾在意过两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她只求与他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难道这也算奢求?
是天要绝她吗?
梦总有尽的一刻,她不想,不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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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难眠,夜里还是那么静。白日里听说沈家办喜事了,沈钱两家的联姻算得上轰动京城,我这才“呀”一声想起来,他们是要成亲的。原本成婚大喜该是上门恭贺,只不过我仍处在先前的震惊当中,对外事不甚上心,现备贺礼不够诚意;二来则是自己病恹恹的样子恐怕给人添了晦气,实在不适合去凑这个热闹。
说及震惊,我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了哪一桩事而震惊,是因为付远鹏的欺瞒诱骗,还是谢云寒真实背景的曝光,抑或整件事由头至尾一直都在困惑着我。想不清楚,实在想不清楚。心头一时半刻放不下,总是沉沉的影响我的心情,好似我寻不着缘故就要永远承受下去。自怜自艾,自怜自艾啊……现在的我,总算有资格自怜自艾了吧?呵……可笑。
那晚之后,我想起了李斐曾警告过我离五道堂远一点儿,离付远鹏远一点儿,可我不曾想到会是这般因由。我醒悟得太晚,却什么都未错过。设计,争斗,那么些明枪暗箭之后,真的是我赢了吗?我竟不敢相信了。好在我如今已经退出,那些是真是假都已不再重要。
为了释放压力和烦闷,我想哭出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奈何新年马上就要到了,我不傻,何苦给自己留一个这样凄凉的年尾呢?罢了罢了,只当陪人家玩了个实战游戏好了。师父,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巾儿姐姐,公孙育林,常老板……说声再见,真的再见了。我不想再去纠结过去的对错是非,允许我忘了、抛了吧,我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我记得很多人对我好,可真心实意的人有几个呢?
天真的好冷。
腊月三十这天,天气异常阴冷,呼啸的北风卷着漫天的雪花从晨起飘到日暮仍未停歇。迷茫的世界忽的像被隔绝了,好多上街庆贺新年的人们都因此取消行程躲回家中。
而我,却要在这一天出嫁了。
我一直笑着,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只为了保命就要嫁人。因我身体虚弱不便出门,信王府很体贴地送来许多补气血的药材食材,原定的聚会也为我延后了。信王和信王妃更是在入夜时乔装打扮赶到李府,代作高堂见证这桩婚事礼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嘭——”谁家烟花高高盛开在天际,绚丽而夺目,照亮了整个夜空。艳光闪烁在白皑皑的积雪上,覆盖着天空下每一片砖墙屋瓦。在一盏盏跃动的灯火下,守岁的人们通宵达旦唱歌、跳舞、放烟花、燃鞭炮,偌大的京师处处弥漫着久违的祥和与欢笑。只叹有人来去匆匆不及享受,信王和王妃驻足片刻,待新人被送入洞房便连夜赶回王府,一场简单的婚礼就此结束。
从披上红盖头的那刻起,一切都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令人哭笑不得。
仍旧满心的不可思议,我惶惶不安坐在床边,机械地任小娴牵引着我的手举起筷子,拿起酒杯。我不知道自己吃下喝下的是什么,只知满脑子里都像烧化的熔浆一般翻滚灼热,连味觉嗅觉也失灵,什么都分辨不出。红红的盖头险险地就在眼前摇晃着,满缀的同色流苏不安分地划过一道道弧线,晃得我眼花缭乱。
这就是我的婚礼吗?我竟然也有这一天哪……心中自嘲一番,神思起伏之间却想起方才大厅之上,那连连喊出四道声音的主人。
一拜天地,若是天地真的有灵……
二拜高堂,若是信王对我毫无虚假……
夫妻交拜,从此要与过去彻底说再见了。
……
谢云寒也来了。
他必是要出场的。
信王……许是特意吧,要他做司仪,以此彻底断了念想,彻彻底底的。
我终究还是会难受,不敢感怀过去,不敢哀叹什么,只是左右徘徊着,甚至不敢断言自己对过去究竟抱持哪样的立场。是恨,是爱,是怨,还是无奈呢?若只是分别,我自能忍受。若是反目成仇,我也不会自责半分。却是这番不清不楚的牵连,一辈子逃不开的牵扯最让我难以心安,永远难以心安。
老天爷啊,你玩过火了吧?为何浮浮沉沉之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可我却不得不承认,那终究只是一场错误的游戏,我不能再多想,不能再多想了。
自语着,人声却已退去,房门“吱嘎”被关了起来。喘息愈发沉重,这空气好似凝滞住,闷得我近乎窒息。我瞥见左侧那同样坐在床上的男子,他僵直地挺着脊背默然无话,连呼吸声也隐没了去。要坐到天亮吗?夜色渐深,窗外时不时仍传来鞭炮鸣响,这原该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大年夜,告别过去,展望未来,而我却……
一失神,眼前陡然一亮,盖头被人挑落了。一瞬的错觉,恍若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那火红的新郎服灼灼逼人,叫我思绪天旋地转——咝——心中暗讶望向他的脸,宛如琼玉般莹洁的面庞飞一抹微红,尤显润泽的唇角浅浅的,醉人的笑靥绽放着。我愣怔一霎,莫名觉得感动,迅即便又羞意盈面,胸口像点起一把火,忙又埋首躲避。
“委屈你了。”他道,好似刚才喝的酒太过香醇,浸染得他连声音也柔润醉人。
我本能地摇摇头,却才发觉头上凤冠有些沉重,一摇便更不稳。红色的袍袖飘过来,他抬手帮我取下凤冠放置一旁,然后一支支、一件件,将我发上镶嵌的首饰悉数摘下。乌发立时松垮垂下,却短短的直到胸前长度。我心头一动,见他细润的手指轻轻抚了上来,由耳边滑至肩胛,触及末端时一顿,只听他轻悠悠道:“心儿,我会一生护你爱你,让你幸福,你信我吗?”
信吗?我的心颤抖着。他说要护我爱我,是真的吗?思想中两股势力交战不歇,我望着他的眼,却又觉得自己是想看进他的心里。我想说什么,却偏偏不敢说出口。赌吗?大不了再伤一次。我暗吸口气,强作镇定对上那双眸子,启唇将语未语之时,他却将话接了回去。
“不必为难自己……先休息吧。”带着似有若无的笑,他径自除了外衣、中衣,然后落下一边的帷帐,翻身上床的同时不忘把新做的喜被推到床边为我铺好。“明日我还有许多公职上的事要忙,若是起得早吵醒了你,你再继续睡吧。”
“好。”我讷讷应道。是我失忆了吗?他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好似我们早已成亲多时,今晚不过是我和他一起度过的最寻常不过的夜晚。我惶然,见他睡前仍丝毫不恼地对我笑了一笑,心中不禁又多积了一分愧意。“师兄,我……”
“你不必说什么,我明白。睡吧。”任是换作谁,这般难堪的洞房花烛夜也绝对会令他耿耿于怀。可是,我们竟在此时和解了。他刻意偏转头闭目睡去,我终于能稳定心神喘口气了。
我成了他的妻子,我和他从此便是夫妻,是夫妻了……傻傻坐在床头,我一遍遍反复告诫自己,然后熄了烛火,趁黑脱下衣服一头钻进帐中。
房外随后闪过几声极微弱的脚步声,原来有人守在门外许久。
翌日,太子赵凛大婚。